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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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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进了不到一刻的功夫,来到藏剑山庄附近一处宅院的角门。那里停着两辆马车,指挥下人装货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身着长衫,负手催促着搬运箱子的人们。
叶斐跳下车,对男人打招呼:“徐叔,辛苦了!”
唐枭则默默跟在后面,打量着这个人,确认他不会武功。
“少爷!”中年男人转过身来,面带笑容地躬身行了一礼,“您看,货马上就装好了,可以准时出发!”
这人是叶斐手下的管家徐泰安,因为自己的夫人和叶家沾了点远亲,所以全家人都来藏剑山庄做工,也算是看着叶斐长大的。可惜徐夫人和独生女都去得早,叶斐怜他老来孤苦,便提拔他跟着自己做事。徐泰安精明能干,将叶斐手底下的几处生意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兴威镖局的人呢?”
“来了四个,在里面确认封条。”
“四个吗。”叶斐顿了顿,“去扬州这一路足够了,徐叔——”
“少爷还有何吩咐?”
“车夫不用跟来了,两辆货车让兴威的人轮流负责,我的这辆就拜托徐叔了。”
徐泰安闻言愣了一下,紧接着满脸惊喜:“少爷您终于肯让我同行了?”
“是啊,这趟路怎么说也是有点小凶险,想想身边能信任的,也就是徐叔你了。”
徐泰安拱手道:“少爷有这份心,徐某真是万死不辞。”
叶斐却噗嗤笑了:“走个生意,说得好像要出去送死似的,至于么。”
“呸呸呸,这话可不能乱说!”
叶斐不顾管家慌张地想要驱赶晦气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跨进角门,和院子里的四个镖师一一问候。叶斐和扬州兴威镖局合作多年,人都熟悉,很快就说说笑笑地出来了。
徐泰安看了一眼不声不响杵在旁边的唐枭,犹豫着向叶斐问道:“少爷,这位是?”
“哦,忘了介绍,这是我的新随从,小唐。”
唐枭适时地低头致意,脸色依旧冷着。他勉强应叶斐的要求,没再进行复杂的易容,仅仅用药物改变了一下脸型和肤色。叶斐没有吩咐过他扮演一个怎样的随从,所以他直接本色出演。
唐枭发现徐泰安的脸上露出了和茶楼伙计一模一样的微妙表情,就连四个镖师也都不自然地勾起了嘴角。
徐泰安咳了一声,继续问:“少爷,这位……也要同行吗?”
叶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可是少爷,这趟生意……”
“徐叔放心,小唐自然不是一般的随从。”
徐泰安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忙道:“都听少爷安排。”
街上刚刚开始喧闹的时候,一行七人三辆马车就已经出了杭州,行进在通往扬州的官道上。
唐枭和叶斐面对面坐在马车里。叶斐闲不住,趁着热水未凉,泡了茶,又拎过食盒打开,从里面拈了一块糕饼,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将食盒递给唐枭。
“早饭还没吃吧。”他满嘴食物,声音含含糊糊的,把之前的风雅公子形象给破坏了个干净。
唐枭也不推辞,金主给的待遇好,他没理由自讨没趣。
糕饼的酥皮口感细腻,内馅是红豆泥,唐枭一口下去被齁了个半死——好甜!他只能抓起茶杯,茶是清淡的菊花茶,芬芳怡人。
“诶,很甜吗?”叶斐没有漏掉唐枭的反应,手上却不停,又往嘴里塞了第二块糕饼。
唐枭默默颔首。
“他们都说我吃的东西太甜。”叶斐撇撇嘴,搬开食盒的上层,“要不试试这个?”
食盒下层摆了一些形状各异的糯米团子,用细竹签串着,染得五颜六色的,唐枭第一眼看去严重怀疑那明艳过头的染料究竟能不能吃,不过叶斐已经伸手拿了一串绿色的嚼了起来。唐枭挑了颜色最浅的那串淡黄色的团子,虽然这串团子的形状实在古怪,也许原本想要捏成饺子状,可惜在蒸制的过程中塌掉了。
叶斐眼睛一亮:“哇,小唐你拿到了本少爷亲手捏的小黄鸡!”
唐枭手指抖了抖,懒得与闲得无聊的少爷一般计较,淡定地将造型怪异的团子吞了下去,味道……还好。
“如何?”叶斐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唐枭点点头。
叶斐登时来了兴致,端着食盒凑到唐枭跟前,一个一个地指着更多花花绿绿扭扭曲曲的团子解说起来:“来来来,这个是本少爷捏的螃蟹,这个是青蛙,还有这个是岚尘金蛇——我小时候好想要一把岚尘金蛇!可是总也找不到材料,所以我经常捏来吃掉……”
唐枭终于忍不住问了个无关的问题:“你……贵庚?”
“过了腊月就二十有七。”
一个正常的二十六岁男人捧着一堆糯米团子玩得如此兴致勃勃,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逗自己三岁的儿子。
叶斐没有家室。
这是第三日傍晚在官道边露宿时,唐枭从镖师那里听到的信息。他耳力极好,即使镖师们趁着跑到林子深处解手的空档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声嘀咕,唐枭在车边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哎,你们说,这是第几任了?”
