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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月下惊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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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城外,夜色沉寂,草木噤声。不安弥漫在空气中,止更弥动。
一道偏僻小径之上,似有马蹄阵阵,初听尚远,片刻已清晰可辨——
两骑首尾追逐,后者手中一杆枪如蛟龙出洞,枪尖映着点点冷月,欲噬前方之人。
“诸葛亮,不枉我直追三十里,如今你近在咫尺,究竟还想逃往何处!”持枪的青年将军白衣猎猎,银甲盛风,凝声冷笑道。
闻言,前者忽地一提缰绳。马儿嘶声而啼,收足于数步开外。
追逐者倒吃了一惊,也忙险险地收枪勒马,抢到前方,回身将人截住。
“当真离城三十里了?”被追者连连轻喘,语音中却难掩愉悦之情,“那丞相已安全了。姜维姜伯约,你计策高妙,可惜追错了人。”
一阵劲风吹过,说话之人斗篷半落于肩。此时皓月当头,衬得那人一双凤目,如澄水映月,如此年少,哪里会是季汉丞相?
姜维在月光下看得真切,登时惊道:“你是何人?诸葛孔明何在?”
“我家丞相哪有这么好捉住!至于我么……”少年宛然一笑,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飞快地在对手面上转了几转,“似我这般碌碌无名之人,不足将军挂齿。”
姜维紧握长枪,月下银辉中怒容难抑。暗悔求胜之心太切,难免浮躁,虽看破诸葛亮攻天水之计、战退赵子龙引兵来袭、又月下劫营冲散蜀军,却仍在最后时刻让人施了掉包计。
此番失之毫厘,他日想再出奇制胜,实是难上加难……
再细看这偷梁换柱的少年,虽眉眼间稚气未曾脱尽,行事却是沉着,偷换上白衣素服、玉冠纶巾,夜色迷蒙之下,背影清逸,倒也一时难辨李代桃僵。想到辛苦算计一场终成空,姜维只觉眼前这副笑颜格外刺眼,冷冷道:
“堂堂一方丞相,也好意思让个小孩子代自己赴死,岂不是一世英名尽丧?”
“将军所言差矣,”那少年含嗔带笑,眼底的微怯一晃即过,“枭雄一如曹孟德,也曾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大丈夫有舍有得、能屈能伸,未见你魏人嘲他英名尽丧。今夜事态危急,似我这般心系天下的人,怎能不如曹洪祖茂,舍己以保季汉丞相平安?”
他虽唇边挂笑,却早细细看清了姜维目光冰冷,握枪右手紧攥成拳,显然杀意已盛。心中难免畏惧,却仍偏头笑问:“不然,便由我代丞相受将军一枪可好?”
话音未落,便觉面前银光骤闪,一股冰寒直侵左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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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知命在顷刻,少年笑面不改,双目一闭,只攥紧了缰绳,等待利器穿心的解脱。
然而那游龙银信般的攻势,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收止。少年只觉疾风拂面过后,胸间剧痛,一时金星满目、吸吐不能;待睁开眼,发现那尖尖寒芒,纹丝不动,静抵在心口,却不曾深深刺入。
方明白这一击原存试探之意——若是妄图退避,怕倒已没了性命。
少年说要替丞相受枪之时,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见姜维凝招不下,细思起来,却觉颇受其辱:自己赤忱护主,却被疑做那贪生怕死之徒。不由怒意渐生。
他隐忍疼痛,昂首在姜维脸上审视一番,笑意由浓转淡:
“将军既枪下留情,我便当进一言,聊表谢意。丞相只道良禽皆知择木而栖,必不甘心侍奉篡汉逆贼,因而不期天水有才俊,方有此败。今夜麒麟一鸣卧龙醒,数日内必有天罗地网,将军该早早思量退路才是!”
言罢,目露三分忧色,竟真诚不似作伪,仿佛命悬一线、任人宰割的,不是枪尖下的自己,而是持枪的俊面修罗。
姜维听得这番对答,目光如炬,逼视少年。但见他神情坦率,之前尚有的一丝怯色,此时已然不见,不由半晌不语。
不过诸葛帐下一无名少年,便有这赴汤蹈火的胆色,于明晃晃枪尖下,依旧晏晏笑语、娓娓道来。看来自己以为蜀中无人,一计便可了结恩怨,却是不知天地之广了……想到今夜横竖捉不得心头之人,他心思回转,忽问道:“诸葛亮如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少年见姜维口气倏缓,问题亦是来得突兀,不由微怔。随即笑容再现,伸手向天一指:
“汉室幽暗,群星俱隐,唯丞相一月独明,朗照乾坤——以待红日东升,山河复兴。将军改日见了便知。”
“好个一月独明,”姜维听闻,一时间目光游离,似是失神于流年。
两人月华披身,迎风对峙,不互相让,剑拔弩张之间却别有一番静美。如画卷中巍峨峻峻、流水盈盈,竟看呆了后面逐渐赶到的一众追兵。
良久,姜维忽而枪尖一撤,朗声笑道:“那倒要拭目以待。小将军的命,暂且留着,若是诸葛亮让我失了望,维当再踏月来取,届时定不留情。”
少年胸前凉意一去,方觉背上冷汗涔涔,轻衫尽湿。他本没指望今夜能全身而退,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见形势忽转,惊喜之余又多不解,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冷面将军,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丞相何曾让人失望,我命又岂是人想取就取——将军可想好了?”
