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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初入军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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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坡小林,半掩一顶素净白帐。帐帘微动,飘出一抹青影,在料峭春寒中显得单薄,步履却是轻灵,踏近了,方惊起一片鹂鸟初鸣,让军中一角春意早染。
青首自那夜险险逃生于姜维枪下,一连病卧数日。这天午后从榻上起身,自觉大好,出来看看日头,估摸着丞相帐议已毕,便换了衣衫,向中军帐而去。
刚揭开营帐,便听得关兴扬声道:“丞相,这怎使得!他那样重伤青儿,我尚未咽下那口气,如今却要……”
诸葛亮不答,目光越过关兴,眼底泛出浓浓笑意。
关兴回头看去,见到青首的莹白小脸探进帐中,既是吃惊,又是紧张,快步过去,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埋怨道:“军医让你好好歇着,起来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去!”
“啊呀,青儿让关将军担心啦!”青首明眸一转,欢然巧笑道:“不过,似我这般好运的人,总能逢凶化吉的哟。”
关兴见他只稍稍好些,便开始插科打诨,气得连连摇头。
而青首的目光,却向关兴身后飘去。
平常身有军务还不觉得,这几日闭帐闲养,接连不见,却是颇有惦念……
正想着,诸葛亮笑着回看过来,目光好似一阵和煦春风,将人轻柔席卷。青首心中怦怦而跳,只觉周身暖洋洋的,面上立刻恢复了些血色,近日来的苦累艰险,也尽化于他一笑之中。不敢多看,便忙将头低下,暗自揪了揪衣角。
“青儿可好些了?”赵云走过来摸了摸青首的脑袋,神色怜惜又欣慰,“你舍身护卫丞相,此番功绩,远胜诸将。”
“这是青首的职责呢。”听闻是赵云称赞,青首唇边笑意立时尽敛,面上浮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本不该置丞相于险境,虽侥幸保得丞相无虞,不敢奢求功绩。”
然后转向关兴,正色道:“那夜虽为姜维将军所伤,却得留性命,心中已觉万幸。如今他既已归我季汉,青儿自愿一释前嫌,方才丞相所议之事,关将军不必因旧故而不允。”
关兴略有尴尬地看了看诸葛亮、赵云,只见二人都忍俊不禁,瞪了青首一眼,心中暗想:若你知道所议何事,恐怕也不会那么爽快了。
青首微觉三人间光景奇怪,正欲思索,却听赵云开口赞同道:“青儿所言甚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那一夜,兴许是被青儿拼死护主撼动,又或听闻我军乃正义之师,早有踌躇之意。无论如何,总是手下留情。”
“子龙,”诸葛亮羽扇轻摇,“你这几日与姜维多有交谈,怎样看他?”
赵云低头思考一会,方吐出两个字:
“帅才。”
“好一个‘帅才’。”诸葛亮沉吟着,微微颔首。
已经有太久未见到这样的人物了。生于西北羌蛮之地,这年轻人的杀伐之气下,却掩着一种文士风流,似乎脱下银甲,即可长啸,放下宝剑,便能长歌。单单这份意气,竟能令他诸葛亮神回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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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最坏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风云际会、诸侯并起,血色山河间弥漫着英雄气。未来的君王一起煮酒,醉笑世上英雄不过你我;修竹草庐间指手划分天下,一轴画卷中道尽人和地利。一边周旋于千军万马间,一边侍花草、弄棋局。思天下,不误敬美人、顾曲音,留英名、更要留雅名——怎不正是腾龙驾月之时?
