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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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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当空的夜,万籁俱寂,洛阳庾氏的朱门里一处清净非常的庭院里明明灭灭光影闪动,起夜的仆人迷迷糊糊以为是主人多燃了蜡炬,耳下却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动••••••赶忙拔腿飞奔到中庭:“郎主,郎主,女郎焚室了。”
大厅里弦乐不绝,数二十位佳人舞的舞,笑的笑,主位上的男子显然已经酒醉,斜倚在右侧美人的肩上,眼睛斜斜一瞥:“我所有的姬妾,不全然在此处吗?怎会有女郎在外焚室?“
仆人嚅了嚅嘴,断断续续地答道:“郎主,清音园••••••”
刚吐出‘清音园’三字,男子将酒杯掷得粉碎,霎时满堂寂静,唯有角落的水钟清脆的撞击声分外明显。
他走到堂前一脚把奴仆踢翻在地:“下作的东西,只会胡言乱语,扰人饮宴欢乐的物事罢了,何必记挂?速速下去!”
气氛凝重,宴席自然是无法继续下去了,姬妾仆人们鱼贯离去,期间一位颇受宠爱的姬妾走过来惴惴不安地问道:“郎主,可否前去看看?“
他回首眼珠怒瞪:“退下,再多一句拔了你的舌头。“一番疾言厉色吓得宠姬嘤嘤哭泣,他不耐烦胡乱挥了下袍袖让她走。
‘清音园’三个字永是他的心头大忌,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为它的主人——他的嫡妻。近乎十年了吧,未曾看见过它走出清音园一步,时日长久,竟然连她的样貌都模糊不清了。十年,真是绝情啊,他自认为士族子弟,蓄养一班姬妾是再也一般不过的事情,没想到她竟不哭也不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清音园里不见他,他也放不下身架前往。
他们的女儿走过来,看到大厅里杯盘狼藉,脚下的木板上还有姬妾遗留的一块艳丽纱巾,嘴角冷笑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阿陵,你何时长得这般高了。”他心生疑惑。
“父亲忘了,阿陵十四了啊!“庾陵讥诮一笑,踢走地上香气熏人的纱巾,“父亲果然是洛阳风流第一人,胡贼的兵马三日后就要杀过来了,还有心和姬妾宴饮。”
他确实很久没看过女儿了,很久有多久,他亦不清楚,除却吃穿之外似乎再也不甚有过牵连,只是偶然听过下人议论她脾气古怪,不喜言谈。他喉咙干涩得紧,清了清嗓子:“阿陵,我本欲送你与你母亲去建康本家的,谁想••••••”
他停顿住,原本想遣散姬妾,安排母女俩去建康,他历来崇尚名士,想一人去归隐山林。胡贼攻城,幸而他们颖川庾氏根基深厚,家族富庶,尚且可以外逃。
有些旁的士族毫无门路,均是彻夜饮酒欢乐,就连城中平民都各家各户烹羊宰牛。反正届时都难逃一死,还不如在之前畅快一遭。
硕大一个庾氏旁支,就要毁在胡贼的刀下了,他身体瑟瑟颤抖,神情悲苦。
一直沉默的庾陵突然朝他跪下,哽咽说道:“父亲,阿母就要去了,她不见我,只说等你,去看看她罢。”
女儿的呜咽不绝于耳,心头猛地一下震动,电光火石间,他飞速地朝着清音园走,只是一直在念叨:去吧,即便她不说一句话,也要见她最后一眼,不然以后想起来都不知道她的容颜,只清楚她初嫁三载期间的言笑晏晏,温柔小意。十年之间,他以为她绝情,原来不过是痴情太深罢了。
园外梧桐硕大的叶片被烈火烤得半焦,浓烈的烟雾使他的眼眶不停流出泪来抵挡灼痛,他的妻就在里面,依稀中只看得到一个漠然身影背对着他,他撕心裂肺地吼:“卿卿转过脸来,让我看看你。”刚刚说完,屋梁轰然落地,也轰然地打落到他的心上,见她原来苍天也是不情愿的。
庾陵沉默地跟着父亲,他竟似老者般步履蹒跚,仓惶之间一个趔趄抓住身旁的槐树枝干:“阿陵回室吧,明日再来见我。”
一场火将夜晚拉得分外漫长,注定不能安眠,清音园内往来奔跑的仆人们浇熄最后一丝火星,他们惊讶地通知郎主夫人已被火化烧成灰烬。
庾陵叫自己的侍女玉仆收拾金钱衣物,父亲与阿母之间关系历来清冷,自己受到的关爱微乎其微。恍然间全都变了,她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原本是同阿母同去建康,阿母逝去了,父亲••••••”父亲留在洛阳吗,亦或是其他打算?
