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顾浅希

37、与迟先生的从前（一）

　　订婚前几日，台风过境，大雨倾盆。

　　因着迟震身体不好，迟明雅又行动不便，订婚宴选在家里办。

　　苏衡跟顾风生形影不离，礼服都是差人送到家里来挑选，再难找到机会对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下手。

　　迟明雅在确定最终宾客名单时，弟弟敲门而入。

　　任谁看了都知道，他这几天没怎么睡好，眼窝深陷，眼睛里全是血丝。

　　迟明雅看了心疼，拍拍床侧：“来，到我这里来

　　他过去时，身上都是烟味。

　　她想打他、骂他，让他清醒一点，最终也只是握住他的手，问：“就真的非她不可吗？”

　　他很少有这样主动亲昵的时候，将头靠在她肩上，如小时候一般：“我这辈子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

　　“可以跟姐姐讲讲，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那一天是平安夜，他记得清清楚楚。

　　步行街上很早就开始宣传，玻璃橱窗上粘着圣诞老人的贴纸和驯鹿，商场的外墙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条幅，市中心最最繁华的广场上，多了一颗十几米高的圣诞树，等天一黑，缠绕在树上的千余个小灯泡会齐刷刷的亮起，在夜里闪闪发光。

　　他向来不怎么喜欢过洋人的节日，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选在这一天狂欢，在他看来，这会是很寻常的一天，当然，那会儿他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十二月初始，公司开始筹备一个新业务，许多员工加班数日，忙的不可开交，临近圣诞，老板也没提过放假的事，有女朋友的青年才俊们开始抓耳挠腮，几个胆子大的一合计，派出一位勇士前去进谏。

　　迟明铮听完他的放假请求，答应的倒也爽快。

　　于是，平安夜当晚，部下们都跑去狂欢，迟明铮独自留下加班，临近十点钟的时候，他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这段时间他一直不喜欢走广场前路，那棵巨大的圣诞树实在太过耀眼，盯着看上几秒，眼前就会出现重影，圣诞前夕，附近的车祸频率明显上升。

　　他特意绕了远路。护城河附近冬日阴冷，每年都有人下去游泳再没上来，渐渐就有了水鬼索命的传说，晚上向来人烟稀少。

　　迟明铮不信牛鬼蛇神，照走不误，放眼望去，宽阔的大道上竟然只有自己一辆车。昏黄的灯光断断续续掠过车顶，他隐约看到前方有什么亮了一下，再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他捏了捏眉心，怀疑自己太累了。

　　又往前开了百来米，车子突然猛地摇晃一下，他抓紧方向盘，狼狈的停到路边，下车一看，左前方的轮胎已经干瘪，插着一根长长的铁钉。

　　刚才大概就是这东西反射出的光，往常他一定会有所警觉，果然是太累了。

　　迟明铮掏出手机，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没有人接。他思考片刻，拿出钱包把车锁好，决定打车回家，明天再叫人处理。

　　沿路走了十几分钟，也没遇到一辆的士，护城河旁果然比其他地方要冷，特别是风来的时候，寒气直往骨头里窜，饶是迟明铮耐寒，也没有平时从容，步子走的快了些。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然饱含了前人的经验智慧。

　　他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长串由远及近的轰鸣声，两辆机车从身后掠过，又猛的停在不远前，带着头盔的男人回头看向自己。

　　迟明铮不动声色的靠近路旁的绿化带，伺机筹划最佳逃生路线。

　　敌不动，我不动，机车上的人一直没有下车，他也不再前进，就在他开始怀疑对方的动机时，又有两人从他身后两侧飞奔而过，一人抢了钱包，一人抢了手机，随后利落的跳上机车，如来时一般，伴着巨大的轰鸣声扬长而去。

　　整个作案过程，只花了不到一分钟。

　　迟明铮平静的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平静的看看他们消失方向，最后平静的继续前行，神色淡定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钱财乃身外之物，总比丢了命好。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十字路口处明亮许多的灯光，以及南北方向往来穿梭的车辆，他乐观的想，也许自己可以借到手机，打个电话，再不然，遇到巡警也好。

　　出了护城河，果然热闹许多，连寒气都温和不少。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早已掉光叶子，光秃秃的树枝上垂下许多银线，绑着一颗颗小星星。

　　星星发出亮白的光，照的整条步行街亮如白昼。有不少情侣还在寒风中游荡，掏出手机对着头顶咔嚓咔嚓。

　　迟明铮从未有过这样窘迫的遭遇，也没有求助陌生人的经验，他默默站了几分钟，这才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对情侣走去：“你好，我想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他面色严肃，又没有说明原因，对方齐齐白了他一眼，骂了句“神经病”后走掉了。

