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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尾声 - 人散曲终 ...


  •   ------------(1)------------

      此计若成,可返成都。

      夜半,姜维看看榻侧醉卧之人,沉沉地想。

      上次身在成都,已是许久之前。那时他斥责黄皓误国,不见喜于主上,得旨屯田沓中。

      “大将军,”郤正在朝门口遇到他,犹豫片刻,道:“连年北伐,虽多功绩,却也要保重自身啊。” 郤正为官清和,又懂明哲保身,平素无大功过,却如细雨,默默滋养着朝中擎天独木。姜维听他相谏,也不多言,拱手谢了谢,便抽身离去。

      这些年来姜维一心只顾北伐,朝野谤议纷纷,尽皆充耳不闻,孤独如影,亦不在意。众人说他心无旁骛,褒贬不一;郤正并不参与那议论,细看他双眼时,却总似充满了一种无牵挂的漠然。目送着姜维远去的背影,摸不透这将军如此固执为何?

      彼时正值秋高气爽,而明眼忧国之人都能感到笼罩在汉都之上的乌烟瘴气。姜维信马由缰,渐渐偏离了成都中心,来至郊外。吸得一缕缕清净空气,紧锁的眉心也渐渐松开。

      不知不觉,老马在一扇门前停住。

      姜维本正思虑养兵之事,行至门前,方才惊觉似乎曾游此地。久经年月,门上陈漆斑驳,红皮脱落;姜维迟疑片刻,推门而入。只见废苑老竹靠颓墙,重门两扇,并未将旧时光锁住。溪泉早已枯竭,叮咚不在;院庭景象,似古井深水中的苍凉倒影,经年旧事,回神四顾皆不见。只闻竹叶簌簌,似在轻呦。

      如此情境,要称物是人非,亦不能够。绕院缓行,但觉苍苔露冷,沉吟一时,欲寻归路。

      忽见一物,从檐边悠悠飘落。四下无风,竹梢不动,不知从何而来。

      便俯身拾起,却是半面残破纸鸢,色泽尽褪,拖着断线。姜维拂去鸢上浮灰,犹可见寥寥数笔,勾勒出半个羽扇纶巾的人像,形貌不能细辨。旁侧题得几字,笔迹清冷,是建兴十二年。

      ——原来曾经有人,在此闻得抚琴一曲,终于折服;便于那最后一次北伐前,在幼时缘起处,放飞纸鸢,剪断久久错串的情丝。月下暗求江山平定,闺阁悠远。

      原可共为佳侣,如今只剩一人默伫空庭,手提残鸢。

      同样经年求一事,最终明白所得非所想;你驻足时,我却错肩而过,再回首,已是生死两茫漠。天水城下,先伤其身;五丈原上,复伤其心。事成之时,断竹焚火,正是:固然酬得今生志,从此月落孤影长。

      关青亡故,孔明亡故,周郎……亦故。唯他姜伯约尚在,想要回归自我时,却发现不过空壳一具。本以为了结怨念之后,可得平静,谁知却似入了无底深涧,纵声呐喊,也只落得永恒的死寂相伴。

      原来命运弄人,不过两法:或令人欲壑难填,含恨而终;或令人夙愿圆满,长世独留。

      便在五丈原扶灵而归时,把填胸旧恨一笔抹尽,将剩魂残魄,投于诸葛遗志。踏着陌生的方向,随着陌生人的指引,自少时已经习惯;漫漫北伐,是他对自己的放逐,从此永远行走在异乡。出关入塞,岁月消磨如驰。廿载间看着成都王业日益凋零下去,却不敢问颦鼓,为谁鸣响。

      突然胸胁间一阵剧烈疼痛袭来,恰如一刃利箭插进肝胆。深锁多年的心事,不期有人推门而入,退避仓皇。一阵暮风叹息而过,席卷起满地枯竹老绿。姜维出院纵马,踏夕阳而去。次日提兵,自向沓中避祸而去。

      …… …… ……

      “伯约,我睡不着。”

      姜维正自沉思,忽闻人言,兀自一惊。回看屋中,一盏荧荧孤灯,映着旧帷屏,而身侧有人温温地靠过来。

      便向身边人露出一个笑容。

      旧主自降,季汉陨落;他独守孤关,以豆腐养兵、豆渣喂马,原是空空辛苦一场。这些时日,他与钟会这魏中妙才同车而行、同榻而寝,不过为了谋求复国,为了那个他并不愿回到的成都。而这曲线一计,能否消得风摧雨打,避过历史的锋利大剪,不至垂坠墙头,却非他可以算知的了。

      今夜共定谋反大计,钟会开怀畅饮,想必已沉醉了一梦。姜维心中多几分把握,轻笑道:

      “士季看似醉卧,原来未曾入眠?”