她赶紧穿好木屐,跑到父亲的院子,空荡的屋室,只有一块墨迹未干的丝帛上写着:阿陵,阿父将远游了,建康山长水阔,就跟从洛阳同去的士族队伍去罢。
父亲归隐,母亲自裁,以后,只有她一人了,庾陵伏在父亲的书案上无声低泣。
早间,前来的父亲姬妾们哭哭啼啼,庾陵让仆人打开府库,每人发了十金:“拿着,十金,够你们到临近的军衔躲上一年半载,至于安身立命,诸位各自谋求前路吧。”
姬妾中间姿色最好的站出来:“十金能作何用,郎主,我要见郎主,我要在这等他,他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庾陵神色冰冷:“胡贼就要来了,诸位拿金的或许能活命,想留在洛阳的,难道要任凭胡贼凌辱吗?”
胡贼狠辣,他们尤其喜爱屠城,留下妇女做军中营妓。
她们拿了黄金后,都纷纷赶着收拾东西,筹谋去路。
洛阳城外官道上马车一辆接连一辆,内里高坐的士族们再无往日的欢畅,逃亡的氛围使得队伍凝重,即使路两旁盛开的清槐花瓣丝丝坠落,也被牛车的轱辘迅速碾压到泥土里。
队伍最前的是洛阳最大的士族琅玡王氏,庾氏在队伍中间,纵然庾氏只有庾陵一人,可她坐的是父亲专用的家族马车,车身外装了凿成片状的云母石。随行了百十名奴仆,也显得声势浩然。
已经是出城第二日,一直行走的奴仆都风尘仆仆,憔悴不堪,胡人已经围住洛阳不到半晌的功夫,守城的兵将就胆怯怕死,为求生,打开城门原本想迎胡人入城的。不料他们提刀便砍,仅仅一天就杀得血流千里。现下应该忙着搜刮财物。如若士族们在路途上有一丝懈怠,胡人就要骑马追上了。
匆忙赶路的队伍突然停顿,王氏远远遣派仆人来告之队伍被流民拦截,只等他们自行散开再前行。
兵荒马乱,无家可归,无田能种,临近郡县的饥民吃光贮藏的最后一粒米,无奈之下携家带口出来流亡。
正是上午,烈日之下衣衫褴褛,干瘦的流民们中有一个稚童倒地不起,他的母亲立刻仰天哀恸是、地哭号:“我儿,已经三日不进一餐了,三日啊!”
接着气血方刚的青年走到队伍前:“你们这些士族,即便此刻仍食肉饮酒,分我们一点米又有什么损耗!”
“就是,我们不求钱财,不求肉酒,只是要米啊,活命的米啊!”
士族们绝对不会搭理这些流民,一旦与他们沾上边儿,立刻会被其他士族排挤。流民再三苦求,他们只在等,时间一长,流民就散了。但一直安静等待的士族队伍里王氏一个小姑漫不经心地将吃剩的果核投到车外,恰好砸到说话求米的那位流民身上。砸落的果核如同一点星星之火落到干柴里,猛烈地点燃起流民的愤怒。
“看,我们的小儿眼看要饿死了,他们士族在车上还有果子可吃。”
“呜呼,我等与其等死,不如冲杀过去,纵使死几个人,也要抢些米来活命!”
接着数十个流民就抢过王氏一个护卫的刀,刺破后方马车上的麻袋,白花花的米水一样流泻出来,他们激动地相互传叫着:“看,果然是米啊!”流民纷纷凑上前来,到各个家族的马车前抢粮。
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中,有几个流民冲到庾陵车前,护卫们纷纷举刀围在马车四周,马车里传来的少女话音虽娇弱却透出沉稳:“散了,将车上所载米粮半数分给流民。”
一旁跪坐的玉仆赶忙劝阻:“女郎,不可,此举会遭嫌弃的。”
庾陵背部微酸,靠到车壁上说道:“再不发粮食,难道坐等着粮食被抢光吗?届时恐怕还没到达建康,我等也要沦落为流民了。”
流民未曾见过主动向他们发粮食的士族,各自分好米后说着感恩戴德的话就离开庾氏的马车。
渐渐都得到米的流民们饥肠辘辘,就地生火煮粥吃。已是日暮西沉,饱餐的流民自然避让道路,但从上午到傍晚,停滞中的士族队伍一方忧心流民们会暴乱伤人,一方又要提防后方追赶的胡贼兵马。但流民只抢粮不伤人,亦没有看到胡贼的踪影。
他们心底不由长长吁了口气,马车继续飞速驰往前方。但行进的队伍中,士族们惊愕疑惑的目光都放在主动给流民发粮食的庾氏这边,他们在好奇,庾氏只有区区一个小姑,按常理她应是躲在车里,等流民抢完米的。不料她居然出乎意料地放话主动发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