姜维剑眉微扬,目光清幽,嘴角划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侧身将前路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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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城外数十里,姜维月下追捕的另一个方向。
夜风吹过,大旗舒卷,露出“克复中原”四个遒劲大字,在月下簌簌作响。匆匆搭起的一片季汉军帐内,阵势紧张而安宁有序。
此番诸葛丞相挥师北伐,捉放驸马、斩杀五将、一路连胜,今夜虽遭魏军夜袭,折损却也有限。众人均觉不过是直取长安前的小小插曲,因而士气不减。将士们点数人马、夤夜整装,准备日出后的征程。
营阵环抱的一间大帐里,气氛却极是不同。
两员年轻将领长跪于案前,在旁边一名锦衣文官几番搀扶之下,尤不肯起。二将凤眼虎目,观之便觉英武过人,面上却仍难掩惊惶之色。
事实上,季汉军士若知这一败之间真正的惊险,恐怕早已不复井然之序。
“丞相身边,一向有关兴张苞两位少将军相随,”锦衣文官见二将始终不愿起身,只得直接低声询,“问此番遇袭,却为何只得几员青衣卫相护?”
“马参军,”关兴以头顿地,“敌阵势若长蛇,将我军截为数段,我二人虽左冲右突,竟不能及时护卫丞相身侧……罪当万死。”
“难知今夜际遇,竟险于彝陵一役。”张苞低声应道。他与关兴对望一眼,均觉背上冷汗犹在。
关兴张苞曾将先帝从烈火炙烤的连营之中救出,本以为那样惊心动魄的战局不过一生一次,谁知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夜晚,奇袭突起,二人措手不及,双双失职。敌专为一,我分为十,以一抵十,寡不敌众。偌大军队,却令整个季汉最重要的人,身边无将;所幸未有损伤,不然三分天下,便要为之震动了。
名不见经传之人,忽而崛起,将整个局势打乱——历史似乎总是重演。
二将与那文官相对无语片刻,都悄悄向案后看去。
案后一人,披件半旧鹤氅,置檀香羽扇于案上,闭目不语。他面色清沉,在明亮的烛光下,周身逸散着潇然之气,令三人心境宁复些许。
他们却不曾知,面沉如水之下,心间亦有火舌燎烤,煎熬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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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前,天水城下的军帐里,诸葛亮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他本是极为谨慎之人,此围城待攻之夜,原欲秉烛夜读,却不知不觉坠入梦境。醒来时心惊肉跳、手足冰凉,羽扇亦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微微染尘。
他深深蹙眉,扶额闭目,梦境便又浮将上来——
江流滚滚,惊涛拍岸,潮湿的空气中犹存余韵残音。四下环顾,却不见一人;惊惶间忆起:曾经的琴伴,似是早被自己生生推入江水了之中。
经年旧梦,忽而重现:却主何兆?
正待整理思绪,却闻得四下里喊声震地。火光透着营帐映进诸葛亮的眼,令他几乎不确定是大梦初醒,还是又陷入另一场恶梦之中……
他擎起羽扇掩住口鼻,一边平复心念,一边等待关兴张苞来报军情。
不料,揭帐之人不是全副武装的关张,而是一青衣少年。
“怎么是你?”诸葛亮微微皱眉。
“姜维行阵机巧,将诸位将军与中军帐死死隔开,显然意在丞相。关张二将均被截住,恐不能及时赶来。现下还请丞相速走,以图后计。”少年急促说完,微微揭起营帐。只见外面一片青影闪动,数十青衣卫严装以待。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诸葛亮沉吟着,心思尚被那梦境牵扰,随步便要踱出帐去一探究竟。
“且慢,”少年挡在他身前,“请丞相更衣。”
“这——”诸葛亮一愣之下,明白过来,面色一沉。
而青衣少年却顾不得这许多,直视他道:“事态危急,丞相身边无将,必要一人将那姜维引开,方可保无虞。还望丞相以兴汉大业为重,勿拘小节……”
他向前一步,细长手指已触上诸葛亮相袍纶巾,口中道:“丞相,青首无礼了。”
诸葛亮本欲拒绝,而那梦境却堪比南中沼泽,令他头脑微眩、手足乏力……待回过神来,常穿的衣饰已覆在少年一袭青衫之上,自己身上另披了衣物。
自称青首的少年见他神情恍惚,实为平日罕见,不觉微微吃惊。心中一想,只道他担心自己安危,不由大感欣慰,盈然一笑,顿令帐内生春:
“丞相不必担忧!似我这般聪明的人,定不至命丧姜维之手。”
诸葛亮被青首半推着出了营帐,随青衣暗卫离开。青衣卫行军轻捷诡秘,一路破除患阻,险境渐脱。待行至远处,诸葛亮回头看时,遥见火光之中,一员青年将军,银鞍白马,挥鞭指向自己帐中奔出的一骑:
“追!”
