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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火灭上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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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秃秃的山谷半坡上,几抹青影,在一片赤烈中若隐若现。
领头之人,目光片刻不离谷中军马、紧紧围护的三人。
那圈残军败部越缩越小,火舌舔舐上帅旗,片刻间“司马”二字已焦然不可见。军中三人终于抵不住热浪席卷的绝望,下马抱头相拥。整支魏军,如一条被掐中七寸的黑蛇,犹自扭动,空负毒牙,无处可咬,愈发委顿瘫软。
火势漫谷,哭喊震天。关青心里却一片极致宁静。虽身处刀光火影之中,因知司马氏绝无出路,也容许自己小小出神起来……
几番北伐,始终功败垂成。丞相妙计迭出,却总跨不过这般那般、有形无形的阻碍。
而第六次兵出祁山,终于将司马父子三人并收一谷,连那鲜少出入沙场的司马师也在其中。心中欣慰,竟是不可用言语形容的了。
此番出师点兵之际,关兴离世的噩耗自成都传来。关青率青衣卫轻装先行,已入魏境,行踪诡秘,是以待她返入中军帐,方才闻讯,彼时尸骨已凉。关青心头如巨石敲击,却知军情紧迫,容不得半点分心。于是这些时日,全靠姜维温言劝解,于无人处细加呵护,方才微缓心境,尚可将丞相军令,一一行使而不乱。
父亲、赵云接连离去时,尚且笑面强撑,此时当真孓然一身,方知自己终于也渴求一个侧头便可倚靠的肩膀。想到这,关青不禁在烟火中黯然。
抬首透过缭绕的烟雾,依稀可见远处谷顶的七星旗下,一个深蓝的轮廓,白扇轻摇。
今番不同往日,她想。除却那个一直追随永远难以触及的背影,现在的她,心中有了别的记挂。自学庐闻琴以来,她试着将心思转向那个年轻的将军。原以为会撕心裂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也算遂了亡者之意罢。
正自冥想,忽觉面颊上点点微凉。一仰头,天上积云如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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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处逢生,清凉雨水倾泻而下。
汉军忽遭不测,战意衰竭;而魏军九死一生,更觉天意在侧,七寸得释,顿时蛇影一动,张开毒牙大口,弓身反噬。
谷内魏军正中处,一名瘦削高挑的长者,从一圈刚熄灭的火舌里踱步而出,掌中剑不出鞘,却显重具千钧。身旁一银衣青年,形容肖似,缓缓左右顾盼,察形辨势。二人足边,一簇淋雨未熄的火苗似心有未甘,趁着风直窜上来;却见黑影一掠,被一满面杀气的年轻公子冲过来,一脚踩灭。
魏军将士围看司马大都督与长公子猝临大难,却如此镇定自若,各自心里服叹;又迫不及待要随二公子杀伐出山谷去。
谷口只有稀稀疏疏的蜀兵。司马昭抚平被火星沾出些破洞的黑袍,狂笑上马,率众冲杀出去。剑惹戾气、便更当者披靡,马过处,便有蜀兵倒下。地面上蜀军顷刻间损折过半,强弱之势登时逆转,被魏军以强凌弱,大占上风。
眼见司马昭就要突围,眨眼间一阵青光疾闪,二三十人青衣长剑横斜,拦去来路。魏兵求生之欲已达顶点,哗然拥上,一轮猛攻。一时锵锵声响不绝,刃锋相交之音密如联珠。
司马昭一愣,看清面前青衣卫,心火怒燃,嘴角露出一丝诡笑。
狭路重逢,必要将之屠尽,斩草除根,以报师仇!!
