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何须殷勤探》林薄

3、第二章

　　在傅还殷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魔教和正道一道召开的和谈大会上。
　　当时的情况十分不容乐观，魔教已过南塘，占据中和，甚至小部分势力已经发展至棠州，整个武林正道联盟节节败退最后被迫驻扎在芜州藏日湖附近，一时间人人自危人心涣散乱成一团。
　　就在众人以为魔教会乘胜追击的时候，魔教却主动要求和谈。当时武林正道虽然不齿，却也已经别无选择。
　　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境地里，傅还殷见到陆青简。
　　完全不像是魔教中人，那个人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周围的喧嚣和尘土与他格格不入，仿佛这整个打打杀杀的江湖都和他没有关系。
　　一袭青衫，素雅干净，极富书卷气，手里把玩着一块翠绿的玉佩，表情认真甚至入迷。身形瘦削，脸庞白净，只有那一双眼睛细长，眼尾上挑，慢条斯理地环视周遭，眼神像块冰隐隐透出丝丝寒气来，只是似乎一切都落不到他眼底，仅仅傲慢地作壁上观。
　　没有见过他的人都以为又被魔教耍了一道，纷纷出言指责对方欺人太甚，幸而武林盟主谢尘寰却摆了摆手，意义明了，这个人确实是搅得武林天翻地覆腥风血雨的罪魁祸首沧澜魔教教主陆青简。
　　傅还殷和大多数人一样惊讶但却保持着沉默，他暗暗地打量着青衫人，心下盘算，毕竟谁也不知道魔教打的是什么算盘。
　　突然陆青简似有所感，偏头朝他的方向淡淡一笑，犹如春风破冰，水光潋滟，其冷冽犹存却足够令人怦然心动。
　　明明未曾见过，明明身侧众人，傅还殷却直觉对方笑着的时候眸子是很认真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多年未见的熟人。

　　和谈十分顺利，因为谢尘寰提出的条件被魔教全盘无条件答应，反常即妖，众人不敢小觑了魔教，又不禁疑窦丛生，有些莽撞的甚至已经认定魔教是在戏耍他们，眼里冒出火来，暗暗拿住了兵器蓄势待发。
　　气氛趋于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魔教不可能一无所觉，但是陆青简却泰然自若，神情傲慢，紧接着他犹如惊雷的一句话彻底让这根弦粉碎。
　　“我要与他成亲。”与此同时，他手里的玉佩已经飞出。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块玉佩落去，最后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傅还殷身上。
　　傅还殷只是下意识接住朝他飞来的物件，等察觉到手中温润一时惊愕。
　　众人哗然，有人拿起兵器明晃晃地指着陆青简，骂他侮辱中原武林，愤然道要鱼死网破。有人打量傅还殷窃窃私语。大部分人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愕然地看着这看似荒谬的场面。
　　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道：“教主是不是认错了人？”
　　陆青简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管眼前刀剑无眼，嘴角一丝恶劣的笑意：“我眼力好得很。我也知道你是隔月山庄庄主傅还殷。”
　　傅还殷如芒在背：“我是男人。”
　　“刚好。我也是。莫非庄主歧视断袖？”
　　“并非如此，只是我并不喜欢男人。”
　　其实近些年分桃断袖之事在江湖上十分盛行，大部分人已经将此视作平常，甚至其中还有一些已经成为众人口中艳羡不已的爱侣，例如辜阳城主的夫人便是圣笔书生、阴阳剑唐叡的爱人也是男人。
　　“那你如今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
　　“那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并没有。”傅还殷顿了片刻。
　　陆青简势在必得地笑：“既然你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那么你又怎么知道你以后不会喜欢男人？”
