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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琴弦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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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天,慕音没有踏进房门一步,但钟子卿知道,她在门外。因为每逢傍晚,可以透过窗口,看到院子里夕阳拉长的影子。
袁宁曾经来过几次,想跟钟子卿说说话,总被紧闭的房门阻隔在外。次数一久,便不再多费口舌,站在门口看一眼就走。
当夜二更时分,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钟子卿心里分外烦闷,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坐在案前,十指落在琴弦上,重新抚了一曲。依然是那首《思无邪》,曲同心境迥异,满怀心事不敢诉于卿知。
琴音渐弱,一个闷雷响起,在闪电贯穿黑夜的片刻,钟子卿看到纸窗格上,一只蝴蝶的手影缓缓升起,伸展的双翼无力垂下,无数水珠滚落,倔强得像个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钟子卿的心像匕首刺过一般疼。如果初来晋国那天,没有遇上慕音,一切不会发生,也就没有今天的取舍,无论生死得失,都不会扯动心头的那根弦。
雷声滚滚而过,疾风骤雨,映在窗格上的影子微微晃动一下,逐渐倾斜,似是力竭之兆。
钟子卿脑海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抓起衣架上的蓑衣,冲出房间,将门外虚弱的慕音揽在怀中。
雷声、雨声、锁链撞击声,交织成世间最美妙的旋律。
“你来了,钟郎。”慕音凄然一笑,落在脸上的雨水汇成溪流,自鼻翼两侧滚滚而下。
蓑衣甩到一旁,钟子期无暇顾及,只是温柔地抱着慕音,“我的九儿,晋国有的是好男儿,你何必执着至此。”
“因为,他们都不是你。”一句话说完,慕音的眼眶红了。
不知道为什么是你,却由衷感谢上天,遇到的人恰好是你。
5
雨过天晴,钟子卿醒来时,发现身边没了慕音的踪影,只剩下自己和蓑衣孤零零地浸在积水中。
额头烫得吓人,嗓子也干得厉害。钟子卿回到房间里,昏睡了半个月才恢复过来。想来,慕音也病了吧,不然,她不会连续这长时间不出现。
耐下性子又等了几天,终于盼到慕音的身影。
多日不见,她已然形销骨立,面容憔悴得让人心疼。
慕音坐在琴前,轻轻抚摸着续上的弦,柔声细语,“钟先生,你这里可有酒?”
“有,我去拿。”钟子卿跟着客气起来,拖动脚链,从柜子里取出一壶酒,倒满两个酒杯。
慕音拿出随身带来的纸包,展开后,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尽数倒入一杯酒中。她端起这杯酒,放到钟子卿面前,“过去是我年幼无知,现在长大了,已经迷途知返。我不希望你将我们之间的事泄露出去,所以,这杯酒是你的。”
钟子卿目光平静,拈起酒杯把玩着,淡淡道:“你要我死?”
“不,是忘记。饮下这杯酒,你我从此变作陌生人。”慕音垂下眼帘,纤纤素手伸到他面前平摊开,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块令牌,“王兄答应放你走,钥匙可以打开脚镣,拿着令牌,就能平安离开王宫,回到你心心念念的楚国。”
小小的钥匙,捏在手中竟有千斤重。
“你能不能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为我打开脚链上的铜锁?”
“好。”慕音俯下身,动作极为熟稔,听得咔的一声,相伴数年的枷锁从脚踝上脱落。
钟子卿用最快的速度,将两人的酒杯对换。他不会将两人的事告知他人,唯一不放心的是慕音,他不希望走后,突然有一天,她会想起自己。忘记他,她才能有幸福的未来。
“饮尽杯中物,从此天涯路人,两不相干。”钟子卿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离开王宫那天,钟子卿除了桐木琴和一柄银匙,什么都没带走。
天空下着好大的雪,每踏出一步,身后便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走出宫门半里路,钟子卿忍不住回头望一眼,意外看到最熟悉不过的人影。
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膝上,抚一曲旧歌,尾音方落,视线内多了一双精致的女鞋。
慕音眼角的泪,止不住地流。她站在钟子卿面前,问他,“为什么听到这首曲子,我会流泪。先生,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6
回到楚国,钟子卿打听到前妻的去向,她没有改嫁,是病逝了。慕音怕他知晓后会难过,故意跟袁宁串通,告诉他一个假消息。
进宫面见楚王的时候,楚王对他归来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欢喜。试想下,一个被敌国囚禁数年的俘虏,没有任何缘由,莫名放归故国,怎能不让人生疑。
后来的记忆缺失了一大块,钟子卿为何有一个儿子,有没有跟慕音重逢,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按着两侧太阳穴,拼命想,仍旧记不起丝毫。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袁宁蹒跚着孤身走进屋内,坐在钟子卿身旁。
钟子卿睁开眼睛,冲他淡淡一笑,“袁宁,你也老了。”
岁月流转,谁能不老。
钟子卿问袁宁,“你记不记得,我回楚国后,发生了什么事?”