正要纵马上前、横冲直撞,手腕却被一根银丝软鞭挽住。回头时,司马师蹙眉道:
“青衣卫已成阵势,必是诸葛亮所授,若要速破,还得父亲出马。”
汉军原本将魏军困死谷中,信心满满,只待庆贺;不期天降大雨,火箭湮熄,谷上军士又不及赶下,陡峭地势反令魏军得利,只有伏于半山的青衣卫上前补救。猝逢急变,青衣卫此时人数虽少,却仍结阵,攻守有度,沉着应对。
司马懿早闻青衣卫厉害。那些败归的将士,难窥其中堂奥,每每相询,七嘴八舌,总难描绘清楚。此刻众人面前青影飘忽,恍似幻然无章;动向无定,不可捉摸。但落在司马懿眼中,招招尽皆分明,只见守招严密,攻招凌厉,分进合击,井井有条,小几十人幻成一道剑网,魏军虽多,却难近身。
司马懿凝神细看片刻,心中钦佩,眉头却一点点松开,叹道:“果然好阵。若非行阵仓促,人数亦少,便是滴水不漏,恐一时破它不得。”当下执鞭指点阵中几处破绽,命司马昭速速击之。
司马昭得父亲一番解说,回头再看青衣阵型,果觉大为不同。不由喜悦难言,拍马率黑衣亲信上前。
青衣卫本来人少,又兼步行,阵行仓促,怎堪这黑衣公子,以司马懿之法,率骑兵狠狠冲击?略支撑一时,谷上援兵未至,阵势已难维持。只是魏军虽伤敌甚多,每要破阵而出时,便又有青衣卫纠缠而上,动作迅捷敏然,毫无退弃之意。初始时,司马昭记得父亲指点,尚有隙可乘;然而时间拖得久了,青衣卫阵势竟又整齐起来,令魏军停滞不前。
司马师不善兵刃,躲得远远地看了一阵,见弟弟久斗不下,皱了皱眉,向四周望去。
阵中司马昭屡次就要突围、又被险险避开,数番往返无功。他得了父亲指点,看清破绽,由此乘虚而入,本待一击取胜,却不能倚多为胜;心急之余,更觉丢脸。他本对青衣卫蓄愤已久,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正杀得兴起,忽然听得兄长一声轻唤。回马看时,见司马师向不远处一指。
便沿着那方向瞧去。只见不远处矮坡上,立一员清瘦小将遥举青旗——原来自己若杀奔东方,旗尖便向东边一晃,就有青衣卫奋不顾身地齐涌而上。
司马昭愣了一瞬,扭身直奔坡上而去,拉缰时用力极猛,胯下马儿提蹄长嘶一声,在风雨中颇显凄厉。青衣卫不期他忽而转向,连忙去拦,阵形便乱;司马昭下手狠辣更甚,剑锋到处,众卫不敌,纷纷让道。
纵马跃上小坡,宿敌正在眼前。只见青衣将手中高举一面青旗,似是上等蜀锦制成,被雨水浸湿,一展动簌簌地直欲滴翠。
坡上地方狭窄,青衣小将若要退后,便背抵峭壁。方才他从半山腰健步跃下容易,跃上却是难为;两人四目相对,司马昭只见他眼里透出令人彻骨的冰凉,面色苍白,咬着下唇,显是心中不甘已极。
“又见面了。”司马昭寒声一笑,目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右手长剑一抖,左手拍马,直取青衣小将。
天降大雨,生死之势忽转,以关青多历阵仗之身心,亦不免大为震动。方才指挥阵势,抗御强敌,见司马懿指点后司马昭冲杀颇得其法,不免心有怯意,自忖纵得诸葛丞相亲授行阵之秘,不过几载修学,仓猝之际,恐不是对手。然而诸葛亮阵仗深藏玄机,往日所遇多属庸才,胜时威力只发挥得一二成,余势深藏不露;此时遇强则强,阵中自然而然演变出许多应对之法来,脑中渐渐地竟异常清明。更何况司马懿年迈受惊,司马昭代行破阵,终有微误之处,不若其父亲亲自出马可比。心里便多了一丝期冀,只盼再支撑些时间,待丞相遣兵将补救。
——怎料司马师眼尖,将她发现。此时见司马昭已然上坡,别无他法,唯有一心应战。
