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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寅篇】回望 ...

  •   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遇见一个姑娘,让他无时无刻不悬念着萦牵着,见面时喜不自禁,目光片刻不舍稍离;不见面时只要一想起她的音容,便不由得柔目含笑,全身洋洋一片暖意,做任何事都觉得万分起劲,心头踏实无比。

      她一直在看着自己,从相遇那时候起。他知情,因她身影同样映在他眼里。

      人若不在眼前,便在他的心上。

      *

      那是一次太山祭典,父亲为奄国大夫,每逢祭典身为贵族的凤家必当出席,父亲早已前往,他为了等候天凌而出发得晚了──老弟又在后山宗庙沉于练剑而忘了时刻。这样重要的事都能忘,父亲定然又要责备他“训弟不严”了。

      太山优美的山景他太过熟悉,除了祭典之故上山,他和弟弟的习剑师父就居于另一山道尽处,早来往惯了的,这时心无旁骛,风驰电掣地来到山腰,祭典乐音已然轻起,祭坛四周围满前来观礼的奄国商民,密如厚墙,看来只得强行穿越了。弟弟跟在他身后两人脚步不停,还未插入人群之中,前头一个淡绯人影便先转过身来似欲离去,他与那人相距过近,待他留意到时早已闪避不及,两人一下撞个正着。

      是她,撞入他心扉从此徘徊不去的人儿。

      他反射性揽住她身子,待身形平稳后才扶她离开自己,连忙致歉:对不住,姑娘妳没事吧?

      她很娇小,只及他胸膛高,小脸恰恰正对着他胸前护心镜。她脸也不抬,摀着鼻子摇头退后,忽又脚下踉跄,他急忙上前接住她,免得她一屁股跌到地上去。

      姑娘,妳……他话说一半蓦地打住。她方才惊慌之下松开了掩在脸上的手,那撞得一管通红的小鼻子衬着她白嫩的脸蛋更为惹人注目,第二句“妳没事吧”因而有些难以开口──他实在有点想笑啊。

      她抬起小脸,他对上她眉眼,两汪眼波如水流泄,蓦地令他想起山中清泉,那般干净沁清。

      他注视着她,不记得当时想过些什么,兴许是什么也没想,就这么静静地瞅着。她与他对视,目不转睛地,神情有几分怔然,反倒因而勾回了他的理智──总得有一人该清醒的。她眼眸似水,投注在他眼里却像火,引燃了脸上热度,他知道自己多半脸红了,腼腆地撇头轻轻一咳,她陡地一震,慌乱弹离他怀中,扶着一旁树身,结结巴巴道:小、小女子失礼了,呃不,多谢公子相助……

      粉面酡红,她低头盯着地上,马上就要趴下去数蚂蚁似的。他看向她足部,照适才那情况看来,她应是扭伤了足踝,这会儿才会藉树支撑。她身子一动,将露在裙外一截的鞋尖缩进裙底,他正要开口关心,身后天凌急躁道:老哥快点,要来不及了!

      他这才醒起祭典之事,情知耽搁不得,只好留下她离去。入人群出人群,在父亲责备的目光下赶紧入席。眼前祭祀进行,却视如不见;耳边祝官颂祷,却充耳不闻。他头一次在祭典上这般心有旁骛,只因刚才那一场相遇。

      老哥,起来了,发什么呆?走了。天凌觉得奇怪地拉了他一把。

      他这才发现祭典已告结束,随即和天凌教父亲唤至一旁,和师父叙了一会儿旧。驾车下山至半路,前头有四人让道一旁,一老一幼二女,当中的绯色身影十分眼熟,一瞬间脑海里浮现水目清沁之相,和眼前的眉目重迭相合──

      是她!