      “伯约看似清醒,倒像是在梦中似的,”钟会声音懒懒地,一双眸子却在暗夜里闪动,“既然伯约也还未睡……不如陪会去山顶看日出罢。”

      ------------(2)------------

      姜维不欲拂钟会之意,当下披衣,同往剑阁山势险峻处而去。冈上黑压压成片的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二人俱是习武之士,身手轻捷。姜维默默无言,只顾爬山;钟会怎甘落后,也尽力速行。

      二人渐行渐高,待近山顶,辰光尚早。便不再爬,且于路旁树下坐了。

      四周颇为幽静。钟会酒醒不久,忽有凉风拂额,不禁微微一颤;再看苍松肃肃,山势巍峨,十分静谧,唯闻松涛之声,一时间只觉似有故人来,脊上一寒,不由自主向姜维靠了靠,随即不好意思起来,所幸天色未亮,惭色不显,便清清嗓道:“看来魏蜀皆有阴森之处……”

      天性孤傲如钟会者,对世间芸芸众生,大都懒得抬眼;然而慕才之心一起,便是饥了三天看到佳肴般的难以遏制,非要凑上前去不可。他庶出名门,幼时艰苦不为人知;一朝深受重用,心中既傲且卑,心里中意的名士,若得结交,即愿剖心相待;如遭拒绝,则恨恨不忘——便显得行事极端,胸怀难测,时人甚畏之。

      姜维却深察其性。与结盟好,只偏偏端持着三分若即若离,直令钟会欲罢不能。共谋反计,虽知大局凶险,每日得他在侧,也自觉快活无比。

      此时月映幽夜,风过松林,钟会想起那故人,只觉年轻时的求之不得,又纠缠上来,不觉扭了扭身子。

      …… …… ……

      “我听人说起,”一近侍挤眼笑问,“那嵇叔夜极善音韵,原是曾有高人指点——尚书郎可要听?”

      钟会眉梢一动,停下手中笔杆,故意顿一顿,作出不经意的样子,“……说来听听也好。”

      “哎……”那近侍自幼陪侍着钟会读书,也颇有几分聪明,更兼忠心,顺逆时皆小心伺候,因而深得宠信。他怎不知主人习性,那故事便是花了重金讨来,此时故意迟疑道,“也不过是些怪力乱神的传闻,主人不听也罢。”

      “休要吊我胃口,还不快快说来,”钟会假作不悦,虚击案头,“还有,叔夜那两个字是你叫得的么?叫先生!”

      “是,是,”近使忙忙点头,恰到好处地露些惧色,然后挤眉弄眼,绘声绘色地将所闻之事道来——

      “嵇先生少时,夜间独行荒径,甚是辛苦,便投路边一亭。

      “凉亭小小一座,乃是旷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然而其上有匾,书‘月华’二字,徒增风雅。

      “亭子孤立野竹丛畔,沉沉夜色里,颇有森然之意。嵇先生向来潇洒,了无惧意,见淡月清竹入怀,索性取烛将亭中灯笼一点,解琴三弄。琴音方尽,空中似有人低低称善。”

      钟会听得认真,担心道:“却是何人?”

      近侍把头一点:“嵇先生抚弦而呼之:‘君是何人?’

      “便有答曰:‘身是故人,早年幽没于魏地,自此四处游荡。闻君弹琴,音曲清和,正是往昔所好,故而不避……君可愿再弹数曲?’其声幽淡,竟是女音。

      “嵇先生本不大信鬼神之说,但闻声起月下,清清泠泠,心中有感,便复抚琴数首。

      “他本存安抚游魂之心,不料女子听罢,随口评点,句句皆在要害。嵇先生一惊之下,住手不弹,起身邀其相见。

      “却听那女子低低道:‘身不幸非理就终,形体残毁,恐不宜接见君子。’

      “嵇先生急急起身行礼:‘朝闻琴道,夕死可矣;形骸之间,复何足计?”