然而正是那个时代,逼着天下俊杰不择手段地博弈拼杀。才略相仿者作龙虎斗,难免亦敌亦友、惺惺相惜。此间情感,便是一把双刃利剑——关键时刻,多情总被无情误。自己也曾狠下心来,面对掌中知己鲜血,默念起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
其间挣扎,如旧伤暗掩,从不敢令人知。
风流人物接连而逝,鲜活的时代也一去不归。风云渐散,江河固化,人才凋零。三分之后,便不能再有那腾云驾雾、驱星逐月的恢弘格局。当今天下,固然有良将、有谋臣,却总有所顾虑、难思进取,每日兢兢业业,不过各司其职而已。此番大举北伐,纵起倾国之力,却竟比不上当日游兵散将、孤军讨逆,能留下单骑千里、一身是胆的传奇。
论当今帅才,三国不过各有一人,余子碌碌,实不足论。便这三人,也都年过不惑;年轻一辈,再鲜出胸怀锦绣的雅士。人们以为这个世界,正如他茅庐中规划般地运行,却不知午夜梦回之际,也曾被那沉沉黑幕般的陌生、寂寞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人生过半而知交零落,虽高处庙堂,亦总缺一丝足意。
因此,当他看到姜维时,心里溢出了久违的悸动。
那夜色下夺命的桀骜有如星辉闪耀,而白日被困只身涉险仍旧满面孤高——胜要胜得轻而易举、败要败得慷慨淋漓。这行事气概,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感,甚至产生怀旧般的向往,却一时不知该如何驾驭。
明明身染旧时风流,却又年轻得令人妒忌。手下大多数文臣武将,都将姜维身上的与众不同之处,归结于“魏将”的身份上。或许只有赵云,是与自己一样,曾亲历那场中原逐鹿、并在其中留名之人,才能辨识出那份独属于那个已经结束的时代的殊容风致。
而赵云也垂垂老矣。诸葛亮默默看一眼老将军的白发,不禁感怀时光的流逝。
正是这份怀旧,让他每次见到姜维时,都不是很能集中精力审视他的诚心。只是觉得他感知到的、他们身上跨越时空的共通之处,会令他二人自动相斥相吸。因此即便那夜性命攸关之际,见他放青首归来,虽然惊险,内心最深处似乎也并不为奇。
这个姜维,让他看到了当年么?
……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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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首紧盯着诸葛亮时忧时喜、不断变幻的神色,眉间晃过一丝迷茫。
心中估摸他无意多言,便告辞出帐,带着些微郁闷,往回走去。
这个给自己当胸一枪的厉害将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看起来令丞相心思起伏,倒是罕见……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也能享受一下这般待遇?
正胡乱想着,倏然收住脚步。
青衣暗卫行事机密,青首独帐总设在僻静之处。此番汉军立营之侧,恰有一座小小山坡,坡上甚至有些绿树野花,初绽苞芽,勉强也算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诸葛丞相亲自看过后,便安排青首在此静养。
然而此时,坡下空地上,正有一人剑舞淋漓。
起初,剑弧丰满,风雅端范;然而渐渐地,却似有经年积郁逸散出来,锋芒毕露,剑气呼啸间叶落花散。正当日落时分,晚霞怒吐,纵横剑气如龙蛇狂舞,一人一剑,却有吞天灭地之态。
这不是姜维还是谁呢?
青首阅历未深,无意之中,得以向这满身神秘的将军的心境之中,深深一瞥,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若干年后他亲历重大变故,回忆起这场景,忽然切身体会出剑意深处的凄伤愤慨,终究却已太晚。
不多时,姜维一套剑法演毕,剑锋一荡,遥指落日。凌凌剑意直惹得地上尘草飞扬,旋转如流。青首瞧得神驰目眩,正自呆立;忽觉伤口骤然又痛起来,寒气沁骨,原是忆起冰凉枪尖刺向自己血肉的那一瞬;抚胸意欲避去,却忽被心头一阵疼痛钉在原地——不由得轻轻呻吟一声。
尽管只轻轻一声,坡下之人也是一震,如闪电般收剑转身。
目光如剑芒般雪亮,向青首这里挥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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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将军还记得我?”青首见姜维认出了自己,想起丞相对他的青睐与众不同,少年心性一起,便不肯再示弱,速速换上笑颜,迎着那犀利目光走去,嘻嘻然道:“似我这般出众的人,可是令将军过目不忘?”