寒风飒飒吹过,诸葛亮面颊一凉。待再看时,那将已然远去。
他心中似有千头万绪,正欲停步而思,却被青衣军拥簇着,转道疾驰而去。一团青衣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而那江边梦境,也似乱蹄之下的尘土,不知飘散零落于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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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帘掀起,卷入丝丝寒意。诸葛亮从沉思中睁开眼来。
一员老将快步走进,花白头发上微沾晨露,身后并无他人。
诸葛亮见状,暗暗叹一口气。
“赵老将军,怎么样?人可找到了?” 关兴与参军马谡齐声急问。
“能找的地方都已翻了个遍,如今能做的……”赵云摇头垂目,“只有等待了。”
帐中一阵静默,仿佛能听见众人的心,重重地沉下来。
几人都是军中要员,心知此番能保丞相无虞,全靠青首以身相代。这青首是诸葛丞相看重之人,虽然年纪极轻,与军中众人交往亦鲜,却独领一支神出鬼没的青衣暗卫,常领丞相亲授之计,擅行大军难为之事,可敌数百,堪托死生。
现下他下落不明,如若有失,便是斩断了汉军一支暗翼,当真非同小可。
“那敌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关兴声音喑哑,双拳紧握,指节已有些泛白。
“姜维,”赵云重又抬眼,想起日前与他一战,目光沉沉,“此人后生可畏,智计过人,枪法更精。青儿纵然自幼习武,终究年纪差了一截,又是……这次恐怕……”竟是说不下去了。
如此评价,出自堂堂赵子龙之口,着实惊人。然而众人忽又意识到,丞相自回营以来,更是一言未发。马谡常随诸葛亮左右,焦急之余暗暗观察,只觉丞相虽面上秋水不惊,却总似不同往日。而那一丝异样,是忧虑,是迷惑,还是……追忆?却非马谡所能参透了。
帐中烛火,犹豫不安地摇摆着,在地上划出几道静默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面忽起清蹄之音,渐行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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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于季汉营寨中策马飞奔、直向中军帐而来者寥寥可数,青首便是其中一人。
赵云急忙揭开营帐。此时冰轮横空,清光铺地,一骑飘然而至,可不正是青首?他轻巧翻身下马,脚步落地时却是微微踉跄。赵云关兴几个武将看在眼里,面上喜色一滞。
“见过丞相,诸位将军参军。”他入帐而来,声如风动环佩,打破一片沉寂。
“青首!……可一切安好?”马谡急急上前,打量之下见并无鲜血染身,不觉喜形于色。
“马参军放心。” 青首冲马谡笑笑,目光却绕过他。细看案后端坐之人,显是早于自己多时平安归帐,心下大慰;又感帐中气氛沉重,想必为己担忧半宿,便即绽开一脸招牌笑容,全然不提方才生死顷刻的危急:
“似我这般幸运的人,那姜伯约又能奈我何?”
帐中诸人又怎不知他强作欢颜?且看他冠上沾染寒露,分明素面憔悴,唯剩一双凤目依旧灵动。两道薄肩,裹在宽大相袍下,更显萧索。关兴几要冲上前去,携手细问,却又深愧自己未尽将军之责,才累得他历此凶险,只得暂且将关切忍了又忍。
而青首立定后,也觉心口一阵阵疼痛涌上,不由笑面难支。他适才在夜色中纵马狂奔数十里,被那鬼魅般的年轻将军如影随形,虽意外得他枪下留情,却终因未着厚甲,为枪尖锐气所伤。他一心一意只念着丞相安危,全没顾及自己。徘徊于生死之界的滋味,当时来不及细品,逃出生天后却似去了半条命。
此刻回到己方大帐,熟人关切的注视暖若春潮,身心如绷紧太久的弓弦,甫被松开,再难自持;勉力说笑一会,只觉满目灯烛乱晃,眼前一晕,抚心向后倒去。
马谡离得最近,急忙上前扶住。只觉怀中之人轻软冰寒、气息薄弱,嘴角仍带一抹浅笑,弯翘如新月,不觉心颤。
正想着,却见丞相起身离座,稳步上前,从他手中将人接过。马谡连忙退后,低头待丞相细细查看。
良久,诸葛亮摇头道:“是我大意了。”
他的面上渐渐泛出倦意:“我稍陪陪青儿……你们都去休息罢,只需叫军医来。”
众人不敢不依,走到帐口时,却又听声音背后响起,如夜下深潭,暗流涌动:
“一个时辰后,重立中军帐议事。我要收姜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