      不假思索地,他立即拉住缰绳,前头父亲的车亦随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老哥?天凌问。

      老弟,你上父亲的车先回去行吗?他说。

      天凌眉一挑,问理由,他明白告诉弟弟她脚踝扭伤了,想送她一程。天凌二话不说,留车予他。

      弟弟平素虽然鲁莽急躁,但心性却是不错的,能再多些稳重便好了。他转过心绪,一面往她们走去,一面思忖着该如何寻个借口才好──并非他不愿正大光明,瞧她装束显然是未婚姑娘,他自该顾及女子名声,直言因她之故相送只恐令她落人话柄,总是不好。仔细一瞧,那老人他知道,他们是城里有名的大户人家,姓姒,儿子媳妇俱已过世,留下一双子女,想来便是她和那个牵着老人的小男孩了。老人背已微佝,这般徒步上下山委实辛苦了点。

      他心里有了计较,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礼貌地自我介绍。老人对他的突如其来十分意外,随即神态如常,言谈间他目不斜视地注视老人,只在提及欲送他们下山时扫视另外三人一眼,他们都瞅着他不放,包括她,但一对上他眼睛便赶紧错开目光,掩饰不住慌张。

      说服了老人之后,他一一请他们上车,她脚上有伤,他在她背上臂上轻托相助,她低垂螓首,他只看得见一头柔亮乌丝,和入耳一句轻得随时要融在空气里的“谢谢”。

      她弟弟怀思显然对他极具好感,大凤哥哥、大凤哥哥的喊个不停,他对小孩向来拿手,总能将他们治得服贴听话,这一点天凌很是不可思议,在天凌眼中,小孩都是应该踢到一边去的麻烦精。

      他们雇用的马车就在山脚相候,先行离开前他悄悄交代怀思私下传话予她,要她每日去药草铺拿药治脚。回城后他前往药铺,付以高价铜贝,以他之名吩咐店家务必备以最好的药草,由她领用,并替她看治。

      夜里读文,恍觉眼前文字不时跳出简外,化成她的身姿容颜,每一个举止都带着娇羞青涩,每一个笑容都是含羞带怯。忽然喀的一声,一颗大米打在简上,天凌探进头来调侃:整个晚上老盯着同一个字想些什么啊,老哥?

      他抓起笔丢掷过去,夹着天凌得意的笑声落得一地的响。竹简散在案上,密麻的文字里不成接的有一个舜字,又一个华字。

      姒家近北门,每回经过他总会望上一眼,想着里头的她正干着什么,会否来到门口,能否得见伊人……失望一而再再而三,渐渐地期待转淡,但他还是会不自觉望着。失望若成习惯,盼望也已是习惯。

      那日,他正要自北门出城办事,远远地就见怀思在家门前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石子,他喊了一声,怀思一看是他便小脸绽光,一把拉住他说桐儿风寒没喝药,被揪着耳朵拖回去了,因此失了玩伴,央他相陪。

      待办之事不甚急迫,他便答应陪玩片刻。问怀思玩什么,怀思说:玩捉迷藏,大凤哥哥当鬼!说完咭咭笑着转身跑进屋院,大叫着数完十声才能来寻。

      让一个陌生人随意进入家里不太好吧?他瞠目以对,颇觉为难,但怀思早不知躲至何处,他也不愿失信马上离去,只好硬着头皮跨进院中,尽量不显得贼头贼脑似有不良图谋。

      所幸他一下便找到了,怀思的藏身功夫极为拙劣,早露出了衣衫一角在竹篓外头而不自知,他暗暗好笑,假意找不着人,然后一个箭步上前推开竹篓,哇的一喊,将怀思吓得尖笑不止,满院子逃窜,他几个跨步便将怀思捞在手里高高举起,就在此时,他看见她出现在内屋门旁,一脸震惊至呆若木鸡。

      连日来的盼望在此刻成真,脑门像是炸开了朵朵惊喜,数日未见,她似乎清瘦了些……他向她展颜,正想开口攀谈,殊不知她竟转身入屋,速度之快彷佛遇见恶鬼讨债,驱之大吉,避之大利。
      她……讨厌他吗?

      疑惑、担心、失落等诸多情绪堵得心头发慌,怀思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回过神,正想挤出点笑容,却听怀思说道:姊姊这阵子怪里怪气的,常抱着从药草铺取回来的药草傻笑呢!