此番交战,司马昭武功与两人初见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关青本不期近身有敌,未携利器,手中有旗而已;更兼心痛,雨中应付,一上来便呈败势。但一想到本可将司马一氏困死,却天不作美,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便仗着这一股不忿,打了下去。司马昭连劈三剑,关青斜身疾闪,借巧劲以手中青旗一一格开。司马昭便不由想到,若是那秋水宝剑在手,旗杆何愁不断,眼中凶光更盛。再看她未将秋水剑带在身边,想是一来纵越山林间甚是不便,二来胸有成竹,要将他父兄三人困在谷中一气烧死,杀招迭出。又复十余招,司马昭怒气已极,关青避无可避,只听清脆一声,那柄青旗,不久前还能指挥三军的法宝,在剑芒下应声而断。
司马昭此番再不犹豫,挥剑直刺。关青眼见剑到,自知难挡,执了半截断旗,心想好好一场必胜之仗,竟落到如此田地;自己纵然难避一劫,也不可放了这凶恶少年归去——索性不躲不闪,将手中旗杆当面掷去,击向司马懿右目。这一击用力却妙到巅毫,关青以其代青色小箭,将那些年在赵云麾下练了又练的绝招使出。断旗虽不比竹箭锐利,若中了,亦能致命。坡下已传来惊声呼喝,想必司马懿、司马师父子也在其中。
司马昭大吃一惊,万万料不到还有同归于尽这一招。情急之下,侧头躲避,手中剑仗着余势晃过关青头顶,已是以进为退,只破冠而出,未能伤敌分毫。自己虽避过攻势,却几乎坠下马来,样子狼狈不堪。
好容易重新坐稳,他收拾心情,一甩湿发,抬起头来。
天边电光连闪,空中一个惊雷炸响。司马昭突地一提缰绳,马儿惊退几步。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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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雨势稍歇,狂风却兀自大作,推开乌云朵朵,淡淡的天光斜射入谷,朦朦胧胧地铺照在小坡之上。司马昭面前之人,落发遮漫两道薄肩,丝丝缕缕,垂缠腰间。碧色碎冠连同双履,被地上泥泞污湿。孤立风中,一身青衫被浸染成墨绿,更衬得面色苍白至透明;眼下缀珠连连,大约只是雨水罢。
不远处,司马师端坐白马之上,银色长袍沾着些微余烬烟灰,雨珠自鬓角、顺从地沿着披发滑落下来。他侧过了头,细细瞅了瞅雨中女子,微眯着的狭长双目里透出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
他当初遣的黑衣密探,混入敌军,暗暗地随到成都,追查青衣卫玄机。然而跟到关宅,线索却断,青衣卫首就此失却踪迹。黑衣探伏在墙头,左顾右盼,险些给病中的关兴发现,所幸身旁黑鸦漫飞,方才脱了身;不敢冒险,只好就此藏匿息声。司马师得报不解,此时方才顿悟,一时间蜀中各种错综关系,忽地明朗起来。然而又想到区区女子,屡次坏了行军大事,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不知该做何想。
遥遥地那司马师已算计到千里之外,近处的司马昭却是心跳加剧,禁不住地面红耳赤。死敌忽地化作落魄佳人,四下里血光余焰,倒似天赐浓烈红妆,实是生平未曾听闻的奇事,一时间只觉心魂俱醉,心绪难言。
司马懿隔着烟雨,望见司马昭方脱生死大险,乍见这青衣人,就是一脸神不守舍,眉间深深陷刻下去。思他往日,每逢提及这青衣卫首,若不是大为兴奋、滔滔不绝,便是郁郁寡欢,不知在想些甚么。刀剑临敌,乃生死系于一线之事,除非对手差得太远,尚可将他戏弄鼓掌;但如水平相若,再有闲情胡思,就是不知深浅,拿性命玩闹了。他心知少子全力相搏,尚恐不胜,而诸葛亮教出来的人,偏偏就能令人心神,果然不可不防。于是低喝道:“昭儿!”
