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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门人出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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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坐下吧。”杨华妍捧上一杯茶,递给老旦。
“多谢,”老旦接过,饮了一口,便笑道,“陈年黑茶,味道浓郁清香。”
“姑娘看起来颇懂茶道。”杨华妍淡笑。
“那是自然,老旦姐姐在空门里是医者身份嘛。”之瞳抢先一步答道。
“噢,是这样阿,”杨华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扬起下巴示意之瞳,“瞳儿,我与这位姑娘还有些话要说。你且去前堂帮你爹打下手。”
之瞳眉头微皱,惴惴不安地往前堂走去。就要掀帘而出时,她忽然问了一句:“老旦姐姐今天是来接我回去的吧?”
老旦下意识点头,杨华妍面色却微变。
之瞳还想说点什么,杨华妍忽然冷声喝道:“到前堂去。”这短短一句话里夹风带雨的,是杨华妍少见的冷厉。之瞳一愣,悻悻离开。娘今天是怎么了,态度好怪。
“她已离去,夫人有话不妨直说。”老旦朝门帘的方向看了一眼。
杨华妍也不废话:“姑娘喝完这杯茶,自行离去吧。”
老旦错愕地看着她,七窍玲珑心如何揣测不出她的心思,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说点什么:“小青衣是我空门中人……”
一语未毕,杨华妍已冷冷扫视过来:“她只是我女儿,不是什么小青衣。空门之事,权作是她无意冒犯。日后我与夫君自会上空门赔礼。”
老旦脸色一阵发白:“既入空门,岂是儿戏?”
“她还年幼,不知深浅。空门之度量,尚且能容无辜之人,难道容不得一个女童?”
“无辜之人亦无所羁绊,空门当然能容。可门主赐她行当名,青衣收她为徒,礼数已成,便不可改。夫人一意孤行,为何不问她本人的意思?”
“十四岁的孩子,能明白什么,”杨华妍口气凉薄,一双清目淡淡扫过老旦,方才继续道,“姑娘太年轻,身为人母的心情,我并不指望你能体会。把话挑明了说……空门之人出身特殊,我一开始就不指望身为其中一员的你……能体会这种珍惜亲人的心情。十六行当,生而孤寡。我,记错了吗?”
最后的话如一根细小的针,缓缓地扎入她的心。也因为太过细小,反而无法见血,把完好的面貌留给外人看,切肤之痛只有自己明白。
背靠着帘幕,一直没有离去的之瞳听到这话,心头也是一沉。
“夫人记得不错。门主收留我们这些孤儿弃儿,养作杀手,在外人看来,怕是难以接受的吧,”老旦低低一笑,“夫人可知,对我们本人而言,空门却是唯一的庇护,是我们唯一的家。珍视亲人的心……自被门主收留的那一刻起就已扎根。夫人之言,本就是错误。”
杨华妍微愠道:“你能理解?好,你能理解,为何不能放过她?”
“就是因为我能理解,我珍视这种心情,所以我才想把我所学到的一切都教给她,让她得以在江湖路上走得更远。夫人,关心则乱,她从习武的那一刻开始就已踏入江湖不是吗?夫人忌惮我们的身份,难道不知江湖才最冷血,从不卖任何人情?一个人被乱剑砍死,也就只是死了。砍人的人不会事先调查对方可否有亲人,更不会顾虑亲人是何感受。刀剑无情,江湖无义,夫人……可要想清楚了。”
“江湖的道理,还轮不到你这个后生来指教,”杨华妍冷冷微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来教,她若一心学武,我与阿戎教她便是。怎么,难道比你们空门差?”
“这么说来,夫人是决意不放人了?”她的言辞已无任何客气。
“这话该是我来问你。”杨华妍挑眉回敬,并不让步。
老旦稍一叹气,眉目略微冷然:“是我把小青衣带出门的,不能把她带回,门主可是要找我麻烦的。夫人出招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杨华妍一掌就打来了。
“杨家武功以拳掌见长,我虽退隐,每日练功并未荒废。”这话如风一般,轻扫过老旦耳际,她心中暗惊,警觉地点地后退。
掌风连连,掌法看似有规律可循,却又在即将重复的点上另生出无穷变化,玄妙不可言。老旦五枚银针自袖中发出,意在封住对方行动。其中四枚被那连环变幻的掌法挡下,最后一枚看似要扎到杨华妍的额面,在千钧一发之际,杨华妍仰面向后扑倒,双手撑地,结结实实地翻了个身。最妙的是,她在翻身之际,双脚夹住那枚几乎不可见影的银针,在落地的同时脚尖发力,将银针以快于老旦出手的速度射了出去。
好机灵的反应能力。老旦意外之余,长袖卷住一旁的煽火用的小扇,猛地一扯,灌入内力。长袖如蛇,灵活卷住扇柄,以扇面挡下银针。紧接着一甩长袖,扇如飞鸟,扑向杨华妍。
一柄扇子能有什么能耐?虽这样想,杨华妍却不小觑。空门十六行当,加上门主十七人,一群江湖后生,干的皆是出生入死的活儿,若无几分真本事,早就被有心人除去了。
扇子本身无刃,伤不了人,既然如此,为何掷来?杨华妍警觉扇子飞来的同时也留意老旦的动作。却见她似笑非笑,只是站在原地,并无动作。
难道……杨华妍眼中锋芒一闪,望见那浅木色的扇柄处微微变绿。
是毒!袖尾染毒,卷扇掷扇同时施毒,更借力于扇面之风,将目标锁在无色毒气范围之内。杨华妍飞快思索,忽然抓袖成扇,飞身旋了一圈,借风散毒。趁毒无法迫近,她掌再发力,震向扇面,巧妙地将扇面扯成长条木刺。再加一掌,取的却是阴柔掌力,将木刺一半扬向天,一半压向地。最后的一击,杨华妍扫腿成风,带动木刺刺向老旦脚踝,手上发力,把剩下的一半木刺扫向她的面门。
封天锁地,防不胜防。
老旦紧咬牙关,在木刺逼近之时低低跃身而起,在空中打了俩转,避开此等奇袭。然而,这种躲避方法最要命的便是浪费时间。等她旋身落地,杨华妍已然逼至跟前,一掌拍来。
“不要打了!”门帘处跳出来的女孩大声喊道。
杨华妍看见她来,拍至老旦面门几寸的手掌硬生生收起。
“娘就算将老旦姐姐打得动不了,我自己一人也是要回空门的。”素色衣裙的女孩慢慢走近,口气笃定。
杨华妍已是恼怒:“你这孩子!娘这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懂呢!”