      他微一怔忡,碎了满地的喜悦勉强捡回几分,摸摸怀思的头说道:看来我突然出现在你家吓着你姊姊了,我还得出城办事呢,改天再玩吧。

      那之后,不管怀思如何央求,他就是不再踏入他们家一步,唯恐再度唐突;可也在那之后,她的出现不再只是一眼冀盼。她开始出现在家外头,他路过时总能捕捉到她不经意捎来的一睐,两人一对上眼她便又错开目光,可幸的是不会再拔腿就逃。次数一多,倒令他忍不住将那些个不经意,遐想成故作不经意了。

      有一回他陪着怀思和几名孩童在街上玩耍,她就在一旁树荫下看着,看得他绑手绑脚,心不能专,让一群小鬼头嘲笑他大人玩输小孩。他趁着孩子们自个儿玩开的时候刻意走到荫下她身旁少歇,树下有风,送来她身上淡淡香气,令他有些不着边际起来。苦思一阵方找到合宜的话头,问她脚伤可好了?实则那日太山祭典之后他每日都会去药草铺一趟了解她足踝情况,早知她已痊愈。

      她答得轻细,随时都会教枝叶婆娑吃去声音。她唤他大公子,一如街坊邻居对他的称呼,拘谨有礼而不会出错,他要她直呼名字便可,在他心中,她不同于一般坊邻。他更没想过,自己名字经她之口说唤出来的感觉竟是万般奇特,像是一缕柔丝拂过心头,令他心微颤,复生愉悦,抑不住地笑容满面。

      捱不住她水目明亮,他调开视线去看那群孩童,再如何故作平静,也藏不住形于外的欣喜开心。这份波涛汹涌的情绪细水长流到夜里,他交迭双手以掌作枕,回味白日一切,唇角难抑轻扬。油灯燃尽,室内尽黑,他脸上笑意隐进黑暗,眼眸熠熠生光,浮荡着满满的柔情与喜悦。

      过了两日,他和父亲弟弟上后山宗庙进行例行祭拜,结束后不随家人自屋后小径回去,反而借故由另一条山道绕远路回城,为的是可以路过她家门,或可稍解情思。

      后山景色怡人,另一侧山道因衔接凤家宗庙之故,即使地不属凤家,城民为了避嫌亦极少上来,因此繁花劲草比之宗庙附近更是朝气蓬勃,缺乏人迹更凭添幽静。当中有一丛鲜花,怯怯掩于大石之后,粉红娇嫩,随风舞曳,他心动停步,细细端详,但见绯花呈露,清灵婉约,煞是动人,一时间竟觉恍惚,恍惚可见一心思念的娇颜与花相融迭,颤颤清露是她漾漾眸采。

      他摘下一朵仔细收起,入了城去药草铺询问花名,得知那是舜花,仅荣一瞬的花。红颜一瞥,美人一瞬嘛,店家如是说。

      舜花,舜华。他喃喃。竟有这么巧的事,不是他见了花想起她,而是她就是这花呀。

      舜花,舜华,仅荣一瞬的花……浓眉淡拢,竟觉心头抹开一层不安。若有所思地出了店铺,路上遇见怀思,他脱口问道:你姊姊呢?

      姊姊跟沅芷姊姊买布去了,怀思回答。

      他沉默,为自己见不着伊人而陡生的心慌感到诧异,然而诧异过后,随即心头雪亮。

      原来她在他心中已有这般份量啊。

      他了然笑开,心念一转,问怀思想不想去后山玩?怀思兴奋地大声说要,他告诉怀思后日巳时药草铺前相见,要怀思带上桐儿,最重要的,是回家问她是否同去。

      若她愿往,表示她至少,至少是不讨厌他的吧?

      翌日接到怀思的回复,饶是他性情沉稳,仍是难掩雀跃和紧张,熬过了翻来覆去的一晚,隔日犹觉神清气爽,一见到她,更是精神抖擞。

      她今天心情似是极好,会跟着他和怀思桐儿一起玩闹,他才发现一向娇羞腼腆的她,开怀欢笑起来好似全身都发着光,另有一股动人的朝气,然而一触及他目光,那份朝气便收敛下去,羞赧又浮现。

      天热,两个小孩脱了鞋浸足在溪中踢水玩乐,他掬水冲去一头热汗,听见坐在身旁的她轻嚅道:天寅公子,若不介意的话,请、请用丝帕。

      他心头乍喜,毫不掩饰地欢快一笑,道谢取过。丝帕覆上脸,犹如罩上满面幽香,她的香气攫住他所有感知,撩拨心池荡漾,竟觉得耳热起来,赶紧将帕子折好归还,不敢多想。

      他急欲转移自己心思,指着舜花丛方向说要带她去看看,转过大石背面,她轻讶一声,秀脸绽光,似是让这一片舜花丛吸引住。她今日穿了与花同色的嫣红衣裳,在花旁这么一站,当真像是从花中化出来的舜花仙子。

