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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人去城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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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冀县外,一条鲜有人迹的曲折小径上,传来阵阵蹄响。此时正逢万物始苏,绿意初吐,草间偶有芳华点缀,微带幽香,好一派清新景象。
一队黑衣武士策马而来,裹挟着阵阵煞气,顿时将这乡间雅趣冲散。近百人服饰严整,鞍辔鲜明,眉目警觉,团护着一辆马车疾行。车厢狭窄,之中不知坐了何人。
队首一人,亦是一身玄色,却显得与众不同。背上宝剑,镶金带玉,书刻“秋水”二字;胯下骏马,通身纯黑,有腾空入海之状。其人看来极为年轻,眉目俊朗,然而面含戾气,顾盼间隐有鹰视狼顾之势。抬眼一扫四周,顿使花垂颜、鸟噤声。
“二公子,此番办事甚是顺手,定得都督褒奖。”身后的副手见他神情阴郁,小心劝慰道。
那二公子扬鞭在空中虚挥一记,冷哼两声。他初次独自带兵,却被分派到一项稀松平常的任务;回头看看自己的这队黑衣亲兵,纪律严整、身手矫健,却要在这荒僻乡野捉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难免气闷。
“真是委屈你们了。”他闷声道。
这少年从小智虑过人,野心勃勃,文帝曹丕一逝,便开始精心培养这队人马,以求来日一鸣惊人于沙场。不料新帝一纸诏书,居然令父亲解甲归田,自己这队亲信,也只好化为游兵散勇,蛰伏乡间。
直到曹氏、夏侯氏都不敌蜀寇,皇帝这才重求父亲出山。父亲和那诸葛亮,同为托孤重臣,待遇却如此不同,令他心中郁郁不平。
年少而雄心受挫,始知功名难求——他天性中的阴沉之气,日益盈发出来,对魏帝的任人唯亲、朝三暮四,也已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怀疑。
随父亲初入战场,他对诸葛亮倒很是好奇,甚至还有三分不肯承认的钦慕。毕竟若无此人,父亲恐怕是要一辈子屈居山野了。
他熟读近史,深知这位传说中的蜀相,是前朝开始就首屈一指的风流人物,有翻天覆地的能耐。他心中,其实是很向往那旧时的纷乱局势的,他相信自己能从群雄割据中崛起,而深深厌恶现下这僵硬无弹性的时局。因此,街亭一役胜利之后,他难抑激动,格外期待与诸葛亮两军对阵,拼杀个你死我活。
却不料诸葛亮居然用一支曲子、一座空城,就让他家十万雄兵不战自退!
一记重拳砸在棉花上,偏偏绵里又藏针,令他吃痛而不知如何发泄。他一身戾气无处发散,不禁仰天愤愤道:
“早知蜀寇兵马凋零,便当闯进那空城去,拿下诸葛村夫的首级,才算建功立业!”
话音刚落,忽觉有利器破空迎面而来。慌忙附身一躲,只听嗤嗤两声响,擦着头顶而过。这一惊避,几乎跌下马来,待重又坐定,一摸头,寻不见盔顶红缨;四下乱看时,才发现被一支青色小箭钉于身后地下。
他不禁又惊又怒:“是何人伏击于我?!”
只听一阵悉索,路前花丛柳荫间,转出一骑青衣少年,掩口笑道:“你是何人,敢妄谈我丞相首级。”
那声音如水送浮萍,司马昭不禁听得呆了。再定睛一看,那少年与自己年岁相仿,面如琢玉,风过处衣袂一荡,直令闲花增艳,野草生香。左手好整以暇地拈着一枝苞芽初绽的野兰,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他久处中原,平日暗中频繁交往的都是雄壮豪客,何曾见过这般宛转人物?若不是想到方才一箭下手狠厉,几乎想要立时下马结交。
“我乃司马昭,”他定了定神,唰地抽出背上长剑。劲道凌厉,划出呼呼风声,黑衣卫齐声喝彩。司马昭心下亦是得意,看定面前人,恫吓道:“你这小贼又是何人,胆敢偷袭!”
“司马昭?”那少年将他名字在口中含了含,举兰在腮,鼻尖微耸,似是闻香;再抬眼时,目光向他脸上徐徐一转,好似一丝细柳拂过,弄得司马昭面上发痒。他见青衣少年实是声柔质弱,不忍粗鲁相待,正要缓和口气再问,却忽见少年凝住了笑意,冷冷道:
“从没听过。似我这般高贵的人,怎能通名于你这无名之辈?”