　　迟明铮皱眉，不知道自己哪里像神经病了，平生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当面骂他。

　　百思不得其解，他又走向第二对情侣，说了同样的话。由于方才被骂，他的面色更加僵硬，对方跟他对视一眼，慌慌张张的跑掉了。

　　此后迟明铮屡战屡败：

　　淡定些的说句“不借”转身就走。

　　夸张些的还拿“再不走就报警”来威胁他。

　　迟明铮倒真想让他帮忙报个警，对方瞪他一眼就走掉了。

　　人行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他看了下表，北京时间十点四十三分。

　　他粗略的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别墅的距离，以及他的步行速度，走路回去起码要花四个小时，等凌晨两点到家，第二天他的工作肯定会受到影响。

　　迟明铮站在路边，开始打车。

　　很快一辆的士停在身前，他径直问道：“你好，我没带钱，能不能先把我送到，再拿钱给你。”

　　司机师傅扔下一句“没钱打什么车”后，飞快的消失在夜色里。

　　迟明铮并不气馁，很快又拦了一辆，第二位师傅听他说完倒是没有立即就走，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你要去哪？”

　　迟明铮报了地址。

　　深夜，高大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眼神寒戾，还要去城郊……

　　这种情形，不是杀人，就是越货。司机师傅哆嗦着开始流汗，飞也是的逃走了。

　　从小顺风顺水的迟明铮，接连遭遇了滑铁卢。

　　他茫然的看看四周，车流渐少，人烟渐稀，远远向对面望去，一个打扮成圣诞老人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口袋，正向路过的行人分发什么。

　　也许他可以帮助自己。

　　不远处就是斑马线，迟明铮耐心等待红灯，绿灯一亮，就向对面走去。

　　迎面遇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他让开一些，交错而过时，老太太突然往他身上一撞，随即轰然倒地，叫声凄惨：“哎呦，我的腰哎。”

　　迟明铮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对方表情夸张，中气十足，怎么看，怎么像是传说中的碰瓷儿。

　　见男人一直站着，都不肯蹲下来看她一眼，老太太眼睛一转，伸手抱住他的小腿开始叫唤：“来人啊快来看一看，这人撞了我还想跑，欺负我一个老太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周围渐渐聚了三五个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有人在老太太的示意下报警。

　　迟明铮的面色已经非常吓人。先是车子扎带，再是被人抢劫，他不但回不了家，还遭人陷害至此，心情简直“好”的想杀人。

　　老太太见他始终一言不发，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立时松开了抱住他的手，安静片刻后哭嚎：“他还想打我……”

　　正义路人看到他铁青的脸和攥紧的拳，连忙上前阻拦：“切不可一错再错，冷静冷静，不要动手。”

　　照此发展下去，迟明铮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将会登上明天的社会版头条。

　　就在两方僵持之际，迟明铮远远看到一道红色的身影向自己跑来，正是方才他看到的那个“圣诞老人”。

　　离近了才发现是“她”。

　　她跑的太快，红色的圣诞帽一甩一甩，过于臃肿的衣服进了风后膨胀起来，导致她看上去圆滚滚的。

　　迟明铮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瞧，兴许是希望得到一份圣诞礼物，好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

　　等“圣诞姑娘”跑到人群之外，已是满头大汗，她伸手拽掉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满树“星光”下，是一张白皙干净的脸，算不上是顶漂亮的长相，可是当她气喘吁吁的看向他时，迟明铮的呼吸一窒，心有些慌。

　　老太太还在地上干嚎：“我的腰……我的腰好疼……你赔我的腰……”

　　“圣诞姑娘”拨开人群走到他身边，声音还有些喘：“我作证……这位先生没有撞到人……这位奶奶是自己倒的……”

　　老太太急了：“你说谎！你跟他是一伙的！”

　　“我们根本不认识……”

　　路人围着他们窃窃私语，不知到底应该相信哪一方。远处警笛声响，片刻之后，将他们三个一起拉到了警局。

　　轮到“圣诞姑娘”录口供时，迟明铮听得格外仔细。

　　警察问她：“什么名字？”

　　“顾风生。”

　　“职业？”

　　“学生。”

　　“学校。”

　　“C大。”

　　“电话号码？”

　　“136XXXXXXXX。”

　　“请你说一下事发经过。”

　　……

　　等口供录完，警察已经心里有数，很快把他们放走了，老太太被扣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夜已经深了，气温降得厉害，顾风生出门打了个哆嗦，面上却有些兴奋，回头冲着他笑：“我还是头一回来这个地方，警察叔叔真是明察秋毫。”

　　他低头看她一眼，又很快移开眼睛：“谢谢你帮我。”

　　“不客气的。”顾风生挠了挠头，这人怎么面无表情的，搞的她都有些不自在，她把帽子重新带好，开始思考怎么回学校。

　　身边的男人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主动道：“时间太晚，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迟明铮已经伸手拦下一辆的士。

　　五分钟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迟疑片刻，还是扭头问她：“你带钱了吗？”

　　“带了。”

　　“我……”

　　见他面露尴尬，顾风生连忙摆了摆手：“没关系，我自己付就可以。”