声音不大,穿过雨帘传来,威严不减,令司马昭立时惊悟。
关青此时身无寸甲,立于泥泞之中。方才几招,已使尽余力;此时手中空无一物,又这般狼狈,一时之间也想不得什么,只向他森然一望。她出身将门,近年来更暗控异军,笑颜一摘时,神色间便自有一股威严气度。司马昭被那眼刀一扫,不禁一凛,随即大恨难抑。
这该死的的小妖孽,总是弄得自己心神不定。
更可气的是,临死关头,还不肯认输!!
……举剑,就要向关青头顶劈下。白光烁烁,眼前人便要命丧当地。
然而心中闪念,却是:倘若她是我军中人,必不令她身陷绝境,无人相救……
尚未想完,却见一骑从斜刺里晃出,“铛”地一声,银枪硬生生将自己剑势截下!
司马昭抬眼望向来将,却又愣住;只觉那头盔下的眉目怎地好生熟悉。这一呆,剑势便接不上,而对手那杆枪使得出神入化,三两招之内,自知远非敌手,眼睁睁看着他回马俯身,弯腰伸手,硬生生将青衣女子扯上马背,化险为夷。
司马昭看着那将揽住女子细细腰肢。两人贴身而坐,她披散的青丝沾着他的脸颊,心里嫉恨正在翻江倒海,狠狠盯着那人面目,忽然间电光火石,记忆翻涌上来:
“你,你是——”
这一身戎装下,比那日乱雾迷阵之中,白衣飘然,自是少了几分出尘,可别有一股挺拔英武。骏马上横枪傲视,美人在抱,凛然生威——怎不是少年枭雄如司马昭者心心念念的沙场英姿?
远远地那将的随身兵马赶上来。司马昭呆看着“姜”字大旗一展,心中一片茫乱——姜……姜维……诸葛亮身边新晋的青年俊杰,自己抓母不成的大魏降将,那天为何要为自己指点生路?既助自己破了青衣卫首小阵,如今却为何又要救她?
再看过去时,姜维凌厉眼神生生切断自己望向青衣小将的目光,唇边划过一丝冷笑:似是看穿他心思,在笑痴人说梦。
司马懿、司马师见蜀军援至,忙命人马后撤。司马昭愈思愈惘,狠狠地再看一眼马上女子,满腔不情愿地归队,催马离去。此时青首固然得救,青衣卫阵早已破尽破绝,再也收束不住魏军倾泻而出。雨声渐轻,只闻蹄声杂沓,黑衣魏人一批批地涌出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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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心弦被喜悦绷紧时,却最是脆弱,只消有人在那圆滑饱满处轻轻一戳,便可崩裂。
上方谷归来,关青强忍着心中憾痛,衣不解带侍奉病榻上的伤心人。
那日,她坐于姜维马背,披发回营时,诸葛亮已然病倒在帐中。上方谷一场大雨,浇灌进他的衣领,也浇灭了一股几乎就要实现的希望。许多英雄的衰竭,常人看来,似在一刻忽发忽至;却不知信念之柱倒下时,激起的经年积郁如尘土飞溅,回望往昔努力,如梦似幻,令英雄迷惘长叹——朗朗玉山就此崩于阵前,倾塌成一片废墟。
隆中三分对的扬眉指点江山,到躬身书表六度出师,似不可变的意气风发,已被北伐路上的风霜一挫再挫。关青仔细看丞相病容时,方才意识到,他已经再不年轻了。
她和三军一样,素来相信不论遇到怎样的败绩,总还可以再撑下去,只要丞相在。
却未曾想过,丞相又能依附于谁呢。
诸葛亮睁开眼睛。
“丞相终于醒了。”关青笑道。
诸葛亮也跟着笑了笑,却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