　　“……”傅还殷已经不想和他分辩，正色推辞：“我与教主并无任何渊源，初次见面，不知哪里入了教主的眼。承蒙教主错爱，可傅某已经有未婚妻，希望教主成全。请收回此物。”
　　陆青简并没有看他伸出的手掌上的玉佩一眼，脸色阴沉：“你既然没有喜欢的人，怎么会有未婚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傅还殷不动。
　　“哦，原来你是说陵东藏梅堂孟义海之女孟绣繁，我差点忘记她。”陆青简脸色稍愈，“她既还没有嫁又何足忧虑，最重要的是你又不喜欢她，你要是觉得亏欠了她，日后再给她作个好姻亲便是了。”
　　隔月山庄在武林的地位举足轻重，一直是武林的中坚力量，因此有人猜测魔教此举是为了羞辱正道，也或许是为了得到什么，又或许又是一步意图吞并武林的阴谋，但是都未免太牵强，照这样说，作为武林盟主的谢尘寰应该才是最好人选，况且又何须陆青简亲自来做这种事。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魔教此举定然是有不可见人的目的。
　　其中藏梅堂的人尤其激愤，一边忍不住纷纷出言谴责陆青简，一边又劝傅还殷不要轻易答应。
　　孟绣繁和傅还殷的婚约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若是被退婚影响最大的是孟绣繁，因此适才对于藏梅堂才是真正的侮辱。
　　这时又有人恍然大悟自以为参透了玄机，道陆青简此举既羞辱了隔月山庄，又带上了武林盟主，甚至牵扯到了藏梅堂，一石三鸟之计，其中意味不得不让人三思。
　　只是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好好的和谈大会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谢尘寰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对于陆青简此举的猜测以及应对方式，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对陆青简说：“教主岂不是在开玩笑？谢某实在猜不透教主的用意。对于此次和谈，我们已经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诚心希望可以得出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结果……”
　　“不好意思，我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和你们开玩笑。”陆青简打断他的话，却只盯着傅还殷不放，态度明确，“傅庄主，无关紧要的话无需多说。这就是我的全部条件。只要你同意，沧澜会后退至蜀中，以葵州一线为界，我在位期间保证绝不主动向东进犯。否则，各位，请自求多福。”
　　又是一阵哗然，魔教提出的条件太过优渥，优渥得让人怀疑其真实性。然而陆青简最后的自求多福四字更颇具威胁力。虽然魔教向来诡计多端狡诈阴险，事实上这场鏖战已经造成正道根基不稳再拖下去被魔教吞并大有可能，考虑到岌岌可危的现状和令人忧心的未来，大部分人已经表露显而易见的倾向而蠢蠢欲动。
　　在众人权衡之后，傅还殷相继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意味不明的眼神，密密麻麻地让他倍感压迫，这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情，既事关隔月山庄，更关系到中原武林。
　　连他自己也惊讶于陆青简竟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若他不耍什么阴谋诡计，这样看上去简直……简直就像是陆青简为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中原武林。
　　他可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魔教教主为之倾倒。
　　陆青简可能在挑拨隔月山庄和武林正道的关系，即使现在没有门派敢怀疑隔月山庄，但是这个举动也已经足够危险了。但是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此刻的中原武林犹如魔教囊中之物，陆青简如此大费周章毫无道理可言。
　　最后陆青简并没有执意要求一个答复，只给傅还殷三天时间考虑。然而对于傅还殷来说，三天或者一天都是没有区别的。