      “女子默默半晌,久无动静。嵇康以为游魂已去,正自喟然,忽觉寒风飒然袭体,烛火颤动,旁边竹丛微晃,一剪翠影缓步而出。”

      “哦?是何模样?”钟会已然入戏。

      “其人现身时,风起而影遁;青衫浮动,隐沉血迹,身旁似有烟霞轻笼:朦胧中看不甚清。待走近了,方见面目年轻,颜色却如苍玉,弱烛映照之下,冷冷冥冥,果不似尘世中人。好在一双凤目流转,生动尚有人意……”

      “噢,想必生前也是个美人……不知为何沦落为乡野孤魂?”钟会不由叹道。

      近侍见叙述未半,主人竟已信了七八分,平日里的心思城府都不知丢去了哪里,不觉暗暗好笑。口中只继续道:

      “嵇先生见魂魄果真出来,不由大喜,待她翩然落座,方也在对面坐了,共论音声之趣。女子辞甚清辨,偶提及天下风云,亦有见地,远胜寻常须眉。嵇先生只觉相见恨晚,便求仙姑试以琴见与。

      “那女子听了,犹豫再三,方接琴。指落时音挟风动,肃肃入耳,翩翩袭衣;夜月亦不胜其悲,藏于云后,原来竟是一曲《广陵散》……”

      “哦?!”钟会难抑惊奇,拍案而起。他早闻《广陵》乃难得名曲,汉室初倾时,吴蜀尚有人能奏,近年却渐失传。每每想起,都恨生不逢时,不得与风流名士共曲、品茗、斗智……此时忽听近侍提起这曲名,半信半疑间,好奇心更盛。

      “嵇先生便同主人一般惊异,”侍卫察言观色道,“只觉听罢心开神悟,便求与学。女子起先不允,后不耐先生精诚之至,便再抚数遍。因见嵇先生听得痴醉,拂袖起身,蹙眉道:

      “‘此曲激起烈烈豪情,虽是动人,亦能误人。有仇必报,固然快意,却怎知冤冤相循,世世轮回,何时有终?……未若隐遁山林,诗酒为伴,静度一生!

      “嵇先生听得愣住。女子继续道:‘本不欲教习此曲,怎奈其间奥妙,千变万化,当初一听便不能忘,实不忍令绝于世,与孤冢白骨同朽。先生天赋异禀,又诚心相求,我便相奏与听;若是习得,却也未必是福,可不要误了少年心性,更不必教与他人……’

      “嵇先生连忙起誓,不传此曲。待归座试弹,曲不过半,便觉艰险难为,其中种种精微之处,一时难以全悟。想到这曲子固然奇妙,却只在青衣女子纤纤指端,才奏得出来,不觉面有急色。女子见状,轻笑道:

      “‘公子琴中意象,已比我初试为高。硬学此曲,于人无益有损;若要登峰造极,必是深为人误,将一身血肉,去喂那仇恨,再燃于指尖。技成之时,亦离自毁之日不远。所谓欲速则不达;这支曲子,却是不达为妙呢。’

      “嵇先生听了,正自低头思索,忽又听女子道:

      “‘先生一身才华,如怀揣珠玉行于闹市,须得格外小心。如今乱臣当道,虽要洁身自好,却也不要太过孤高了——”

      那近侍说到乱臣当道,忽觉失言,想起钟会借司马兄弟扶摇直上,急忙低头掩口。却见钟会转了转眼珠,不置可否,方定定心,继续道:

      “嵇先生听出女子声中,锵然有大悲之意;细想前朝以来的奇女子,先有貂蝉、文姬,后至孙后、甄姬,无不才色卓绝,或配英雄,或成大义,却终不免磨碎心胆,楚腰折尽。静观面前青衣人形貌,努力回思,似不曾见读于史册;生前故事,不知可有后人悄悄记载,藏在某处断简残编,如这广陵曲一般,不至湮没无闻?

      疑团种种,却又不敢贸然相询。见天色渐亮,只得道:

      “‘先聆佳音,再习妙曲,如此大恩,受之有愧……不知仙姑可有归处,要康相送一程?’