他青年时擅用火攻,自出茅庐,从新野、博望小胜,到赤壁大捷,向来不曾有失。
直至彝陵,一把大火反成他人利器;失了先帝,此后多年再不敢用火。
如今好容易鼓起勇气重试,见火围司马氏,正暗自感叹智计犹在,不期天降骤雨,将火湮灭……一夜长梦回思过往,只深深地觉得不祥。
回过神来,不经意对上关青的眼眸。那副笑容,还是那么清澈无瑕,让人一时忘却了烦恼……却知她心里深藏着对火灭的失望、失怙的痛心。不由起了倾吐之欲,叹气道:
“功败垂成,想必谯太史又要自称明善天机了。”
原来此番出师北伐前,谯周出班上奏,只言不可兴兵。他职掌司天台,觉天象混乱,而有群鸟投水、柏树夜哭,便称只宜谨守,不可妄动。诸葛亮斥他“以虚妄之灾氛,废国家之大事”,依旧出兵。此时说起这事,面上笑着,语气中却藏不住悲凉。
“若说星象,多是无中生有,一传再传,愈发离奇。”关青见诸葛亮言色透出沉郁,知谯周向来是北伐路前一块顽石,见丞相妙计未成,想必正在朝中说着什么“逆天而行,方功亏一篑”之类的话。她年轻而心性甚高,并不信天命星象之说。此时心中盘算如何开解,随口笑道:
“青儿那日护姜家伯母归去,还听说伯约小时寡于言辞,能有今时风采,乃是启蒙于天降流星之下呢。”
诸葛亮颇知近日关姜二人情好日密,自己此番染病,纵然治好,也难免落下病根;既身体精神都不如往日,对下一辈人才便又多出三分疼爱。此时听闻趣事,一时忘却烦恼,不禁也由衷笑道:
“那时伯约才多大?他三四岁时,一定可爱得紧罢。”
关青听得询问,姜维面容浮上脑海。想到那日雨中,衣衫尽湿,他一路紧拥自己,在耳畔不断轻声安抚劝慰,不觉面颊一阵温热,唇边透出一丝羞意。因不愿让诸葛亮看到自己面红耳赤,遂转身作取兵书状,低头含笑道:
“有七八岁啦……是建安十五年的冬天。传闻一颗赤色大星,光芒有角,自东南流于西北,正至天水郡中。”
却听身后“铛”地一声,有物坠地而碎。
关青闻得一惊,连忙回头,却见药碗碎裂于地。涩苦药味,随热气弥散开来,在帐中回旋。
诸葛亮的手指扶在床沿,微微颤抖。关青只觉他仿佛变作一幅墨像,遥遥地,隔了不知多少年份,面上毫无血色,表情也凝滞在某一瞬间。
见他脸色陡变、大异于常,关青不禁吓了一跳。瞥见有滚烫药汁溅到被子上,忙从怀中抽出一方绿帕,上前擦拭。
刚触到床沿,双腕却被狠狠地按住。诸葛亮力气吓人得大,关青一时之间竟挣不脱,又不敢运力挣扎。她见诸葛亮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方才谈笑之意荡然无存,手臂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惶惶不知所措。
“姜母所言,速与我道来。”
关青忙将那日,姜维之母天水关外所言一一重述。诸葛亮听罢不语,面色却是愈发沉了下去。半晌方道:
“……何不早报于我?”
关青不知他缘何忽然声色俱厉,心中砰砰直跳。当下并不敢辩解,心中却思潮起伏。那时不愿多提姜维,乃是因身边人人皆要将自己与他配对,而心思偏偏全在面前之人身上;所谓流星之言,神乎其神,多半是年老慈母的渲染,便并未当真——如今事隔数年,却因此受责。想到自己从学庐中时,便深得诸葛亮喜爱;自领青首之位以来,兢兢业业,更鲜少见他怒容以对……不觉满腹委屈。
诸葛亮见她神色惶恐,叹一口气,容色稍霁。再想一想,又细细问道:
“后来你为周舫之事与伯约赶赴江东,又去了哪些地方、见到了哪些人?”