司马昭听他这样鄙薄自己,大为意外,随即一阵恼怒涌上心头。正要呼喝亲兵上前将这少年擒住,好好折磨一番,却见那少年一翻手,身后出现数十骑同样青衣轻甲之人。秋波一凛,提缰拔剑,直向自己冲来!
一时之间,窄窄乡路上,一黑一青两支队伍纠缠起来。草木无声,只闻刀剑相吻之音铮铮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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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败绩一出,青首即奉诸葛亮之命,赶往天水三郡。他对这清城扫尾之务早已驾轻就熟,在姜维关兴等诸将各于营帐中披甲取枪之际,得诸葛丞相私下几句吩咐,即奔天水而去。
世人只见战局中黑白纷乱,却不知清扫棋盘为何人。暗地里搏斗之烈,并不亚于两军对阵于明处。起兵前侦查、投密,行军时对主帅贴身护卫,撤军时清理余势、伏下眼线、将关键人物转送他处——此般种种,若不处理妥当,均可酿成大错。汉军行事周全谨慎,胜不骄矜、败不惶急,很大程度上便依赖青首领的这一支青衣卫。它是一道神秘的安全网,众人看不见,却知它的确悬在那里,是为最后的安心。
譬如那夜,诸葛亮在姜维奇袭之下,有青衣众卫相护,急中有序,护主逃出生天。关张等战将虽然骁勇有名,却亦因此常在敌军密切注视之下,远不及这支青蛇般的暗军灵活诡秘。
为保其密,若非军中顶尖人物,并不知青首底细;便战将如王平者,也极少与青首照面。是以领军赴街亭那日,王平军中见到青首与姜维似在谈笑,印象颇深,便随口透露给了马谡,不料点燃了那马参军心头的一把邪火。
军中也有少数将官,如魏延杨仪等,对这支暗军既心存羡慕,又不忿其行事隐秘、不受制于寻常军纪、不可经己调遣,更不服青首过于年轻娇媚,又与丞相十分亲密,之前时有微词;而自青首舍身护得诸葛亮无虞后,才暗暗敬服,再也不提了。
此番汉军于街亭败得突然,青首急匆匆赶赴天水,除隐患、埋伏笔、以徐图未来。种种常规事项完成后,却另有一重要之事需要办妥。
他伤势初愈,任务便完成得不如往日迅捷。急急奔赴冀县,半路上忽得暗报,听闻丞相以空城一曲,退司马十万甲兵。他几乎惊呆,明白此乃百疏一密的险策,其中必然惊心动魄、艰险难言,自己却未能护在丞相身边。所幸计成,如若不然……
他心头愤恨无比,已在心中将司马懿骂了无数遍。临近冀县,又得探报,知魏人抢在了自己前头,就隐于绿地树丛必经之处,静以待变。果然等到一路黑衣人马行来,听得一句“便当闯进那空城去,拿下诸葛村夫的首级”,立时忍不住出手,教训一下这狂言之徒。
待看清说话那人脸面,便认出是司马昭。
当日诸葛亮挥师之前,先离间曹睿、司马懿君臣,夺司马雍凉兵权、骠骑之位。所用计策,是于邺城门上张贴告示一道,以司马懿口吻,诬他要起雄兵、废曹帝、立新君。那道告示,便是青首夜潜入城而布。彼时他为行计,深究司马氏一族,连司马懿笔迹亦学得有七分相肖,自然知其二子长相。初见司马昭画像,便觉有三分傲戾跃然纸上,不若其兄温文尔雅;但看真人,一身玄衣,更衬得玉面阴沉。
青首深恨司马懿令诸葛亮身陷险地,亲身剑斗二公子,要令这黑衣队伍明白汉军的厉害。忽又想起那时献反间计、巧使魏帝疏远司马氏的的马谡马参军,如今已身败名裂,一时之间只觉天下英豪只顾冤冤相报,而冥冥中生死赢输,自有定数,不由百感交集,有些难过,又觉好没意思。迷茫无趣之间,剑却使得愈发狠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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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军被迫散居乡野已久,在司马昭敦促下,将个人功夫练得精良,蛰伏中却少得集训。此番遇到的,却是经诸葛亮八卦之法严训的青衣暗卫。当下青衣人不过二三十余,却以少敌多,进退有素,将那近百黑衣人截开。进退如鬼魅,似可一化十,令四周幻化出阵阵淡淡青雾。野草迷离,花香浮动,愈显得凄迷诡异。