      “却见女子淡淡一笑:‘说甚么大恩小德,深仇浅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经心。尘世之事,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自卒于战乱,无处可归,因不欲携恨意世世轮转,屡过阴间而不入,渐成乡野孤魂。流年一瞬,见惯春秋荣枯,早无恋世之意。如今将此曲教于你,心结已解,仇恨亦终,就此离去,也已无憾。’

      “言罢,悠然起身旋步,悠悠渺渺,自入冥途。嵇康大惊,伸手去挽,却留不住香魂消陨。跌坐亭间,沉思良久,方才起立,冲着虚空深深一揖,携琴缓归。就此自甘淡泊,避世不出,当真不问大事,且看春光去了……”

      钟会听得入神,虽不全信,想起那广陵绝调,更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中结交嵇康之欲,更甚于前。几日后按捺不住,轻衣肥乘,率众而往。

      不料嵇康只顾树下锻铁,对钟会睬也不睬。钟会本欲求他一奏名曲,却连口也未得开。只有怏怏离去,从此记恨在心。后知他意倾曹氏,蔑视权臣,便向司马昭进谗:言论放荡,非毁典谟,不得留之。司马昭深以为然。

      然而嵇康终于沉沦狱底时,钟会想起他容姿才华,忽又良心惊醒,暗觉不忍。行刑当日,便不忍去见。

      不料后来人报,嵇康竟于刑场,顾日影、索琴而弹,抚出一曲广陵,叹一声“此曲于今绝矣”,从容就戮。钟会听闻噩耗,便知音断响绝,再无第二次可闻了,想自己与名曲名士尽皆无缘,不觉悔意浓浓。

      司马昭似有觉察,后来相问于酒宴间。钟会对答如流:旧日想到嵇康这般人物,只觉若能与之琴书遣怀,脱却俗务羁绊,便是归隐山林,似乎未尝不可;其人既去,索性愈加发奋,暗图霸业,以求未来傲视群雄,让天下英雄不得不倾于麾下——闲云野鹤既做不得,鸢飞戾天又有何妨。这话说得狂妄,钟会酒醒后颇为心惊,着实低调了好一阵子;然而其时司马昭听了,若有所思,点头称赞:“若不狠心向前,往日种种弃舍,岂非尽数付于流水了。”

      …… …… ……

      忽闻耳边姜维轻问:“士季在想何事?”

      钟会一惊,方才从旧事中回过神来,忙道:

      “不过想起旧友一位,曾夜遇佳人,留下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然而故去数载,不提也罢。”

      “夜遇佳人?不提也罢?”

      钟会心想自己半生以来,追求名士颇众,鲜有善终,却幸得伯约,心里一阵暖意流淌。再思嵇康之事,实颇有倾吐之意,又知姜维得诸葛亮真传,或曾闻知广陵;却又担心旧时所为被他看低,思索一番,还是生生忍住,只摇头道:

      “似那般碌碌无名之人,不足将军挂齿。”

      姜维眉头一皱,只觉此话熟悉,似是在哪里听见过,正要细思,忽觉左协触动,似有故人轻叩,虽不甚痛,却也胸闷难言。静静忍耐一时,感觉终于过去,见钟会欲言又止,也无意追问,笑笑道:

      “既如此,便往山顶上去罢,可不要错过了日出。”

      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痛楚之情。

      ------------(3)------------

      日将升未升之时,前奏缤纷,金红交映,激动人心。

      钟会立于山巅,只眼前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而天边景色壮丽,旭日将升,有如大业将竟,心中颇有兴奋,向掌中呵一口气道:

      “若收得邓艾,则趁平生之愿矣!”

      姜维道:“邓艾小儿,得成都不过侥幸,士季何必挂怀,”欲探他雄心几丈,便问,“自汉末以来,群雄争权夺势,其间腥风血雨、是是非非,一时也难说尽。如今有此大功,已可青史留名,何不急流勇退,归老林泉,我陪士季一道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钟会转向姜维,睁着清亮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伯约何以早萌退志?”认真想了一想,点头道:

      “是了,伯约一枝独秀于蜀中,不曾与人相争。殊不知魏中人人皆将会与那邓士载相比,还道‘一时邓钟’。

      “可我为何要与他并立?又怎甘于名列其后?天下有限,怎堪人人自称英雄!

      “想当年一时瑜亮,也未得长久;时不我待,我钟会也必不容有人在阻挡我成就霸业!”