她卯足了劲,扬声喊道:“我喜欢空门!”
这话一出,杨华妍和老旦都是一愣。
“最初被带到那里,我也是千方百计想回家的。然而门主却说,守命。若遇危险,我会去救。那时我就在想,多么奇妙的地方。娘,空门的热闹与特别,我想亲自体味。很想,很想。”她入空门后所遇行当不多,青衣寡淡,老生古怪,花旦娇柔,娃娃生稚气,老旦体贴,毫无杀手的阴沉气质。面对这样的他们,她只觉亲近,想要踏入,想要融入。
“娘,空门像家。”
最后一句彻底击中杨华妍的心。
“爹,武馆像家,我想跟大家一起学。”当年身子孱弱的她,心思与如今她的女儿多像。杨家武馆名满南方武林,许多弟子不远万里前来拜师。武馆热闹,她总躲在一旁偷看,心里满满向往。她是杨家独女,她爹从不赞成女孩子摆弄这些拳脚功夫,因而什么都没有传授给她。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对她爹说出了那句话,终于打动父亲。
若无当初的热切心思,哪来今日?
那之后,热闹的武馆,性格迥异的师兄们点亮了她的生活。她年少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武馆中的岁月。当年的她还在想,噫,爹多死板,为什么早不让她来学呢?
如今角色转换,她深切体悟了父亲的心情,却忘了年少时代自己的感受。
她为女儿设想一切,唯独她的快乐,她安排不了。
心一下子软化,相似的际遇,穿越茫茫时光重叠在一起。
“傻孩子。”
最后这喟叹一般的无奈口气,教之瞳一下子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娘最好了!”
杨华妍临时打点了一些东西给之瞳带上,待之瞳要与之戎告别时,她感觉自家老爹的表情简直与李记药铺家的田七如出一辙,看得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之戎爱女心切,蹭着她的脸不甘不愿地交代了诸如“青衣非善类”之类的话,才不舍地放她离开。
回空门的路上,她心头雀跃心情久久萦绕。身边的老旦良久无语。之瞳瞥了她一眼,忽然回想起娘与老旦姐姐的对话。空门众人,生而孤寡。
心头忽地一沉,痛其所痛。
“老旦姐姐,”她低低呼唤,“空门里的大家,都是怎样走过来的呢?”
老旦一愣,望向那种流露沉痛的侧脸,心中微动。原来那段话,她也听到了阿。
“少年不愁,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老旦笑得温柔,轻声细语,“小青衣,你说得很好,空门像家。”
“嗯?”
“我痛失双亲,而后被门主收留,已有用生命效忠的决意,门主却要我们每个人惜命。他说,走过的人才知道命的可贵。我生而漂泊,能遇到空门这样的家……真好。”
之瞳一颗心浮浮沉沉的,感怀良久。他们之前所度的流浪时光太过惨淡,森冷得令她无法触及。她所能见的、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以及未来。
之前的她向往空门,好奇为何会有“守命”这一门规,现在她终于明白。从小就是孤寡身命的他们,机缘巧合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才得以感受温情,自然是会比常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贵。守命守命,原本就是他们所有人的心声吧。
孤鸾轩的午后是暖人心肠的,一片霞光无限好。暮色四合,白衣身影手执寒剑舞得缓慢,一招一式仿佛在描摹风的形状。年少的他,究竟是怎么度过孤独的夜晚呢?之瞳倚在门口处,迟迟没有踏入。
一套剑法舞尽,微弱的蓝光随着长剑入鞘渐渐散去。
“你回来了。”那双眼看过来,毫无意外,仿佛她的出现是理所当然。
“我回来了。”她笑,心头一阵微妙的暖意,像放入了一枚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