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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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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有时就想未足月的婴孩,欢喜不知是何缘故,哭闹也不知是何缘故。
四贝勒府内单调平乏的日子,日复一日,平静无波地让人都不知今夕何夕。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四贝勒府的天,塌了一角——
嫡长子弘晖,逝了。
弘晖走得很突然。
大约是在晌午。秋烛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院里的藤架旁,接着天光做针线活。一面心里还盘算着明日四贝勒休沐,得提醒膳房那儿多备些热汤水。
突然就听见西面一阵吵闹,动静不小。紧接着就是小厮们奔走的脚步声,吵嚷着喊太医。秋烛心道:
“四贝勒不在,这府里还有几个主子能喊来太医?”
一旁浇水扫地的太监小喜子凑过来,带着几丝兴奋,问道:
“姐姐,这是怎么了?听着像是福晋那边的动静。”
秋烛也早没了做绣活的闲心,把针往帕角一别,就起身将绣盘放进篮子里。心下也想出去瞧瞧怎么回事,可又怕一不小心犯了太岁,莫名地被牵连进去。
小喜子一双黑亮的眸子仍紧盯着秋烛,盼望她能开口允自己出去瞧个究竟。
秋烛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喜子见状,眼皮一下子就耷拉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秋烛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喜子今年不过八岁,和自己那早夭的弟弟是同年,正是好玩好乐的年纪,却被拘在这一方四角天下,一日一日地熬着。如今出了点不寻常的事,他便当成难得的热闹,分毫也没想到府里这样火急火燎地去宫里递牌子请太医,意味着什么。
秋烛想着,伸手点了点小喜子的脑门,道:
“耐性等一等吧。闹了这么大动静,这事肯定小不了。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府院,能瞒咱们喜公公多久呢?何苦在这风口浪尖上去招惹麻烦?”
说话间的功夫,西边的声响停了,一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秋烛和小喜子大眼瞪小眼的,正纳罕着,西边突然爆出一声哀嚎,而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撼得这府院的墙都在晃动似的。那悲嚎声中隐约可辨出几个字:
“大阿哥……”
小喜子惊得一双眯眼睁得老大,不可置信的拽着秋烛的袖角,用口型重复着:
“大阿哥没了?!”
秋烛愣愣地,也不知该不该点头,感觉手脚都凉凉的,麻麻的,好像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奔来,一个小厮推门跑进院来,喘着粗气道:
“大阿哥没了。已着人快马进宫报四贝勒,爷估摸着就该回来了。到处都缺人手,白花白条儿一样都没有。小喜子你先过去搭把手。这院里秋烛一个够应付吧?”
没等秋烛应声,那小厮就拖着小喜子走了。
院外一片喧闹,院里一下子格外安静。
秋烛回到自己的小隔间,卸了头花、耳珠、手镯,身上的衣裙是葱绿半旧的,翻了翻柜子,也没有更素净的。于是又抹了把脸,坐在榻沿缓了缓神。就回到四贝勒的房里,着手准备脸盆、木桶、巾帕等物,又备好了换洗衣物,便到院门边候着。秋烛默默地在心里估摸着,不到半夜,四贝勒大概是不会回院里歇息了。
天色渐暗,空气里的凉意也越来越浓,秋烛倚在门边,感受着一墙之隔的忙乱和喧闹。