　　谢尘寰作为武林盟主最先做出表率，问过他的意见，说若是他不愿意也无可厚非，大家另寻他法，自古邪不胜正，总不至于被魔教赶尽杀绝。
　　傅还殷玩味地咀嚼着赶尽杀绝四个字，只是说自己会好好考虑。
　　其实陆青简何尝是真的想给他时间考虑，只是势在必得。
　　如今已经有好多门派掌门找他，傅还殷通通拒而不见，连藏梅堂也算在内。看着架势，他若是不同意，有朝一日正道全军覆灭，怕是一半的人都会把过错推给他。
　　他摩挲着陆青简留下的玉佩，通体碧绿，触手温润，应该是一直被人贴身带着的，他细看了许久，总觉得有些眼熟，细想却毫无印象，兴许是隔月山庄来客相赠的礼品里面有类似的珠玉。
　　陆青简的话虽胡搅蛮缠了些，但终究还是有道理的。他性格寡淡，对情爱之事向来不上心，如他自己所说，未婚妻孟绣繁只是父母之命，娶不娶并没什么两样。只是如今他也不介意看看这位魔教教主耍的是什么把戏。
　　不过他是到了最后一天，子时差一刻才慢悠悠地给陆青简回了信。答应与他成亲，但前提是陆青简嫁，他娶。
　　陆青简说好。

　　婚礼事宜准备得很快，似乎陆青简只求速度，排场或细节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婚礼当天，如陆青简所言，魔教开始撤退。
　　在座的魔教中人只有五六人，其中就有左护法孟戚，但其他几个看起来地位并不高。
　　正道门派倒是来了许多，看向陆青简的目光也不甚善意，言谈间连笑意都没有，只有谢尘寰带着敬了杯酒，相当冷清。
　　陆青简也并不在意。
　　藏梅堂没有一人出现，自傅还殷退婚，仿佛已经断了关系。
　　陆青简当日着一身红衣，一反平日的素净模样，乌发朱唇，眉眼精致，笑意盈盈，看起来兴致极好，全然不见和谈大会那日见着的寒气，令人惊艳不已。但在座的大多视他为敌，纵然一副好相貌也被敌意当成夺命蛇蝎。
　　傅还殷冷冷旁观，看得多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人长得倒是好看。
　　散席也散得早，月头才上来一会，人都快走光了，傅还殷送客，陆青简和他们相看两厌便一句话都不曾说过，此刻也不会跟上去。许多人走时都轻轻地拍了拍傅还殷的肩，面上多是可惜与同情，叹息了一声，或说些辛苦保重之类的话。
　　傅还殷只是回以得体的微笑。
　　回来才发现人已经走到孟戚那边去了，搂着他的肩，十分亲密的样子，陆青简对他笑得毫无城府。
　　他走近时只听得孟戚说了一声：“好师兄，恭喜得偿所愿。”只是听起来不像是真心实意的恭喜。
　　孟戚瞥了一眼陆青简身后不远的傅还殷，目光虽厌恶又不屑，但只用力把人往后一推，堪堪撞进傅庄主的怀里，后者只闻到一股清新的雨后草木香气袭来。
　　陆青简似乎醉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眸光湿润，水光潋滟，十分魅惑。然后埋头在他怀里笑，腰身软得站不住，他只好面不改色地搂住对方，心里却在判断这副醉相是真是假。
　　孟戚在一旁冷笑，过了一会才说：“天色不早，我要赶路回去了。”
　　陆青简立刻就清醒了，从傅还殷的怀里出来：“要走了？”
　　“嗯。以后后悔收不到我的书信就多多谢谢你自己吧。”
　　陆青简笑：“怕是谢不过来了。”
　　“自作孽不可活。”
　　孟戚伸手把陆青简抱在怀里，拍拍他的背，劝道：“我看这人也靠不住，怕是要让你失望。早点回沧澜。”
　　傅还殷在一旁看着这俩人深情告别，听到此处也不置一词。
　　“演过了，我的好师弟。”陆青简笑道，“放心吧，时机到了，我就回去。”
　　“你若是不回来，师父可是会来捉你的。”
　　傅还殷不清楚他们话里的玄机，但是这更加确定陆青简确实是有所计划，只不过这样不避讳自己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
　　孟戚松开陆青简：“走了。以后你孤身一人在中原，人心难测，暗箭难防，也没有个好相与的人，从此自己多保重。”
　　“我心里有分寸。”
　　孟戚一行是最后离开的，十几桌几乎没动过的酒席已经冷了。
　　傅还殷还在琢磨孟戚最后的孤身一人是什么意思，陆青简先为他解惑了：“走吧。我让孟戚带着所有人回沧澜去了，他们不会留在中原，直到我们的关系没断之前，我不会主动联络他们。”
　　傅还殷皱紧了眉头：“为什么？”他并不知道陆青简此话的真假。
　　“中原武林应该有很多人想夺我性命，先前我在沧澜，是沧澜众人护我，如今我和你成亲了，就该是隔月山庄护我了。所以我让他们回去了。”陆青简理所当然道。