      他看得有些痴了,想赞美她,又怕言词露骨惹她不悦,忖了忖便隐喻赞道:舜花真是好看。

      她愣了愣,浅浅一笑:呃,是啊,想不到这里竟然有这么一片舜花,长得真好呢。

      他心里却想,这些舜花虽美,在她身旁却尽失了颜色。

      回去的路上他故作不经意地问她觉得后山景致如何,喜不喜欢?她极喜欢,他便顺着话不着痕迹地说,那么以后可以常来。满山虫鸣鸟啼他直如不觉,只听见她几不可闻的答应。

      他脸上每一个线条都洋溢着欣喜,若她这时问他笑什么那么开心,他说不定便将满腔情意全诉诸了出来,但她没有瞧见,她如往常一般低着头,让他看不见她脸上神情。

      他猜,她多少是有些在意他的。希望,上天别让他失望。

      经此出游,他和她之间较以前熟稔不少,他仍时常自她面前经过,两人或相视微笑,或短暂交谈,一天之中也许就碰着这一次面,见一次,抵得一日的思念。有时彼此错过了,有时不得路过的机会,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察觉他的失落,只在心里默默想着,她今日是否在等着他出现,她穿什么服色的衣裳,这一天都在做什么。

      她已快牵动他所有情绪。

      他又大着胆子邀了她几次上后山,有一两次是怀思起的头,他顺水推舟,其余皆是两人独处。先到者总是在舜花摇曳处相候,于是“那地方”成了两人之间的暗语,这三个字像是他小时候偷藏起的糖,甜得很私密。

      他极爱回想两人第一次的后山独处,那日她先到了,待他抵达时入眼却是她靠在石上打盹的景象,他略讶,不欲叫醒她,蹑手蹑脚坐到她身旁。她容色微倦,眼下淡淡阴影,不知近日是否有事烦心,抑或是身体不健,他不禁责怪起自己,挑上了不好的时机相邀。

      一物落在他手上,将他自端详她的专注中惊醒,原来是朵舜花。他拈起看了看,蓦地心生一念,将花小心地簪上她耳鬓,但见花映人,人衬花,天地间所有美好像是全集中在这人间一隅,唯有他一人独睹。

      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极为可爱,见他坐在身旁惊吓得说不出话,他忧心地询问她身子状况,若有不适,要她千万勿要强撑赴约。她否认得很快,颊上似因紧张而涨红,接着她取出一物,细声说要送予他。

      那是一块与他上衣同色的黛蓝丝帕,角落以白丝线绣了他的名字。他动容轻抚,情不自禁低声说,若绣的是她的名字才更好呢。那么在见不着她的时候,他可以看着她的名,想着她。

      天寅公子,你说什么?她问。

      他脸上一热,陡觉赧意,庆幸刚才的喃喃自语没让她听得真切,只是轻咳打混过去。她将颊旁发丝挽至耳后,触及那朵舜花,他被识破诡计般不好意思起来,迂回解释,不直接坦诚是他簪上的花。她低应一声,留花在耳上,他注意到她白皙的耳根子已然与花同色。

      他想,她心里是有他的吧。

      有人在的地方,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有一日天凌脸色不豫地来找他,劈头就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一愕,反问是听谁说的,天凌说:街上传着呢,说你们俩多亲近多亲近,我一听就不爽!老哥,怎么你有喜欢的姑娘竟然没让我知道,别人问起我就像只呆头鹅一样答不上话!

      他向来光明磊落,对旁人提起自身情事虽难免腼腆,却从无隐瞒之意,只是碍于尚未向她确认对他的心意,若自己片面侃侃而谈,恐令其难堪,因此这时被天凌一问,略一沉吟后说道:你且别跟着别人浑说,对人家姑娘名声有损。

      上了街去,遇上姒大娘。母亲早逝,姒大娘将他和天凌从小带大,视如己出,对他兄弟俩向来关怀倍至,这时见了他,便笑吟吟地问:凤大公子可有意中人了?