司马昭独战青首,本已左支右绌,见总无人来帮忙,应付之间一瞥四周,只见花草柳溪,皆似移位,黑衣人横七竖八倒地不少,不由大惊。
他怎想得到如此纤细柔美的一个少年,居然身负好俊功夫。他一向自认主帅之子,受惯了无微不至的保护,也不自期与敌人近身搏斗,平日功夫大都花在狂想兵书历史之上。此刻独面锋芒,心中躁然,挥剑声声叱喝,势劲力急。青衣少年见面前白光闪动,知他欲仗利器夺人声势,唇边微露冷笑,长剑轻摆,以巧劲挡开攻势。
司马昭见招招都给他拆解开去,自己剑锋明晃晃的,却总是和他身子差了寸许,心下急躁。忽见他露一个破绽,便挺剑他疾刺左胁。不料青首这一下乃是诱招,长剑突然圈转,直取他咽喉,势道劲急无比。司马昭惊骇之下,左身一侧;少年忽地收势,剑背却向他右臂一拍。司马昭半条手臂一麻,宝剑拿捏不稳,被他素手夺去。那剑锋锐绝伦,一时易主,掣肘的却是司马昭。青首乘胜追击,再以剑背击司马昭战马,那黑马吃痛一掀前蹄,司马昭便无法稳坐马上,砰地一声,坠下地来。
他以为今日就要命丧这少年手中,双目一闭,引颈待戮。心中长叹大业未成,若有来世,必要寻仇,让这不知姓名的少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料耳边飘过一阵轻笑,那少年似是懒得理他,纵马从旁跃过,喝道:“青副,且护着马车先走。”
司马昭睁开双眼,只见四骑并出,四名青衣卫一齐围住马车前后左右,唰地一声,还剑入鞘;领头者剑眉英目,纵身跃上马车,余者围侍车边,同时挥鞭。这几下动作干净利落,齐整至极,同时收剑、同时出鞭,只各发出一下声响。
转眼之间,青衣卫已护着马车扬长而去;余下一群黑衣军匍匐在地,□□,呻吟不止。
黑衣军们不免又惊又怒,握器的手微微颤抖,喉间低低咆哮。他们原是魏中英悍之士,沙场负伤,全不足惧;但此刻眼前这小小一支兵马,既无旗帜,亦无猛将,一个个青衫飘飘,忽地从乡间冒出来,即令他们大败,简直违背常理,心头都是一团混沌无措。
司马昭过惯了锦衣贵公子的生活,又素爱幻想自己戎装骏马、战功赫赫的前途。不料首次执行父亲派下的任务,居然被一个无名少年击于马下,好容易培养的亲兵,也折去大半。先是盛怒难遏,颓坐地上一时,又难免心灰气丧。
却见领头的青衣少年,一手挟着夺来的宝剑,另一手指尖翻转,不知如何又变出了那支野兰,花遮笑口,仿佛对满地伤兵视而不见。他目送马车远去,方低头抚剑,只见刃上寒光森然,变幻不定,果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宝器,不由低低赞一声:好剑好剑,只惜用者无能,尚不能展你锋锐。心中暗自庆幸,抬了头时,只笑嘻嘻地看向司马昭,道:
“昔日吾师夺‘青釭’于长坂坡,如今我得此秋水宝剑,也算对得起师父一世英名。”
司马昭羞愤之下,心中一凛。原来这少年乃是赵云亲传,自己实是轻敌。听他这话,分明是将自己比作了那没出息的夏侯恩——他本最看不起夏侯氏子弟,仗着裙带关系官运亨通,不料如今却被比作其中最无能之人。他何曾被同龄人这般折辱,眼中煞气浮动,简直要用目光将青首生吞活剥,却又不得,只有森然道:
“你如今既杀不得我,他日再见、必然后悔!”