袁宁变得伤感起来,“那一天,我终生不能忘。”
7
晋楚终于开战,两国边界战火弥漫。
楚王不相信钟子卿,下旨让他迎战,以血证明忠诚。袁宁是晋国的驸马,钟子卿是楚国的武将,两人在战场上重逢。
刀光剑影,兵戎相见。
“九儿好吗?”她是钟子卿最关心的人。
袁宁以刀相接,挡住对方的攻击,低声回答:“不好。”
钟子卿目光一凌,“你是驸马,怎能负她。”
“负她的人不是我,是你!”袁宁心中愤恨,使出的招式加快了几分。
在钟子卿眼中,袁宁叛国、负妻,罪该万死,他手中的剑招更是快如流星,剑剑直取袁宁性命。打斗的动作越来越快,两人没有时间交谈,专心应付对方使出来的杀招。
一骑白马忽的驰入战场,停在他们身旁。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已为人妇的慕音。她曾经披在肩上的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盘在脑后,手里牵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
她上前劝架,叵耐两人斗得正猛,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怎拦得住。
剑光一闪,钟子卿手中的剑尖直刺向袁宁身前。袁宁迎战已久,体力不支,看到危险将至,竟无法躲闪。
千钧一发的时刻,两人眼前一花,隐约看到慕音跃到他们中间。
钟子卿急忙收手,可惜依然晚了一步,剑尖刺入慕音的胸口,滚烫的血液喷涌出来,染红了衣襟。
传过军医,钟子卿打横抱起慕音,就近寻了一座帐篷,将她平放到软榻上。
慕音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让他不要走。
钟子卿抱紧她,嗓音瞬间变得沙哑,“这次我不走了,留下来永远陪着你。”
“那就好,那就好。”慕音重复着这句话,眼睛连眨几下,有了一丝困意。她勉强撑着不睡,笑着说:“钟郎,我骗了你,那杯酒里,我放进去的不是药粉,是糖。”
钟子卿脸色大变,苍白到几乎透明,“当时,为什么你不留我,为什么赶我走?”
“你离开王宫那天,我留你了,可你还是选择回楚国。”慕音喊了一声武儿,拉着她带来那个两三岁孩子的手,放入钟子卿的掌心,“武儿,姓钟。接到王兄圣旨后不久,我发现自己怀了你的孩子,如果让王兄知道,你一定在劫难逃。为了给孩子一个名分,我跟袁宁假成亲,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也没有背叛你和楚国。”
钟武不曾见过眼前的场景,被视线中满目的红色,吓得大哭不止。
“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事,交给我来承担。我是你的丈夫,有责任和能力保护你。”钟子卿后悔莫及,如果他当初多坚持一些,今天就不会面对别离,慕音更不会因此受到伤害。是他太骄傲了,骄傲得不肯低下头。
告诉钟子卿,结果就会不一样吗,他终究还是会回到楚国,做忠臣良将。
慕音早就看透了。
8
钟子卿挣扎着起身,抓住袁宁的衣袖,焦急地追问:“九儿一定没有死,如果她死了,我必然随她而去,不可能一个人活到现在。”
“军医赶来救治,我们两个到帐篷外回避,等军医请我们进去的时候,慕音已经不在里面了。她给你留了两句话,她说,晋楚两国一天不和,你们就一天不能在一起,她不会留下来让你为难。所以,她走了。她还说,她爱你,此生不悔。”
“她果然没有死,还好,还好。”钟子卿笑了,心中踏实许多。
袁宁从袖中取出一只青花小瓶,看了一眼,声音哽咽起来。慕音走之前,还留下了这样东西,瓶中装着令人忘情的药。她交代袁宁,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世上,就将此药偷偷放进钟子卿的酒饭中,让他忘记痛苦的前尘往事,好好活下去。里面,现在剩下半瓶。
留意到袁宁的表情变化,钟子卿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袁宁将药瓶放回袖里,换了一卷圣旨,“我是替楚王传旨的。”
晋楚一战后,楚王对钟子卿的怀疑达到顶峰。一个跟敌国公主生儿育女的臣子,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放心。他命人将钟子卿和钟武软禁,终生不得走出院子。
钟子卿接过圣旨,匆匆扫视一遍,看到最后的玺印,狂笑不止,“陛下不信我,哈哈哈,一辈子了,他不信我的忠诚。罢罢罢,老臣接旨便是。”
院外,奉旨缉拿乱臣贼子的侍卫久候多时,只等袁宁一声令下,冲进房中,拿下钟子卿父子。
屋内,一声惊天巨响,桐木琴剩余六弦尽断,琴身被钟子卿紧紧抱在怀中,人与琴同时归于平静。
这一次,弦大概续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