　　“没有人会明闯隔月山庄。”没有明着来的，但是暗着来的就说不定了。
　　“如今我算是你的什么人？”陆青简没头没脑地问。
　　傅还殷道：“魔教教主。”
　　“可是我们成亲了。”
　　“可惜你还是魔教教主。”傅还殷不改口。
　　陆青简摇头笑道：“错了。我应该是你的夫人。”
　　傅还殷看他一身红衣：“我的夫人？”
　　“嗯，夫人。”陆青简郑重点头，“我是你的夫人。既然如此，你是隔月山庄的主人，那你的夫人是不是也是隔月山庄的主人？”
　　傅还殷才知道他的打算，几个时辰之前还是魔教教主的人现在竟敢说自己是隔月山庄的主人，他不禁被气笑：“你说是就是吧。”
　　“那隔月山庄应该不至于护不住自己的主人吧？”
　　傅还殷刚想说那倒不一定，陆青简打断道：“估计这会你派出去的人就该回来了，他们跟不上孟戚。”
　　傅还殷眸中冷光一闪，孟戚离开的时候他确实派了暗卫跟着，他以为不动声色，却还是被陆青简察觉了。余光所及之处，傅秦果然站在不远处向他做了个出师不利的手势，他只挥了挥手让人下去了。
　　陆青简似乎对刚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新房在哪里？”
　　“新房？”傅还殷只道是他想睡觉，但是当时他让何叔全权处理一切相关事宜，完全没有经手，所以也并不知道给陆青简安排的屋子在哪里。
　　随便叫来一个小厮去问，小厮片刻后回来道是在衔光院。
　　傅还殷愣了：“衔光院？”
　　衔光院便是现在傅还殷住着的地方。
　　原来之前何叔当日匆忙得知傅还殷要和魔教教主成亲，虽然愤懑不解，但是庄主命令已下，又无法不依照着办。傅还殷只说全部交给他处理，按照之前的规矩，陆青简既然是嫁，那自然是会和傅还殷住在一起的，于是便把傅还殷素日住的院子装饰成了新房。
　　傅还殷则是完全没想到这回事，沉默了片刻对陆青简道：“我会暂时睡在书房。”
　　陆青简促狭笑道：“既然成亲了就没有分居两处的道理，何况傅庄主就这么放心我？”
　　“自然会有暗卫看着你。”
　　陆青简不以为然：“你确定？”
　　“……”傅还殷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你到底想做什么？”
　　“以后你自会知道。”
　　傅还殷转身就走，陆青简跟在他身后，最后去的还是衔光院。
　　当夜，傅还殷和陆青简睡在了一张床上。傅还殷睡外面，听着身边人安稳的呼吸声难以入眠，他不明白为什么陆青简真的能够毫无戒备地睡着？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诡异，他毫无头绪。
　　突然陆青简翻了一个身，挨着他的身体，他浑身不自在。他近十几年没有和人同榻，如今这温热的躯体近在咫尺，对方身上清新的草木气息止不住地传来，思绪被打乱，又叹着气把人稍微移开了些。

　　三日后终于确定，魔教大部分人马已经后退至葵州，中原也渐渐失去了魔教中人的踪迹，陆青简也是说话算话，这让正道各大门派纷纷松了口气。
　　后续事宜还是需要傅还殷出马，他时常不在山庄，只是吩咐何叔把陆青简当隔月山庄的主人看待，再者也别去招惹他。何叔吃了一惊，但看傅还殷运筹帷幄不容平淡不惊的样子，还是答应了。
　　这厢傅还殷看完暗卫传来的消息，面无表情地收了纸条。
　　头几天陆青简就安分地待在山庄里到处逛逛，山庄里的丫鬟小厮饶都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因他魔教教主的身份而心有余悸，都绕着他走。陆青简心情倒是很好，也不以为忤，只是平常模样，有时候也有些吩咐，丫鬟战战兢兢地坏了事也不生气。
　　然后陆青简带了几个人去了山上，走了半天，又令他们抠抠挖挖，采了一大包野草回来。接下来几天都围着他自己的野草打转，就放在衔光院院子里面晒着。
　　后来陆青简又拿了张条子，上面一条一条写着对山庄里不合心意的地方，让何叔找了人按着他的喜好换。只不过换了几块匾额，改了几个陈设，添了些小物件。
　　一直跟在傅还殷身边的得力下属傅秦心生疑惑，小心提醒傅还殷是不是应该把陆青简动过的东西都检查一遍。
　　傅还殷摇头漫不经心道不用，随他。
　　傅秦想庄主应该是有备而无患，也就没有多言。
　　可实际上傅还殷除了监视陆青简并没有作任何安排，他猜陆青简是知道有人监视的，为了降低他的戒备才装装样子，眼下不至于闹出什么来。再者他要真想做些什么，监视的暗卫大概也阻止不了。
　　于是也便不再看下面传来的关于陆青简的消息了。
　　其实他的对策很简单，静观其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