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郁金香》陆月时移

7、第 7 章

　　“不！”

　　她又一次做了噩梦。同样的噩梦，反反复复地纠缠着她，简直让人欲生欲死。

　　“该死，这倒霉催的男人。”菲捂着心口，那种痛觉逼真地就像她走过了一回鬼门关一样。那个男人冰凉的眼神比他插入她心口的刀更加令人胆寒，精准，一刀毙命，毫不留情。

　　菲拍拍身上的灰，胸前的银链子荡了荡，银色的花体“菲”闪烁出散碎的光芒。

　　已是清晨，几个苦修者还在轮回河的畔边打坐，纠结的灰发裹着泥沙，枯萎粗糙的皮肤包在根根分明的肋骨上，神情放空，像是在虚空里寻找着摆脱轮回桎梏的方法。只是那摇摇欲坠的模样让菲都不确信下一秒他们是不是就要倒在地上。

　　身边的卡吉很明显还在想着刚才与妻儿离别的场景。菲目睹了这一场离别，上了年纪的妇女，卡吉的母亲把手放在卡吉的头上为他临行祝福，卡吉刚和妻儿拥抱过，没走几步又和跟过来的女儿再次拥抱。等到最终来到河岸边时，太阳已是高照，已有一群人聚在孟加拉河的岸上了。

　　待他们出发已是傍晚。卡吉和村民们准备好了近八十公斤大米、两升油、五公斤扁豆，还有些充当强壮剂的槟榔叶和烟草，这一走，就是准备到森林里生活两周。

　　卡吉一行人从满是淤泥的岸上将小船推入水中，拿起桨，顺流而下。

　　送别的人早已静静的散去，只有卡吉的妻子长久地站在岸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船，直到不见。

　　菲坐在小船上，听着采蜜人唠着话，灰色的头巾裹住了她的脸，她一人偏过头，并不参与谈话，去也能对他们的心情感同身受。

　　采蜜是整个孟加拉红树林中最危险的职业。“如果能够选择不踏入森林，没有人会从事这一行”，当菲提出要加入时，卡吉对她如是说。在孟加拉河岸的附近，有一个十分著名的孤儿村，那里的孤儿们的父母几乎都死于虎爪之下。每一个采蜜人的远行，也许都是一次生离死别。但是如果能够满载而归，那就是一整年无需吃喝生计问题，冒着生命的危险采得的蜂蜜，尤其受上层贵族们的喜爱，只要有货，必定会被高价收购。

　　黑夜转眼降临，星空头顶展开，海面上吹来的清爽微风，却让裸露着上身绑着绑腿的采蜂人们感到一丝寒冷。

　　卡吉在操纵盘的一边站着，仔细地观察着海面。当有冷流穿过温暖的河水表层时，就会有层层细小的漩涡形成，这被采蜂人视作招致灾祸的征兆。他小心地避开这些在月色下十分迷人的圆圈，整条船的安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静下来之后的沉默，让人们的心情有些沉重。菲闭上眼睛，裹紧了身上的长巾，也是之后要用的绑腿。她没办法入睡，只要入睡，十有八九有会做各种各样奇怪的噩梦，但是一会儿是光怪陆离的花花绿绿，一会儿是凄风苦雨的破烂小屋。还有挥之不去的英俊的男人的脸。

　　她听到身边有人在嘀咕着自己，一般来做这一行都是些迫不得已的人，很少有正值青壮的少年人自告奋勇。尚年轻的性命如果就草草结束，任谁都不会心甘吧，因此当众人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自愿加入时，都十分奇怪，但是既然劝阻不住，只能在过程中多加照顾，愿伽蓝女神保佑他了。

　　晨光熹微之中，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河岸边的树上有几条破布微微挂在其间，微微颤抖。这是表明，这里曾发现过被老虎咬死的尸体。船上的人默默地掌心合十，念着神主保佑，愿逝者安息的悼文。

　　他们默默地驶开了这一边，选择另一边的浅滩停靠。

　　这时的温度依旧很低，男人们稍作休整，静待日出到来。丛林苏醒的过程十分美妙，到处都是奇异的声响，嗡嗡声，嘶嘶声，模糊中可以分别出翠鸟的鸣叫与猕猴的吼声。

　　卡吉递给菲一根小棍，他们在还没完全亮起来的微光中洗漱，拿着小木棍刷牙。在做完祈祷后，他们取出昨天保存在搪瓷碗里的实务，用淡水稀释了，就着红辣椒荚赶走困意，填饱肚子。

　　队里的沙伊是辨认路线的人，一行人跟在他后面，踏着淤泥扑哧扑哧地行走着。

　　“留意那些‘老虎蕨菜’，别不小心丢了胳膊腿儿！”卡吉说道，那些低矮树丛的黄叶子在土地的映衬下，仿佛老虎的条纹，也是老虎喜欢隐藏的地方。

　　卡吉和队员随后各自分散，男人们很快各自消失在浓密的树林里不见身影。

　　“呵——”“呵——”他们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保持联络同时定位同伴的地点。菲动了动干燥的嘴唇，也仰起头，憋出一声呼和来，四面八方都是此起彼伏的声音。