青首看着他阴鸷的眼神,倒也毫不畏死,原不是那类色厉内荏的人物。不禁略生失望,有心要折他锐气,故意露出怜悯神色,脆生生道:
“司马公子此番败上加败,还有脸于他日见我?似我这般自爱的人,怕是不愿再见公子的啊。”
这一句辱人的话,被他说得似嗔似怒,直钻入众人耳内。黑衣军纷纷低头;司马昭直听得牙齿乱颤,不能自己。
青首却径自收剑打马,星眸回斜,向司马昭深深一望,方才转身,绝尘而去。
数十青衣人,后发先至,势疾如风,卷走马车,转眼间影踪全无。只留一串清笑,渐远渐轻,余音袅袅,回荡乡间。
司马昭恨得手足无措。转头见到自己的黑马,劈手从身边一玄衣卫手里夺过刀,一下将马砍倒。马儿一声悲啼,鲜血四溅,挣扎良久,方不动了。
这匹黑色骏马本系他兄长司马师所有,一日被他瞧见,便念念不忘,软硬兼施地向兄长讨要。司马师向来溺爱弟弟,便即割爱。司马昭得了这马,十分钟爱,一直亲自喂养洗刷。而今它竟阵前失蹄,将自己掀下地来,丢尽了颜面,便觉得再喜欢也是要不得了。当下他见爱马倒在血泊中,想起往日马背上驰骋于河山间,何等豪情快意?不由眼眶泛红,却终究将泪水忍住,整顿残部,垂头丧气,向父亲营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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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首催马赶上青衣卫,再疾驰多时,方命稍停,将小车中人迎出歇息。骑驾马车的青副挥鞭指点,众卫悄没声息地行阵,将马车四面护住,提防追兵。
一白发老夫人从车厢中颤巍而出,见了青首,便要下拜。青首慌忙扶起,还礼不迭,口中道:
“青首来迟,害姜老夫人受苦,此礼实不敢当。”
他缓缓慰言,待老夫人歇息片刻,重又扶她上车。四下查看,见已近汉中,敌军定赶不上来,又思姜母年迈,便放慢行速。姜母坐在车中,青首骑马缓行于车窗旁侧,有心要令她忘了方才恶战,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闲聊,不知不觉间,说到姜维幼时之事。
姜母先被歹众劫走,随即又被救出,忽历生死两重,心情正是激荡。她常年独居,少人倾吐,见救人者相貌清俊可喜,自然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
“凉州一片,常受战乱之苦。先夫当年于一役中不幸离世,留我与腹中维儿,相依为命。
“时天水乡亲怜我孤儿寡母,便请当地名士,教导维儿文武,以求将这一脉香火,沿承下去。
“维儿自幼心性良善、天资聪颖,然因未曾得父亲关怀,思绪虽敏,却不爱言辞,不似同龄孩童活泼无虑。我看在眼里,心中甚忧。
“至七八岁,维儿一日独往先父坟上上香。是夜忽有流星一颗,硕大明亮,自东南天边,坠入荒原;光环不偏不倚,正笼罩维儿周身。
“维儿年幼,何曾见过如此景象?就此眩晕过去。及昼方醒,挣扎着回到家中。我待他一夜未归,正心急如麻,听闻此事,忙煮姜汤喂他饮下,担忧他小小身体,经不住山夜严寒。
“谁知此夜过后,维儿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忽而开窍,武要闻鸡起舞,文把铁砚磨穿,往日执著竟不可比;更逐渐习得人前陈词、察言观色,再不是旧时那内秀的童儿。
“年近弱冠时,天水中已少有人敢称其师,便常荐他向长安去谋前程。维儿却愈发谦逊低调,不求功名,只愿在这天水苍凉之地,不受家国功名之累,修身修心。年少而不受京都繁华所惑,时人深叹其不同。”
说到此处,姜母看看关青,笑道:
“一年年过去,此番诸葛丞相兵至天水,维儿终究按捺不住,领兵相对。世事变化,总非常人可料;维儿如今归入汉室,师从至智之人,我这做母亲的,也再不必操心了……”
青首听得入神。他亦出身将门,身负父仇已有时日,只因种种制衡顾虑,始终不得还报。此时他默然听着,只道姜母年迈迷信,并不甚在意那流星坠地之说,却颇能在脑海中勾勒一个小小孩童,孤身行走于荒地,为父上坟的情景。
再想起他月下执枪的模样,就不显得那样杀气凌厉;忽又忆起他坡下剑舞,便也自觉得明白了其中仇恨从何而来。乱世之中,人生而彷徨,无父从旁教导扶持,更易觉飘零孤独。纵有一身本领,始终难寻寄托罢?