姜维见来者款款走下山坡,双手轻轻一揖,青衫浮动间,悄然将满坡杀气化去。近了细看眉目,估摸着未至双十,口中恣意调笑,难掩行动端雅。或因伤势未愈,比那夜偷换诸葛亮时,多两分憔悴;静立风中,令人望之生怜。
原本心头满满皆是被人窥视的愠怒,却在这少年的顽笑间一时弥散。
月下初见,那一双明锐决绝的凤眼,硬生生扭转了他的枪头。日暮乍逢,同一人又立面前,明明不久前刚从自己枪下九死一生,却依然笑涡浅浅,满面春风。凤目流转之间不掩好奇试探之意,神色明媚而不令人生厌。姜维心中纵然不喜,也难免暗暗称异。
青首见姜维久久不答,便指了指山坡:“我并非存心窥探,只恰好在这僻静处养伤,听得剑鸣,才出来观摩。”
姜维抬头一看。微风拂动,坡上的青色浅木随风摇摆,幽深之处,果然露出小小的一角白色营帐。他心下自叹疏忽,不察四下有人,便换上一副礼貌的神色,抱拳道:“维先伤了小将军,又冲撞了小将军养病,惭愧。”
“叫我青首就好,”少年见他态度转变,立时开心起来,“姜将军文武双全,丞相赞不绝口。方才看你剑法,当真令人钦佩,尽管剑势之中,这,似乎……”说到这里,一时间只觉难以措词。
“不过是忠心忽转,深感书剑飘零,又无家无国,不知何时可遂大志,难免压抑。”姜维道。他庆幸这青衣少年虽是灵慧,终究少经世事,自己内心非他可随意洞察,就将话题一转:“青首兄弟,如今我们共事汉室,可愿与维尽释前嫌?”
“当然,”青首一口应下,心中想想那无家无国一说,倒也颇令人感叹,便将头一偏,笑道:“那夜不过各事其主,似我这般大度的人,又怎会放在心上?”
姜维已听出这话是少年的口头禅,微微忍俊。
方欲作答,却见山坡之上另有人影一闪,向这边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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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首见姜维目光忽然越过自己,便也回顾,只见一人身形健朗,眉目端正,却是马谡。便微笑遥问:“马参军可是来寻我?可有军务吩咐?”
“啊,不过是来看看青首伤势可好些了,”马谡有些愣愣地,然后看一眼姜维,似是觉得在这伤人者面前,讨论青首伤势有些不妥,便笑道:
“看起来像是已大好了……多歇歇罢。若缺什么,定要告知。”说着,向姜维微微拱手,便自离开。
“青首年纪轻轻,就得军中要员关照,”姜维暗自揣测,这少年在军中到底是何角色,“以后还请多多赐教。”
“哪里哪里。姜将军才是军中新星呢。”青首说着,眼珠子滴溜溜地已在姜维身上转了几圈。先见他剑法高深,近距相看,形容俊逸固不用说,言谈间更有一番不动声色,倒与丞相如出一辙,深得喜爱,也是情有可原……不知自己何时能修炼到这样?青首虽常年军行暗处,严守纪律,天性却是洒脱,不免扁了扁小嘴,眼角透出一丝惆怅。
而姜维亦是握着手中垂下的剑,不露声色地将青首再次打量。这少年目光清澈见底,即使戴起嬉笑面具,仍藏不住一片简单纯善;未必适合军旅,却偏要追随诸葛亮踏入战乱的漩涡,不惜以身相代。
想起少年迎接自己枪尖的决绝,他心中一丝淡淡的不忍很快被嘲讽掩盖。
这兵马乱世之中,白绢尘染、玉碎冰消,不过都在须臾之间。倒想看看,那诸葛亮能将这份纯真、护得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