　　此时的菲更加小心了，她的手上只有一把从卡吉那儿要来的小刀，月牙形的刀片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力。事实上，采蜂人们都没有携带什么高杀伤力的武器，一是没有没有钱购置好一点的武器，二是一旦遇上了老虎，只要被盯上了，那么几乎没有活路可言，拿着武器也无济于事。所以每个人都只有割蜂蜜必备的小刀而已。

　　菲一手握着小刀，一手紧抓胸前的项链，心里的恐惧在不时的呼和中似乎减轻了不少。遇到老虎这种事，碰上了就是命，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能够安全地完成任务的。

　　然而不一会儿，远处就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听到的人都可以想象那种可怕的场景，让人心生恐惧。

　　菲的腿一抖，估计是老虎出现了。果然，随后就传来老虎的吼叫，整个树林仿佛都随之一颤。

　　菲忍不住想要拔腿就跑，但是往哪个方向跑，往哪里躲才最安全？

　　她只能默默期冀着让自己不要碰上老虎。

　　她估计着声音的方向，往相反的地方跑去，然而后面就突然没了声音，她也似乎偏离了大部队的方向。

　　身边越发地静了，她似乎都可以感觉到蛇滑动在腐败的枝叶上沙沙的声响。脊背上似乎有一股凉意，她僵在那儿一动不敢动，缓缓地转过头，就看见一双黄色的眸子盯着自己，竖直而尖细的瞳孔散发出阵阵危险的气息。

　　菲的手心都是汗，连小刀都快要握不住。

　　她突然想起来船上的人们昨天唠嗑的话来。“那些老虎们藏在灌木丛里，一口咬死自己的战利品，然后拖着战利品们，悄无声息地离去，就连树梢都纹丝不动，和它出现一样的行踪诡秘。”

　　那头孟加拉虎几乎有她的两倍大，高达两米的身躯，仿佛一座山一样，压得菲喘不过气来。老虎嘴角有鲜血与涎水，顺着嘴里叼着的血肉模糊的躯体流下。那已经没有生机，辨不出完整的形状的战利品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巾，上面沾染了斑斑的血迹与尘土，再也看不出临别前妻儿送别时绣满了祝福的祭祀文字的模样。

　　那柄小刀几乎都要被她害怕之下丢到地上。给予她这把刀的人，此时正在她面前。

　　她却不敢动，连逃跑都做不到，更不要说为卡吉报仇这样的想法。

　　明明恐惧得要命，想要疯狂地尖叫，感觉到死亡就在咫尺，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像桩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眼泪就已经迷迷糊糊地流淌了整张脸。

　　然而那孟加拉虎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视若无物一样转头走开，依然是悄无声息，只有卡吉身后的白巾托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菲流了一身冷汗，这一眼竟像是一辈子那样长，惊心动魄。她无力地瘫软到地上，后怕不已。

　　孟加拉虎不会轻易袭击人，吃人也一般不会见人就咬。这次是卡吉先她一步成了老虎的腹中餐，菲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为卡吉感到难过。

　　“法约尔。。”菲用手心捧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她忽地一怔，疑惑自己刚刚念道到的那个名字。

　　菲用力捶向自己的心口，也无法阻止发慌的悸动。仿佛整颗心都要跳出胸腔，血液的汩汩流动都变得异常汹涌。

　　远在拉索区，正是用餐的时间。端着酒杯的手突然一抖，几滴深紫的液体跃出杯缘，溅到雪白的餐巾上。

　　“怎么了，亲爱的？”对面娇美的女孩儿皱着眉头问道。

　　“没事。没拿稳。”法约尔深吸一口气，压抑手抚心口的冲动。

　　等到菲再次和大部队会合时，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担惊受怕后狼狈不堪的模样。队长卡吉的离去让整个队伍笼罩上了一层阴霾，才第一天，就已经失去了核心人物，但是他们却不能离开，此时还是两手空空的他们更没有脸面去见自己的家人，还有卡吉的妻儿。

　　他们只得继续奔波。呼喊声继续此起彼伏的想着，却失去了最开始的活力。快到天黑了，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只得回到小船所在的地点，先熬过这第一天的夜晚。

　　临时充当队长的沙伊指挥着队员们用月牙刀剁碎了水彩，点燃了土炉子。向菲这样力气小的，则负责清扫小船。

　　晚饭之前，众人朝着村子所在，同时也是王城的方向做着膜拜。即使这膜拜不能保佑他们生命无忧——卡吉的离去就是活生生的讽刺——但是他们别无方法。但愿仁慈博爱的伽蓝女神看得到他们的存在，施与一丝怜悯。

　　这一夜难以入睡，温度低得连最靠近炉子的地方都没有太多的暖意。男人们在棉纱线的被单里翻来覆去，着被单也是他们的毛巾，褥子，和绑腿的绷带，白日里因为奔波逃命而沾染上了各种尘土和小虫子，此时难免气味很是难闻，有不少讨厌的小飞虫绕来绕去。

　　有人唱起了歌，那歌里描述着当地人所熟知的故事，关于大海上行船人的绝望，唱着月黑风高的夜晚被抢走的新娘，唱着驯蛇人聪明美貌的女儿。。。歌声过后，却是一片沉默。

　　众人望着那一片阴郁漆黑的山谷，明天早晨他们又得踏入那深渊，寻找那诱人珍贵的蜂蜜，那林子里有众多的危险等待着他们，除了孟加拉虎，还有各种花色斑斓的毒蛇，一口足以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