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共葬》之屿

3、第三章

　　返回唐家堡是在三日之后，唐九昭由于刺杀任务失败理应受到严惩，但念及这是他生涯第一次失利，也就从轻处理，罚去天坑采一百捆柏木。

　　时下是树木凋零的季节，要采到符合唐怀信严苛标准的柏木绝非易事，因此一周之后他依旧在天坑忙作，直到师兄唐岭找到他。

　　他骑在绿骢驹上笑道：“九昭！别忙活啦，掌门让你速回主堡，看着是有大任务要给你呢！”

　　唐九昭换了身衣服就匆忙来到唐老太太面前，屏息低头接受指令。就见老太太拿龙头拐杖敲了敲地面，身旁的唐依依就递给他一封火漆密函。

　　他拆开来，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蛇皮纸，打开之后看到上面写着的目标人物简直让他惶然间失手掉落信纸。

　　盛芷。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这么两个字，字迹娟秀工整，在他看来却无异触目惊心。

　　他刹那间抬起头来看向老太太，还没来得及掩饰眼中的震惊和不知所措。

　　唐老太太倚着太师椅似笑非笑：“熟人？”

　　“……不是。”

　　“这次是五毒教亲自点名要人，你可得把事儿给我办干净喽，否则曲云那边老身可不好交代。”

　　“为什么是她？”他实在太过惊惶意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发起抖来。

　　“这个盛芷，据说原名叫方芷。她名义上是东方谷主的义女，实则是他的亲生女儿。五毒教和万花有恩怨不是一天两天，此次他们想要大举侵入中原，首先便是要荡平万花谷在中原的势力。”唐老太太幽幽地道，“而取了盛芷的命，便等于是断了方宇轩的整条后路。万花便会不攻自破。”

　　似乎方才注意到弟子瞬间苍白起来的脸色，唐老太太不由出声问道：“九昭，你是不是肩伤又犯了？”

　　唐九昭神情闪过一丝隐忍，转瞬即逝：“并没有。”

　　“要是状态不好，这次任务我就换老四去吧。”

　　“不！”他脱口而出，引得唐老太太讶异地瞥了他一眼。

　　“我去，下午就动身。”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主殿。

　　唐九昭沿着嘉陵江北上，星夜兼程，驿站借来的马匹不到秦岭便脱力在路边，他只好换了风筝飞往青岩。一路上内心焦灼似火绝望欲焚，这个任务只能他自己来，由他亲自来了结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唯一带给他灿烂美好的化身。

　　他操纵风筝低低地掠过云锦台，片刻之间便能看到她居住的那间小屋。

　　他看到窗口映出的那片暖黄微光，在无边夜色中格外瞩目。一年前他也是在一片相似的夜色中来到她的门前，邀请她前往摘星楼。

　　她便是他的星辰，永远也无法触碰到的璀璨和明媚。他总是在仰望，自恃杀手脾性饮血封喉，见惯了杀戮死亡，漠视人情冷暖；而她是那么美好纯洁的存在，医者本心，素手扶伤，济世悬壶。

　　他自问如何用沾满鲜血的手，去握住她的回春妙手？

　　唐九昭落到草地上，把风筝搁在一边，走上前叩门。

　　他等到盛芷开了门。深夜露重，她披了一件白裘，被月色一映显得眉目越发清冷。

　　她敛眉看他：“你来做什么？”

　　他咽喉似被火熨过一遍，竟是哽塞难言，最后只说：

　　“有人要取你性命，你快走。”

　　她忽地笑了：“是谁？你么？”

　　“不是……是。”他站在台阶下，就这么微微仰了脸看她，“总之你快走，我知道你是东海蓬莱岛人士，你先离开中原，回岛上总有人能护你一方周全。”

　　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唐九昭没有戴面具，就这么如一棵笔直的雪松立在台阶下，神色压抑而僵硬。