隐约听着像是福晋昏过去了,喊来了府医,取来了库房里的千年人参;又模糊听到管事的央求大嬷嬷从各房抽调丫头去做白纱花和孝衣,还需拿银子往府外买现成的;又仿佛有人指使着太监小厮将各院门前挂的大红灯笼取下来……
大阿哥走得太突然了,整个四贝勒府都措手不及。秋烛此刻静下心来回想,才忆起昨日似有大阿哥身边的小厮前来回禀,说是大阿哥下午练骑射时着了凉。还说大阿哥向四贝勒告罪,请阿玛不必担心。府医也为他把了脉,开了药。药服下去后,就发出汗了。
四贝勒那是正抄着过年时准备敬上的佛经。听了小厮和府医的回话,一边给笔尖蘸饱墨,一边开口道:
“叫弘晖好生歇一晚。夜里你们伺候的人,当心一点,别蹬了被子,又着凉。”
小厮和府医自然是连声答应下去。
四贝勒此刻大约已得到信儿了。不知他此刻是个怎样的光景。秋烛在心里长叹一声,想着那张在烛光下棱角分明的脸,那张疲惫却坚毅的脸,此时恐怕写满了悲痛;那策马疾奔回府的身影,衣襟鬓角此时恐怕染满了晚秋的风霜。
正想着,就听见府邸正大门打开的声音。既而小厮奔走传话:
“贝勒爷回来了。”
院门“砰”一声被撞开,秋烛眼皮一跳,整个心都揪了起来。却见跑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太监,撂下一句,便又转身跑走了:
“秋烛姑娘,贝勒爷往大阿哥那里去了。”
秋烛顿时松了一口气,便觉双腿有些发软,于是就倚坐在回廊边的美人靠上,望着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只顿时觉得院子空得厉害。四贝勒不在,苏培盛也不见人影,更甚的是,所有打杂的太监小厮,都被抽调走了。于是所有事物都仿佛失了魂,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秋烛一时也不知该把目光的焦点放在哪。
秋烛看着半开的院门,脑子里浮现出弘晖阿哥一脚跨过门槛,迈进来的样子。
四贝勒虽然忙,但其实很常把弘晖叫到跟前,两人或在书房正襟危坐地策论,或闲适地在庭院里用酸奶。
又想起之前在福晋院里,弘晖年纪还小,尚未开蒙时,总是在院里玩草、堆土。有回小顺子替他捉了一只蝈蝈,放到他手里。小孩子手拙,一下没握紧,那蝈蝈立时便跑了,跳进角落里不见了。
弘晖急的大哭,跺着脚喊道:
“小顺子,你快去把它给我捉回来!快去!秋菊、冬梅,你们两个也去!给我找!”
说着,还踹了小顺子一脚。小顺子也不敢吭气,顺势趴到地上找了起来。自己和冬梅见状,也赶紧跪趴到草丛堆里,寻觅那只早已不见踪迹的蝈蝈。
后来,小顺子又捉了一只。弘晖以为找着了,欣喜不已,就着小顺子的手瞧了一眼,就垮下了脸,道:
“这不是原来那只。我只要原来的那只!”
之后闹得福晋知道了,把弘晖拉进屋内,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出来后,弘晖便没再提蝈蝈的事了。
福晋……想起福晋,想起她灯下亲手为弘晖做底衣的身影;想起她在弘晖开蒙后,望着只有丫鬟伫立的院子;想起她已经就寝好一会儿了,仍惦记着弘晖,唤来自己,细细吩咐弘晖明早膳食的样子……
秋烛唏嘘不已,盯着四贝勒的院子,却仿佛以为是在福晋那儿。那时自己和春芹、夏荷、冬梅刚刚进府,弘晖也才懂一点儿事,被奶娘抱在怀里,嘻嘻笑着一一询问她们的新得的名字:
“你呢,你有叫什么呢?”
“奴婢秋菊。”
“哦。”弘晖想了想,挣扎着下了地,离开奶娘的怀抱,迈开小腿跑出屋外。吓得奶娘连声惊呼:“我的祖宗诶!”
一时间院里也是兵荒马乱的,丫鬟太监不敢上前扶,都围在一旁,问:
“阿哥爷,您要什么?吩咐一句,让奴才们去办吧。”
弘晖不答话,只径自走到篱边,折了一枝菊花,摇摇摆摆地走到秋烛面前。
秋烛慌忙跪下。弘晖摆了摆手,将花递到她面前,道:
“那这就是你的花咯?”
众人皆不解弘晖之意。秋烛却恍然明白过来,笑着点头,道:
“奴婢正是与这花同名。”
弘晖也笑起来,把花往秋烛手里塞……
思及过往,不觉竟淌下两行泪来。
秋烛胡乱抹了抹脸,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个朝不保夕的奴才,竟有闲心悲伤起别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