不知不觉间,便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既然身世相仿,将来若有机会,倒可再多闲聊,相互开解。关青慢慢驱马率众向前,心里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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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司马昭灰溜溜回到魏军大寨,转身看看垂头丧气的黑衣军众,实不知该如何向父亲交代。
听闻父亲命他夺姜维老母时,司马昭还沉浸在“如果那时攻进了城去该多好”的幻念中,不由面露“杀鸡焉用牛刀”之色。父亲却正色道:“你可休要小看这差事。当初武皇帝欲取诸葛孔明家人,却是迟了一步,如若不然,又何来今朝战乱?又何来今日兵撤空城之耻?”
司马昭心中是很愿意将父亲比作武皇帝的,可是这个姜维,能有诸葛亮那么厉害吗?他不曾亲历战事,因素有聪颖之名,又得父亲宠爱,不免对天下英雄浑不在意。谁知这次,却被对方随随便便一员青衣小将,将到了手的人生生夺去,简直羞愤地想要一头碰死。正思量着,迎面撞见一人,抬头一看:正是父亲立于面前,满脸严霜。
司马昭悔恨交迸,咚地一声跪在地下,忍着先前从马上摔下的疼痛,不敢吱声。
司马懿早已听闻儿子败绩,听说对手是个无名少年,心中亦不免有些惊奇,先忍下责罚,沉声问道:“敌将是何模样?”
司马昭听得此问,忙应道:“那人和孩儿差不多岁数,青衣白马,形容出众。那双凤眼,一时如三春暖晖,一时如秋塘冷月,孩儿从未见过……”正自迫不及待地说着,又觉得战败的情形简直不堪回首,舔舔嘴唇,恨恨道:“那人身轻如燕,剑术高明,口齿也是尖利得很,令人恨不得将舌头拔了下来,看还会不会笑。”
司马懿皱眉听着儿子的描述,只觉他言语间似是颇受敌将所惑,不禁无语。
司马昭只顾继续道:“他手段奇幻,似会妖法,只领几十人,就把我的玄衣军击退……不过对我总算倒也手下留情。”踌躇一阵,将那弃剑坠马而不杀之事道来。
司马懿再也难忍,斥道:“人家任务只是夺姜维之母,见不能将我司马氏根除,自不愿把事情闹大,要你性命,与我家结下死仇——不过是看我司马一族之名放过你,亦畏我军或有后援,难道还以为是别人也被你长相迷住,乱了心思?年少而如此轻狂,何堪大任!”
他虽猜得大半正确,却也不知青首另有苦衷。青首新伤初愈,在天水三郡一路暗行秘事,已颇感神困力倦。当时他虚晃一招,引司马昭一剑直指胸协,未料宝剑气锐,微微触动了胸间枪伤。因而也不敢妄自擒杀司马昭,以免追兵铺天盖地而来,稍有疏虞,反误了救人正事。只是他面上笑意连连,未曾露出分毫伤楚,黑衣军众只道他有心相让,放司马昭离去。
司马昭听得父亲责骂,张口结舌,涨红了一张俊脸,半晌方垂首咬牙道:“孩儿此番失手,愿以死谢罪。”
司马懿面色铁青,心中却叹一口气。他深深爱护这个血气方刚的二儿子深知一腔热血被折的痛楚,不忍看他重蹈覆辙,正在沉思如何将他的心高气傲治上一治,忽闻身后一声绵绵长笑,角落里转出个人影来:
“父亲大人可不能重罚昭弟呀。”
闻言,父子俩面上神色皆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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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与营中之众装束皆不同。一袭银袍,愈显气质华贵,脱巾散发,修眉细目间流溢着一丝一丝的笑容。微带阴柔之气,比司马昭面白而年长——原是司马大公子师。
司马昭身后所残存的黑衣军,见了大公子,也纷纷躬身行礼,不敢直视。原来那时司马昭闹着要一队亲兵,司马懿不耐他再三央求,只得允了,却令司马师暗中甄选、操练、提拔人才,以免次子年少,多有思虑不周之处。黑衣军皆知大公子心细如发、面柔心狠,一旦犯错,绝无宽恕之机,因而畏他之心,犹胜司马昭。
司马师一眼飞快地扫过,只见黑衣军所余无几,个个神情委顿。他默不作声,袖中的拳紧了紧,面上怫然一现即隐,顷刻恢复了白净温面。低头看一眼跪地不起的弟弟,丢一个安慰的眼风,转向父亲笑道:
“昭弟初次出兵,所带之人不过百,怎能抵过诸葛亮身边的青衣暗卫?”