      他想姒大娘定也是听到些风声的,他不欲相欺,也难言实情,只是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姒大娘知道他,不想说谎又不便吐实的时候就是这个神情,于是又笑:少年家喜欢姑娘是天经地义啊,害羞什么?再说你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早早将人家娶过门,那些街坊流言便无处可传了。

      结亲,那便是朝夕相对,执手一世,生死同途……夜里,他枕在榻上望着顶梁出神,思及此,黑暗中的他笑意深畅。这阵子老觉得有个什么模糊的念头在脑子里晃荡,总是把握不住清晰头绪,却让姒大娘给一言点醒。

      原来他心底,是渴望娶她为妻的啊。

      他自榻上翻起身,点亮就寝时灭去的灯火,自置器盒里取出家传玉佩。凤鸟纹饰的青白玉佩,他和天凌自小便各执一块,是长大后结亲的凭物。

      他想将这玉佩交给她,只给她,让她成为与自己一生相守的妻!

      将玉佩以她送他的丝帕裹好贴身收起,他躺回榻上满脑子念想,决定寻个日子正经谨慎地向她求亲:明天太快了,他得先静下心来思索自己要怎么对她表明心迹。过两日在“那地方”约见,只有他和她,在那双水眸脉脉凝视下,他将尽诉衷肠,求结姻缘──

      岂料未及着手自己的人生大事,便遇上了朝野诡流暗涌。

      奄国忽要开祭向神灵问卜,父亲特地交代他处理祭典举行的相关细节,因事关重大,他不敢有怠,加上本性认真,只好暂且搁下私事,全心应付祭典之仪。这一忙,便忙了近一个月,见了她也无暇长叙,好不容易待祭典之事告一段落,透过怀思约她上后山,当日家中却忽有父亲的客人来访。彼时父亲临时入宫觐见奄侯,自然由他代父招待,中途不得不暂交天凌独撑大局,匆忙赶往后山,当他见到苦候多时而未有怨言的她时,怜惜疼爱之情并起,却不得不另约他日,日后每每想起她当时强掩失望的笑容,他的心总是强烈抽疼,提醒着他的愧疚。

      之后他才知道那客人来自故都朝歌,而后不时有相同来处的密客前来拜访父亲,那阵子父亲也总有事情交代他办理,却从未清楚说明什么,他察言观色,也知或许是些不能让他和天凌知晓的大事。未久家里来了一位来自身毒的客人,天凌依父亲之言,陪那位客人出外去寻找其姊的下落。

      那段时日他不得空闲找她,她倒是主动邀了他几次,事忙之际接到她的邀约总令他心头暖喜,知她挂念着自己,因此无论如何必定赴约,纵使不能久聚,只要见得她一面,便可心满意足一阵子,相思难忍时,便取出她赠送的丝帕睹物思人。

      后来不知如何,她好一段时间未找他,趁一次出城路过姒家也不见她如往常那般伫等在门前。

      她是否身有病恙在屋里休养?或是和他一样,有什么事将她绊住了?难道、难道有其它男子在追求她,令她分了神?

      愈想愈是坐立难安,决定赶紧找个时间问问怀思。怀里的家传玉佩揣得热烫,似在提醒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先向父亲提一提此事──姒家虽然是平民,但父亲一向不介意身分之别。获得父亲允可之后,即登门提亲吧!

      *

      衣衫残破、满身血污刑伤的凤天寅吃力地张开眼,盯着地上被踩得脏损的丝帕一阵茫然,颤抖地伸手欲拾起,喀啦一声,手定在半空,竟是忘了自己四肢上有镣铐,早失自由。

      他重咳几声,咳出一大口浊血,神思开始恍惚,双唇缓慢翕动,忽有忽无的含糊喃唱在幽暗腐败的地牢里犹如垂死罪囚的抽搐呻吟。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

      突如其来的人声使凤天寅心里略微吃惊,但外在反应早因重刑加身而不如往昔灵敏,他只是身子一顿,迟缓而吃力地抬起头,顺着入眼的华饰长靴往上看去。靴子的主人是一名劲装女子,容貌明艳,衣饰华贵,竟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凤天寅未及深思,只是沙哑开口:“别……着……”

      “你说什么?”

      凤天寅又重复一次,那女子听不真切,不在意他一身脏污狼狈附耳过去,听见他说的是“别踩着”三个字,不禁低头去看,原来自己正踩在一条方帕之上。

      “你的东西?”