“俺哪知道啊!每次的人儿都不一样!”
“我上次接斐少爷的镖是年初,那时候是个又黑又壮的小伙子。”
“咱是开春儿,是个白净的书生。”
“俺是去年,记得那次是个姑娘,给俺惊得……还以为斐少爷终于要成亲了。”
“这次这个,你们怎么看?”
“怪闷的,好像是个练家子。”
“少爷的口味真是摸不准……”
“诶,你们猜——谁在上?”
“当然是斐少爷!那些人儿啊,都是被少爷压的……”
唐枭回到车里,正好看到叶斐打着大大的哈欠,从铺了锦被的榆木箱子上爬起来。这人半夜不睡,白天却睡得呼呼的。而唐枭向来习惯昼伏夜出,两人的作息倒是意外地一致。
叶斐接过唐枭递来的水囊,道了声谢,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抹了抹嘴,满足地长出一口气,把水囊递了回去。唐枭伸手接过,叶斐却没松手,两人的手一时间仿佛拉在了一起。
叶斐直直地望着唐枭。夕阳的余晖透过小窗斜射入车内,唐枭的半边脸都笼罩在金光里。
“小唐,你真好看。”
叶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唐枭不由皱眉,身子向后缩了一下。
叶斐收回手,托着下巴,眯起双眼,头顶的马尾因为睡觉变得有些松垮垮的,平日里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抹胭脂般的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宿醉未醒的人在说胡话,可是唐枭知道他是滴酒不沾的。
——幼时病弱,后遗症很多,畏寒,要喝很多药,禁止饮酒……这些都是叶斐一路上对着唐枭絮叨的内容,连大夫药方里有几味药材分别几钱几两都背得清清楚楚,哪些药材不好找,哪种熬药方式忒奇葩,哪个大夫和哪个将军好上了,洛阳哪家的牡丹饼做得好吃,可惜洛阳丢了就吃不到了安禄山真讨厌……话题跨度之大,唐枭已经懒得去思考这位少爷的脑袋里整日都塞着些什么,只是默默听,再适时地应个声。
如果没有听到镖师们方才的八卦,唐枭本来是可以将这句话当作玩笑无视过去的。
这位叶少爷,似乎有一些特殊的嗜好啊。
“哈哈哈,小唐你不要总板着脸嘛,聊天的第一要务——问。”叶斐抬手将发绳解了,接住散落的发丝,重新绾成一个整齐的马尾,方才那醉酒一般迷糊的样子已经不见,“有问题,聊天自然就会地持续下去咯——来,问个问题。”
唐枭很少问问题。很多时候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以往接的刺杀生意很大一部分便是出于这种情况,也遇到过完事之后立刻便想除掉他的雇主,好几个。
不过现在的唐枭,其实想问不少问题。
“为何不走水路?”唐枭问道。杭州到扬州的运河并没有受到北方战乱的波及,依然畅通,藏剑山庄有自己专属的码头,想要运货去扬州再方便不过。根据叶斐出发前说的话,扬州显然是第一个目的地。
“北方水路情况不明,还是陆路的迂回空间大一些,也不会太显眼。”
这一趟走的是暗镖,唐枭在出发时便意识到了。叶斐不愿大张声势,同行的是身边的亲信与合作多年的镖师,可是又偏偏雇了一个不认识的唐门。
——因为唐门看钱办事,不会过问雇主的秘密。
镖局能够处理一般的劫匪,叶斐却专门雇了唐枭来负责自身的安全。这一路上,八成潜伏着镖局处理不了的威胁。
唐枭继续问:“我们需要防备哪些敌人?”
“那些都是兵器。”叶斐没有回答唐枭的问题,而是直接道出了这趟镖的内容与目的地,“运往金水的浩气营。”
原来是浩气盟的物资,那么半道被劫的可能性的确不小。时逢战乱,浩气盟派出大量弟子北上抵抗狼牙叛军,处在扬州与洛阳之间的金水镇俨然已成了前线重要的后勤之所。而原本势不两立的盟谷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了起来,一方面依旧在互相抢夺物资与据点,另一方面又默契地联手对抗着叛军,遇到对方北上的物资,有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行了。
可是这趟生意,既没有浩气的人护送,又不挂镖局的旗号,叶斐想要防备的敌人,大概不是恶人谷。
“是狼牙军。”唐枭道。
叶斐对他赞赏地一笑,没有再回答。能让话痨缄默的,要么是另一个话痨,要么就是另一重秘密。
这趟镖要运送的,恐怕不只是浩气盟的兵器而已。
唐枭还在凝神思索,叶斐却笑了起来:“聊天嘛,别总是一本正经地讲工作,聊点儿别的。”他起身坐到了唐枭旁边,像好哥们说悄悄话一样,抬手勾住了唐枭的肩膀,“比如——男人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