“青衣暗卫?”司马懿挑眉。
“不错。”司马师将鬓边散发掠至耳后,面上笑意渐去:
“师听闻昭弟败绩,便速派人探寻。此番所集信息,与往日相合,大致勾勒出蜀寇一支精锐——非属正规军队,却是灵动如蛇,当初父亲被贬之事,怕亦与之有脱不开的干系……
“其军首虽是年轻,观其行事,见识却不浅,想必诸葛亲训已久——如今又知得了名将真传。
“我军虽众,朝廷却不曾训此暗军,之前亦不曾有防。这队暗卫有备而来,目的与昭弟相同,都要夺姜维之母。昭弟不期有敌,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
司马懿点头道:“若果如此,倒是我轻敌,不曾拨调更多军将与昭儿同去冀县。”
司马师笑道:“昭弟初次领兵,即遇此强敌,此后想必会懂得谨慎行事。区区小败,挫挫公子哥儿的心浮气躁,焉知非福?”
司马懿听得“谨慎”二字,不禁又想起空城之失。首次与诸葛亮对峙,难得马谡不知何故犯下行军大忌,自己却也未能借此良机,摧动敌军筋骨,不由对诸葛亮更多三分敬服与忌惮。他沉声道:
“诸葛孔明乃是太过复杂多面之人,其心难防难测——若不是平日谨慎到了极致,这空前绝后的的空城之计,又怎能施出?
“我司马氏冷心冷面,若遇敌手,则辣手相向,绝不容情。而看孔明为人,一向博爱亲民,令人难公伐其罪;却不知这多情之人,一朝无情起来,却怕是比你我一贯狠辣更要致命!……昔日周郎,便最重情义,堕入其术中而不觉。明明雅人雅量,最后却落得个无能善妒的名头,不知临终前作何想?
“谨慎之至,却又甘冒奇凶大险;最是多情,亦最能为绝情之事——此般诡诈,周转两极于之间,是以世间大智之人虽众,却总难测防其心……我父子三人对他一个,也未必是对手;只有赖我大魏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方可以守为攻。诸葛此去,他日必返。你兄弟二人,可要十分小心!”
说罢,沉吟而去,也不再提惩罚司马昭之事。
司马昭见父亲走远,便要起身,臀上跌伤却痛,一个踉跄几乎重又跌倒。司马师连忙将他一把扶住。
“兄长,”司马昭抓住司马师手臂,目露感激:“这次可多亏了你替我说话,不然还不知要被父亲如何责罚……”
“我的黑马呢?”司马师身长静立,忽地发问道。
司马昭一愣,咬牙不语。他先受青衣少年挟制,后为父亲指责,满腔愤怒,不由从双目中流露出来。
司马师知弟弟素来骄傲,愈是看得起一人,便愈不愿在其面前丢脸。杀那黑马,必然也是自觉不堪而泄愤。见他此时显然对那敌将难以释怀,心中不忍,淡淡教道:“若是对人家又恨又爱,就好好努力,必有把他擒拿过来的一日。”
“兄长当真信得昭儿有这般能耐?”司马昭闻言,果然又面露喜色,双目中似有烈焰重燃。
“那是自然。”司马师眯眯细长的眼,笑意间浮现出一丝算计,“你我在明、他在暗,须设法扭转了这形势才好……若有机会,为兄也定会祝你一臂之力。”
司马昭听得,不免又重拾自信。是夜解衣就寝,于榻上翻来覆去,不得安生,好容易倦意袭来,却见那少年在天边含笑看他,连忙上前,怎知少年立即翻脸,抽出秋水宝剑,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刺。
司马昭全身被寒光笼罩,惊寤而起,原是一场梦。风动帘帐,外面一轮明月射将进来,照得满地银光。司马昭一身冷汗涔涔而下,股伤又隐隐作痛,甚是狼狈。看见案上一顶秃盔,便在枕下一番摸索,翻出枚小箭,青芒耀眼——原来他仓皇离去之时,不忘一阵搜索,将那射缨小箭收住。此时细看,那箭却是青竹削成,看似既薄且脆,只堪观赏,并无实用,在那少年手中,与沉重铁盔相碰,亦不折断。
司马昭抚摩小箭,想起自己空有那削金砍玉的宝剑,人多势众,却有日间惨败,堕了司马氏威名;以被覆面,羞愧不已。
一面心疼自己手下化作新鬼的亲信,一面忽又忆起,青衣少年临去时,秋波那一转,不觉痴倒,心头奇痒难平。咬牙切齿,俊面含霜,彻夜未再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