      凤天寅点头,女子俯身拾起,见污秽不堪的帕面上绣有“天寅”两个白字,忽然一笑,自言自语:“原来你哥哥叫做凤天寅,单是名字听起来就比『凤天凌』还要稳重得多啊!”

      乍闻兄弟之名,凤天寅心里讶异更甚,再看那女子一眼,蓦然想起数月前确是曾经见过此人一次──

      “妳是……那时候的……周国王姬……”

      “哪时候?”王姬皱眉疑惑,随即醒悟:“啊,是了,在奄国近郊第一次遇见凤天凌时,你就站在他身旁。”

      认出她是谁并无意义,凤天寅又将心神移回她手上丝帕,低声道:“请妳行个方便……将此帕……归还于我……”

      王姬翻看丝帕,面露嫌恶:“帕子都脏成这样了,不要也罢了吧。”

      “不,别丢!那帕子……还我!”拼力伸手欲夺,铐上铁链锵然大响,声音回荡在窄小的地牢里轰隆如雷,王姬却面不改色地一动也不动,显然早就料定他碰触不着她一丝半毫。

      “不用紧张,我没说不还你。”王姬瞅着帕上绣名,道:“你这么看重这东西,一定是心上人送的吧。”

      凤天寅默认,王姬将方帕折好塞进他掌心里,他紧紧捏住不放。

      “多谢……”顿了顿,见这王姬坦荡大方,又似与天凌颇有交情,虽然对于向来厌恶周人的弟弟如何与周国王姬发生情谊一事全然不知脉络,但天凌既会与之为友,想必此人品德应是不差,于是尝试开口:“可否……麻烦妳一事?”

      “什么?”

      “我这帕子原本……裹着一块凤纹玉佩,搜身时让狱卒取走了,不知可否……相托妳拿回?那是我很重要的物事……”

      王姬哼了一声道:“重要又如何?罪囚入牢本就该搜身,不得留下任何一物,你这丝帕因何还能留在身边本王姬便不追究了,但可没道理让你取回已经上缴的罪物啊。”

      “但我听得……狱卒之间耳语,言道此物并未上缴,而是……被私下贪了去……”

      未及说完,王姬霍然怒喝:“你说什么?有人私贪本应上缴之物?岂有此理!”随即一阵烈风般卷了出去,大牢前头传来她的斥骂以及狱卒们的唯诺之声,不多时靴声重踏怒气回来,她手上拿着一块青白凤纹玉,道:“你看看,是这个吗?”

      凤天寅见玉佩完好无损,不禁松了口气,点点头。王姬道:“我将这玉佩用你的帕子包起,放回你衣里吧,我已经警告过了,他们不敢再拿走了。”

      凤天寅感激道:“多……多谢……”

      “狱卒们说当初搜身时这玉佩你一意不让,打伤了好些人呢,这是你和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吗?”

      凤天寅低声道:“这……是我家传玉佩,是我……向我心上人求亲的凭物……”忆及远方伊人,纵在苦难之中,脸上仍是冉冉浮笑意。

      “结亲凭物的家传玉佩啊……”王姬微微出神,忽问:“你弟弟凤天凌也有一块这样的玉吗?”

      “有啊……但是他那一块小时候就让他搞丢,再也找不到了。”

      “是吗?真可惜……”她婉惜道。

      怀中物的真实存在让凤天寅渐感踏实,帕与玉,是他这段痛不欲生的日子里最大的慰藉。丝帕的触感让他在被刑求时藉以思念舜华来减轻肉身上的折磨,玉佩的重量令他编织两人结亲后朝夕共守的美梦来支撑活下去的意志。

      他未意识到周国王姬何时离去,亦无心追究她一介皇室之身因何来到这阴暗的地牢看访一名罪名谋逆犯上的前朝重犯,当欲逼供他坦承罪行的狱卒挟着索玉的报复之心加重刑求他时,他被自身鲜血模糊的双眼好似看到那张绯花含露的秀美容颜就在面前,带着那日他本欲求亲却不得其果的强颜欢笑。

      舜华……她还想念他吗?他们好一阵子没见了,好久了……他甚至来不及向她道别……

      不,不需要道别,他会回去的,他准备了一首诗歌等着在迎娶她的时候唱给她听,诗歌的内容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天寅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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