　　迟明铮沉默下去，心情糟糕的厉害。也许是这一天太过倒霉，他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车子一路向东，尴尬的沉默还在继续，顾风生被他的气场干扰，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直到司机师傅的电子钟突然报时：“北京时间，十二点整。”

　　顾风生扭头冲着他笑：“圣诞快乐。”随即又冲前排道：“师傅，圣诞快乐。”

　　师傅乐呵呵的点头：“你也快乐，小姑娘。”

　　顾风生想起什么，抓过手边跟衣服配套的大红布袋，从里面拿出两小盒糖果来，一盒递给司机师傅，一盒递给迟明铮：“刚好还有最后两盒，送给你们。”

　　司机师傅连忙道谢。

　　顾风生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本来就是要发给大家的。”

　　她原本接的是促销的活儿，晚上下班前还剩最后一包赠品，经理就让她沿路发送，权当做个宣传。

　　迟明铮专注的盯着手心里五颜六色的圆形糖果，微微怔神，上一次吃这种东西，大概还是二十年前。

　　顾风生见他看的认真，主动介绍：“要尝一下吗？很好吃的软糖，绿色的是苹果味，红色的是草莓味，黄色的是柠檬味……”

　　他打开盖子递过去：“你也吃。”

　　她对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亲近行为感到慌张，飞快摇头：“不用了，我之前已经吃了很多。”

　　他没有说话，也不肯收回手去，大有她不拿一颗，他就不善罢甘休的气势。

　　顾风生在他深沉的注视下，拿了一颗扔进嘴里，随即有些脸红，还好是在夜里，没人看的出来。

　　迟明铮收回手去，挑了同样颜色的一颗放入口中。他向来不喜欢甜腻的东西，过年时都不会吃糖，现在不仅吃了，并且感觉味道不错。

　　一颗吃完，迟明铮开口：“可以借一下你的手机吗？”

　　“啊，好。”顾风生飞快把手机掏出来给他，仿佛晚了一秒，就会遭遇什么不测。

　　迟明铮的心情莫名好转：“谢谢。”

　　他先是拨了迟明雅的电话，无人接听。

　　又拨了周逸的，不在服务区。

　　最后拨了迟震的，关机。

　　心情再次跌入谷底。
　　顾风生小心的看他一眼：“你……没事吧？”

　　“没事。”他把手机递回去：“谢谢。”

　　顾风生尴尬的笑笑，在心里嘀咕：大哥，你的脸色一点儿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迟明铮觉得疲惫极了，扭头看一眼顾风生，对方笑的更加尴尬，他扭回头去，内心很是挣扎：难、道、要、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开、口、要、钱？

　　这在他的认知里,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就在迟明铮挣扎之际，车子已经停在C大门口。迟明铮跟着顾风生下车，她钱还没给，司机留下句“圣诞快乐”，就一踩油门走掉了。

　　她追着跑了两步，又尴尬的走回迟明铮身边：“司机师傅人真好。”

　　“你也很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然而太过一本正经又严肃的样子，让顾风生害羞又想笑，她挠了挠头：“那个，谢谢，我到了，你也快点回家吧。”

　　“再见。”

　　“再见。”

　　迟明铮的视线在她的唇畔稍作停留，转身离开。

　　他忘了自己窘迫的境遇，眼前一直在回放她的笑容。

　　然而，接下来该怎么办？刚才在警察局的时候明明可以寻求一下帮助，他为什么没说？

　　二十五年来，迟明铮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

　　他边走边想，要不直接走回公司吧？好歹比回家近很多。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他：“等一下，先别走。”

　　迟明铮回头，就见顾风生像团火一样跑了过来。

　　他困惑的低头，就见她抓起自己的手，塞了张钱进去。

　　“你没带手机，好像也没带钱，回家不方便吧？这个你拿着打车。”

　　迟明铮看她良久，直到顾风生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那我走了，真的再见啦。”

　　“等一下。”

　　“嗯？”

　　“你的电话是不是136XXXXXXXX？”

　　她双目圆睁：“你怎么知道的？！”

　　“做笔录的时候。”

　　“哇，你好聪明。”

　　从小到大他听过太多这种话，这是唯一一次让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高兴。

　　“我会给你打电话。”

　　“好，那我走啦。”

　　迟明铮目送她进了校门，打车回家。

　　后来周逸也曾八卦的问过他：“你是怎么认识顾风生的？”

　　他简单说了一下。

　　周逸“啧啧”两声：“天之骄子落了难，才有机会遇到灰姑娘，不过你也太倒霉了些。”

　　“那些人是一伙的。”

　　“什么一伙？”

　　“警方从那个老太太开始调查，揪出了一整个犯罪团伙，他们组织分工明确，有人负责破坏车辆，有人负责抢劫，有人负责讹人。”

　　周逸长大嘴巴：“这些人也太黑了，净逮着一个人欺负。”

　　不过从此以后，迟明铮开始相信“否极泰来”，上天在他人生中最倒霉的日子里，送了他一份最好的礼物。

---

作者有话要说：　　QAQ工作好累，想回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