      正说着,一轮金日忽然映入眼帘,烈烈喷薄而出。钟会一时心目俱摇,不能直视,慌忙闭眼。

      姜维亦闭目长叹。乱世苍穹下,不知多少英雄,作星月之争。殊不知另有炎炎烈日,驱星散月,掩尽光华。

      睁眼再看时,旭日东升,光芒万丈。钟会见此胜境,早已将那一瞬的刺目抛诸脑后,壮志凌云,雄心难遏。云生足底,伸展双臂,拥抱山川。

      ------------(4)------------

      姜钟行事不密,双双计败身亡。

      传说那最后的混乱十分短暂。乌烟赤焰中,烧得季汉空室一间,裂砖焦木,遍地瓦砾。冷静自持的将军,眼神空漠,一手抚在胸胁,在熊熊大火中拔剑,倾注孤勇铸就了最后的风烈。

      这日,晋公府上,大宴降臣。殿前觥筹交错,群臣相贺,虽非帝宫,却王气昭然。

      正中金冠紫袍之人,傲然端坐,意气饱满。

      ——心底却有些意兴阑珊。

      这可是少年之时,梦中也在期待的一天?而今歌舞升平,天下终将落在指掌之间,感觉却也不过尔尔。

      乱世如同致命的吻,将孤独和死亡刻在每个人的额前。

      唤过少子司马炎在身边坐了。细看眉目鲜活,而那肆意谈笑的意气,也肖似自己当年。便在心中盘算,心腹之中有哪几个可以将他教上一教,让他早习喜怒不形于色之术,以承帝王之业。

      便暗观阶下众人。渐渐地,目光移至亡蜀的那一小撮人,尽皆意气浅短,独后主面有喜色。略想一想,便拍手传令,让蜀女扮蜀乐于前。蜀官尽皆堕泪,后主嬉笑自若。

      乃问:“颇思蜀否?”

      “此间乐,不思蜀,”刘禅腆着脸笑道。言罢,被旁边郤正一推,方觉不妥,乃作悲状:“还要谢谢晋王,善待蜀中百姓,维护名将门楣。”

      入蜀之后,养护名门,乃是司马师所留遗命。这些年来,司马师虽然亡故,司马氏辖属却无人觉得他真正地离去——大约是司马昭不知何时已承尽了兄长的厉害,兄弟二人,曾各喧胜场,如今却如一人。果然这时司马昭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抚慰、同情、淡淡的鄙薄,与王霸之气融合得恰到好处,令刘禅和他身后的故臣心颤、心折又复心安。

      殿前蜀女粉衣摇曳,极尽妍态;然而蜀乐不断,粗壮红烛之下,亦有舞女难掩眉目间哀戚流转。司马昭静静看着,暗叹所谓季汉之主,不如舞姬;却留意了几名格外愁意难平的,准备一会嘱咐人带下去不得留命。酒入空肠,渐渐地面前风云涌动、时光流转,粉裳一片中,一幅搁置已久的泛黄画卷,缓缓展开……

      这乱世的画卷即将终结。最后的执笔人,在举起血红封印前,却情不自禁跳进画中,再看一遍往昔。

      于是司马昭掷了华服,进了画卷中,只觉四下清净,步履轻快。少时,索性翻身上马,追着时间,溯流而上。卷轴越来越快地展开,四周景色转向鲜妍,衬得一身黑衣格外亮眼。司马昭频频挥鞭,耳中可以听到心跳之声,生命似乎又鲜活了起来……

      那是浓墨重彩的少年时光罢。尚未见过那么多死亡,喜怒皆发于心,一件小事,也能轻轻易易地高兴上一整天。何等自由!何等畅快!

      一阵激悦。司马昭飘飘然地,端坐不稳,伸手去扶桌沿,却碰翻了面前金樽。

      酒倾而杯落,发出清脆的一响。

      “晋公!晋公可好?”看见他口吐白沫,沾染须发,群臣慌乱,两侧亲信纷纷上前,抚背的抚背,拭酒的拭酒,急急问着。

      司马昭却一概没有听清,只顾孤身前行。

      遥见图穷之处,一个青衣少年,背对自己而坐。

      忽地回眸浅笑,弹剑而歌。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尾声 - 人散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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