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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奠祖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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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知一直觉得自己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从议事厅到奠祖阁的路。
他知道途中会经过十六株白杨,一口据说能镇宅提运的古鼎。由两侧悬挂着的偌大铜钟之间穿过。
他睁开眼,推开了身前那扇剥落了红漆的朱门。
事实上族中的奠祖阁早已没落。
原值太平盛世时,人丁兴旺恨不得日日招魂祭祖以彰显门庭显贵。每逢祭祖的日子,全府大摆三天三夜流水般的宴席。宾客盈门,抬礼的小厮少说也要数十人,也多是手忙脚乱。虽说来宾众多,奠祖阁却一向只有正嫡的父亲和大几辈的叔伯刘太公能进来奠祀。
再之后是两位兄长,二哥虽然是偏房所出,但大哥的生母逝世之后也顺理成章地被抬上了嫡的位分,二哥也自然有了进出奠祖阁的正嫡资格。
在乱世之前,他只来过这儿一次。
先要走过一段漆黑冗长的甬道,他仍记得第一次迈进这儿,两旁的高粱上架着徐徐燃烧的金黄明烛。父亲将手背在身后走在最前面,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身后事两位所谓未来兄长对于即使高亮金烛还是阴冷狭长的走廊不满的抱怨。刘太公走在最后,步伐颤巍地咳嗽着训斥道:“蠢小子,当初建造这儿就是让你们收起那些娇贵性子,摆出正经子孙的样子给老祖宗们看的。”
然后像是两位兄长压低了声音的骂骂咧咧和说着“快点走”的大力推搡。
可是再然后呢。
他只觉得自己的记忆突然模糊了一块,恍惚中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甬道的尽头,信手掀开了身前湿冷的帷幕走入正屋。
内室并没有蛛网,只积了一层薄薄的余灰,平日里每逢他来时,都会亲手擦拭摆放的牌位,打扫内外,再在祖宗的牌位前恭敬跪下,细数近日家中变故。
但自从叛军从泉州、冀州、炁江和虺城四方同时起事,各地城主又纷纷脱离王城管辖宣称一方诸侯,驻守在王城中得最后九千死士守护着这座盛时举世朝拜、四海臣服的城池,像是奄奄一息的垂暮耄耋怀里最后一把生锈的匕首,只静待着真正出现一个从群雄逐鹿中胜出想要一统天下的霸主来决一死战。
南燕的气数已经不可逆转地走到了穷途末路,诸侯也不约而同地将它静静搁置在各自军队围成的囹圄之中,只待有一日决出一只雷霆雄狮,众望所归地吞噬这只躺在砧板上的肥羊。
世道刚开始乱起来的时候,父亲也不出所料地满心投诸于征伐之中,两位兄长又醉心军营事务汲汲于讨一个一官半职,刘太公便向父亲托了让自己来帮忙奠祖。
又过了两年,太公病逝,便只剩了自己一个人来这儿。
一百个多个暗红色的赤木牌位紧密地挨在正中层层的铜架上,他从怀里摸索出火石,点亮了侧手石桌上上次遗留下的烛台。
他将烛台搁置在桌上,走到牌位下放着的三个蒲团旁,犹豫片刻,跪在了正中。
“儿孙刘瑟,特来请安”沉默了半响,他又站起,在左右两个蒲团上依次跪了以代替两位兄长问安,方再站起,跪在蒲团后面坚冷的石砖上。
他又想起之后的“再然后”了。
那时是父亲掀开了帷幕,他看见内屋四周鳞次栉比地摆放着数以千计的白烛,讶异着不敢挪动步子,却被身后两个不耐烦的兄长推了个踉跄,一时把握不住平衡扑倒在地,视野里只剩下父亲深墨的袍角。
待到刘老太公喘着粗气同两位兄长一起绕过倒在地上的他过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慌忙站起身来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也难怪是乡下人屋子里长大的野种”远远地,好像传来大哥尖锐刻薄的嘲讽,还有二哥不以为然的冷笑声。
淡漠的冷哼声从头顶响起,他抬起头,看见父亲的唇被抿成了一条直线,怔然间刘太公已经从隔间里拿了一堆漆黑的物什出来。
炭火被拣入已经锈迹斑斑的铜盆,撩拨后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块暗青的烙铁放在炭盆上炙烤,他只觉得刘太公的呼吸越发急促,似用了不忍和怜悯的眼神看向自己。
“伯德,这孩子尚小…若是今日…只怕他将来的路更艰难”
父亲似乎听见了这话,微微侧身,但眼睛仍然注视着自己手中的那方烙铁“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韵怡…那女人熬不过风寒…他若是不这样…府中是留不得他的…”
他有些迷惑地听着太公和父亲的对话,只听懂了一个词。
“韵怡”
他记得这是母亲的名字,虽说后院那几个叔伯阿姨都叫她做韵嫂,但每次母亲让他帮忙去账房领月钱时,例头牌上就是她教会自己的韵怡二字。
自从记事起便同母亲在后院的工房中栖住,母亲原来是刘府的短工,似是因为自己才留在了刘府。无论是一同的女工、母亲、挑水的鲁伯和账房的戚先生,说来也奇怪,每每当自己缠着问他们自己生父是谁,无一不是讳莫如深地摇头,即便是自己一再执拗,也只得到个统一口径的答复说那人已经远赴他乡。
秋末时母亲不知怎么患上了风寒,他每日守候却总觉得床上躺着的她眼里原本春日般的温柔正在渐渐褪去。
那日他趴在床头醒来,见她阖眼睡着,打了热水想帮她梳洗,却触手冰凉。他手中的木盆砸落在地上,隔着白热的雾气,他望见母亲的脸。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自己的左臂上一阵疼痛。四下无人的祠堂里,他心中一片寂寂。隔着宽大的衣袖,他的手慢慢描绘着手臂上那个暗红色的“庶”字。
——“很快的”
父亲拿着烧红的烙铁向他走来,原本暗青的颜色汇成滚烫的红,他害怕地向后退缩,两位兄长却上前钳制住了他的手臂。他仓皇着想挣扎,太公叹了口气,将他的衣袖撩起露出小臂。
噼里啪啦的皮肉开裂声,还有干糊的焦味,父亲的呵斥和兄长愈加盛烈的笑声。
分辨不出疼痛究竟是来自于血肉还是骨骼。
隔着白热的雾气,恍惚中,他好像又望见母亲的脸。
劣质木板拼凑的小床,光从高处狭小的窗户中洒落进来,照亮了她一小块额头,其余全部陷在阴影里,他茫然地提起木盆,轻声唤她。
之后门被推开,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大概是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牵住他的手,将他拖出工房,他记得房门被缓缓地阖上。
露出棉絮的被角也消失在了门后。
他沉默地闭上眼睛,想要把脑海里那个哭泣挣扎的男孩抛之脑后。
黑暗里有谁缓缓踱步而来,轻拍了他的肩,他惊愕回首,旋即仍是一如既往的温顺模样。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