诸葛亮对青衣暗卫,向来只求结果,对青首行事细节,一直鲜有过问。一来亲手抚养关青长大,信任深厚;二来虽事事亲躬,暗卫毕竟不同于明军,需得最大限度的自由,方能一探机密深藏。关青与姜维共赴江东,本颇不同寻常,理当细细禀报丞相;但因当时略有私心,不敢令人知道自己刺伤姜维、留住府中一事,便只一语带过。诸葛亮本忙于筹备北伐,因知那一行顺利成功,便不多问;对于姑苏巧遇江东都督的大事,想起关青杀父之仇,直面陆逊而未有异动,心中欣慰她识得大体,也不细究。如今重新问起,关青自然不敢相欺只得细细应答。只见诸葛亮面色愈来愈差,最后直至苍白,摆摆手令她去了。
诸葛亮经年修身养性,喜怒不形于面上;但今日一再疾言厉色,询问无甚关系的旧事,实令关青百思不得其解。她见诸葛亮颜色不好,频频挥手,只得向帐外退去。
方揭开帐帘,便与一人撞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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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青定睛一看,原是亲信的青衣副使。无端受斥,心中本已郁郁,见自己手下竟几乎擅闯主帐,犯下军中大忌,不由更是不悦;不过素知他办事稳妥,乃是众卫中最为老成持重之人,遂强压心头怒意,问道:
“却是何事,要你寻我寻到丞相帐中来?”
青副也不及多思,只回头看看四下无人,哭丧着脸道:
“东吴三路进兵,以合我军;魏主曹睿自引大军相抗,吴兵无甚进取。
“近日陆逊上表于吴王,约会前后夹攻,本可得大胜,不料赍表人中途被司马师麾下玄衣暗军截获,致使机关泄漏,吴兵无功而退……
“如今曹魏可动之雄师,皆往我处而来;并司马懿兵将,要尽倾国之力、围我军孤立无援!”
关青张口结舌,尚未及作答,却听帐中一阵猛咳。
忙翻手揭帘入帐,却见诸葛亮昏厥于榻上,手中半握自己的绿帕,上面一抹深红,直晃入眼。
关青强吸一口气,回身拉住青衣副使,命他速速去请军医,却不得走漏消息。又想了一想军中诸人,有谁智勇可堪大事,便命青副见罢军医,再赴姜维帐中相请。
姜维急急赶来,见诸葛亮面如银纸,昏迷不醒,也是一惊。两人手脚并用,整理病榻,待军医来细细查看,喂服了新药,呼吸渐渐转匀,才稍稍放下心来。
二人分坐床头床尾,静伺一时。关青心如火焚,既愁丞相身体,又忧军情不可耽误;姜维不言不语,伸手过来轻握她手掌,似乎带来一丝安心。
所幸诸葛亮不久便悠悠转醒,强撑着起身。关青连忙去扶,姜维从旁道:
“丞相且安心养病,待得大好,再破魏贼不难。”
诸葛亮望了姜维一眼,目光沉若寒潭:
“世道难料,又有何事容易?”
此时季汉军队深入魏地,却受敌军多面包抄来战,实有全军覆灭之祸。便是诸葛亮身体无恙,境况也危如累卵,想要全身而退,难上加难,更何况他旧病复发,缠绵病榻?
帐中三人都是识兵势之人,知此番后路截断,败局已成,而脱身之计未出。不由各自垂头不语。
半晌,诸葛亮将安营、稳势、定人心之道,沉声说与关青。青衣暗卫所得魏军围剿之讯,待传入将士耳中,还有些时日;此时稳住军心,乃是暗行险计之基础。关青见丞相病中殚精竭智,心中更痛,凝神一一听取了,便匆匆离去,自去行事,只留姜维在旁照料。
姜维目送关青出帐远去,回头看见诸葛亮忧心忡忡的眼神,忽道:
“丞相,或有一计,可解魏兵之围……”
诸葛亮闻言望向姜维,眼神深邃,却不言语,仿佛在探究什么。
“……只是此计极端,丞相未必舍得。”姜维的目光迎上去。
两人平素清明的目光,此时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对撞,恍惚中显出了几分诡秘。
诸葛亮眉沉远山,双目凝视姜维脸上,绝不稍瞬。
“伯约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