　　终于她还是进屋去收拾随身物品，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盛芷吹熄了油灯出来，看到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庭院之中。月色追在他背后，使得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你先到长安，然后坐车去扬州。到了扬州改走水路，三日之后便能到蓬莱岛了。”他嗓音低沉，笼在浓重夜色之中，“我先送你去长安。”

　　“那你这次的刺杀任务……又失败了？”她抿了唇轻声问道，一边任由他将风筝固定在两人身上。

　　唐九昭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自嘲一笑：“是啊，反正遇到你之后就老是失手。”

　　他们再一次沐浴在高空的夜风月光之中，而此时的心境却是截然不同。盛芷看着视线中这片伴随了她十几年的熟悉景色，正在逐渐地被抛在身后，消失不见。

　　“以后应该还能再回来的吧？”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不确定地问他。

　　“等事情过去，我去扬州接你回来。”他低声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落在她心上。盛芷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太过亲密，不由红了耳根，幸好夜色浓重掩饰了过去。

　　“好。”她只回了那么一句，他却如谛天籁。

　　*****

　　盛芷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向东。马车是在长安西市的时候唐九昭帮她谈好价钱租来的，他当时把她扶上车辕，催促车夫快走，而盛芷撩起侧帘看着他，唐九昭转过头来回应她的目光，眼底幽黑似深潭，只道了一句：“路上万般小心。”

　　车夫扬鞭控马，车轮轱辘过西市的繁华和喧嚣，他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在车后，渐行渐远。

　　马车在驿道上行了约莫四五个时辰，亥时左右进入南屏山地界，然后开始纷纷扬扬地落大雪。四下静谧旷远，只听得到雪落在车顶的簌簌声响，门帘随着马车的行进露出一星空隙，便有刺骨山风时不时地灌进来，引得人打哆嗦。

　　盛芷感到又冷又倦，她恍然间想起了四季如春的谷中，暖风拂面，晴空澈溪。而此时却是四下漆黑，寒冷寂寥。她正想得出神，忽然间听到马车夫隔着门帘喊道：“小姐，这雪越下越大，官道都被封住了，根本没办法再往前了！”

　　她微微一怔，把门帘撩起一道缝，打量着四周：“你这一路上过来，可曾看到过附近有客栈？”

　　“我的好小姐，我们现在是在南屏山的腹地，哪来的客栈？一般人都会直接取道金水镇，冬天来这南屏山真是神仙也发愁啊，要不是我看之前那位少侠出手阔绰——”他的话语猝然截断在空气里，就听得扑通一声，车夫头朝下毫无预兆地栽倒在雪地里，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盛芷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强自镇定地下车走到车夫的尸体旁，借着月色就看到他的眉心正中一枚银针，没入数尺，针尾泠泠反射出一星月光，照进她的眼里。

　　甚至没有见到一滴血，便令车夫在瞬间毙命。这个杀手的手法之高深诡谲饶是令她也不寒而栗。

　　她的内心突然变得无比平静。她知道是有人要来取她的命了，没有惶恐不安，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有那么一丝不舍和遗憾。

　　她站起身来，四下空茫寂静，山风呼啸，而大雪已经停了，越发显得寒意森森。

　　唐廷渊从一棵高大的落叶松上轻巧跃下，蜀中排名第一的杀手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没戴纯金面具的另半边脸勾出一个淡漠懒散的微笑：

　　“盛姑娘，这厢有礼了。”

　　说着还夸张地弯了腰去，盛芷一眼看到他背着的千机匣，沉金流光，在暗夜雪地里也难掩其锋芒。

　　“本来呢，也不用我出面来见盛姑娘的，但是最近九昭行为举止太过反常，怎么逃得了老太太的眼睛？要说老太太那双眼睛啊，可毒了……什么事儿能瞒得了她老人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散漫地走上前来，穿了夜行衣的身形高大修长，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我知道盛姑娘是好人，救了很多人的命。好人本不该杀，况且你又是九昭的意中人，我更不该取你性命。”他缓慢地单手去拔背后的千机匣，脸上还是那么慵懒闲适地笑着，“但是做我们这道的，讲什么人情脸面？所以盛姑娘，休怪我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