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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

  •   皇帝称不上太愉快但也不算很不高兴地登上步辇回了御书房。才到门口就发现刑部尚书于文升正一脸愁苦地跪在那儿接驾。
      皇帝缓步走到他跟前儿,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怎么了这是?把咱们于尚书愁成这样?难道是登闻鼓响了,出了奇冤了不成?”皇帝本是说笑,不想于文升磕了个头,“陛下圣明,确实是登闻鼓响了,出了……难办之案。”他刻意回避了‘奇冤’这个词,不过他说者有心,皇帝听者却没留意,“什么案子?跟朕进来说。”
      这案子的确难办。原来是有个民妇带着儿子和丈夫一起回娘家探亲,遇上了喝醉酒的哥哥对父母不敬,民妇气不过便骂了哥哥几句,这个做哥哥的也不是个东西,当时便要打自己妹妹。民妇的丈夫和儿子见了便过去阻拦,这个哥哥本就醉着,一时竟拿了砍柴的镰刀,就去打妹夫和外甥,结果把这二人打死了。这民妇伤心欲绝,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力气,竟把镰刀从哥哥手上夺了过来,又砍死了自己哥哥……地方官判这民妇死罪,报到刑部,刑部的人也知道这案子敏感,赶紧准了死刑便发回去了。谁料那民妇还有个活着的大女儿是出嫁了的,听说自己母亲的案子之后,连夜赶来京城,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一响,案子就必须上达天听,于文升再也压不住了。
      皇帝沉着脸听完了于文升的奏报,半天没说话。
      其实这案子本身并不难,这民妇的确是杀了自己的哥哥,判个死刑很正常,不过念在其兄不仁,她是为夫为子报仇,‘其情可悯’,那也可以‘恩自上出’,命她或流放或戴枷三年又或杖责一百以替死罪。但这事儿难就难在皇帝本人就是个杀自己姐夫、外甥的人。如果他‘恩自上出’,那就是说这个民妇的哥哥该死,民妇的报仇行为不完全是错的,这种判法儿,皇帝自己是接受不了的。然而如果判民妇死,那天下人难免要说皇帝苛刑,甚至一些文人可能还会把耿氏父子的事儿拿出来,说皇帝是为了不让天下人知道他的过错,才不肯降恩。
      “刑部部议如何处置?”皇帝许久才说了这么一句。于文升趴在地上,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禀陛下,臣等以为,此妇人不敬兄长,杀害手足,已犯十恶之恶逆与不睦两罪,理当问斩。若恩自上出,亦可以许其流放三千里。”
      “十恶犯了其二,还谈什么恩自上出?”皇帝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于文升心里一哆嗦,赶紧称罪。皇帝皱着眉摆摆手,“滚起来,朕不耐烦看你这个样子。”说罢又命小太监去传殿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等人过来。
      几位大学士匆匆赶来,听完了于文升叙述案情,心中都是叫苦,均觉得这事儿实在是没法儿议论,故而一时谁也不敢先出头。
      “怎么都不说话?都说说,朕听着呢。这案子该怎么办?登闻鼓一响,朕总不能装听不见,不予理会罢?”皇帝何尝不知道这些臣子的顾虑?但越是知道,他心里就越是浮躁难安。
      “殴杀兄姊者曰恶逆,十恶第四。又有亲族相犯,曰不睦,十恶第八。犯两条儿十恶之罪,决不待时。纵然恩自上出,恐此时处决有违天和,也只能议为秋后处斩,再无宽容之理。”
      “臣附议。古人云:五服至亲,自相屠戮,穷恶尽逆,绝弃人理,曰恶逆。恶逆者,常赦不免,决不待时。此等悖逆之人,如若特赦,只怕不合礼教。”
      “臣以为不然,该妇人犯十恶之二虽是事实,但其兄长不仁在先,杀其夫其子,兄妹二人已然恩断义绝。故此时妇人所杀不过一陌生人,而非其兄。杀人者偿命,而该妇人有可悯之情,可恕之理,故,臣请陛下降恩,恕其死罪,以戴枷配役或杖责代之。”
      于文升听至此处不禁偷眼去看皇帝,只见皇帝脸色铁青,双唇紧紧抿着,心中更是叹自己命苦,居然摊上这么个案子。
      ‘恩断义绝’、‘所杀不过一陌生人’,这样的话的确令皇帝有锥心之痛,让他觉得难以忍受,让他几乎想跳起来为自己辩驳。但此时他还得忍耐着,继续听臣子们议论。
      “父母有罪,为人子女不可首告,首告为罪。其兄身为尊长,杀其夫其子,应比父母例降等论之,该妇人大可以至府衙首告,由府衙治罪,而不该自为律法,私设公堂。而且,即使是针对一陌生人,妄动私刑置人于死,也是要偿命的。”
      “偿命固然应当,但该妇人乃是为至亲报仇,其罪有因,其情可悯,故而应从轻议罪,容其改过。”
      “犯十恶之罪而不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若开此例,长此以往,是否不孝之罪也可以从轻?不孝之罪可以从轻,那谋叛、谋大逆是不是都可以从轻?如此延循下去,岂非要人人目无纲常伦理,从此礼崩乐坏,天下大乱?陛下,臣以为,此言不敬,此心可诛!”
      “陛下明鉴,臣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臣以为法理也应讲人情,此妇人虽然于法理不合,然而于人情却是讲得通的。若处之以死,岂非是助长天下不义之兄姊之气焰,而伤良善平和之心?长此以往,这才是要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可笑!长幼失序、尊卑失位,岂会于人情上讲得通?若人人效仿此例,简直就是伦常不再,国法空悬!”
      “够了!”皇帝一拍御案,斥道:“御前争执不休,你们不知道大不敬也是十恶吗?”
      龙颜一怒,臣子自然只有跪拜称罪的份儿。
      皇帝有些烦躁地揉揉额角,问翰林院掌院学士朱弛道:“朱卿一直没说话,等什么呢?”
      朱弛和其族弟朱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朱弛多少还知道点儿审时度势。他此时早就已经想明白了,皇帝并不是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个案子才是对的,皇帝只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决断。简单的说,就是皇帝怕了。杀了这妇人不过是朱笔一勾,但日后史书上该怎么说他呢?刻薄寡恩,严刑苛法。而若不杀这妇人,史书又当如何说呢?沽名钓誉,为了江山杀了自己的姐夫和外甥,而为了仁慈之名又宽赦了杀害兄长的妇人。刀笔吏,最可畏。所以古人才说,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陛下,臣是想,此案的重点在于此妇人之兄长往日待她如何?她又可有悔过之心?若她兄长往日待她不薄,她无悔过之心,则当决不待时。若兄长往日便苛待打骂,那则当以其是否悔过,而从秋后问斩起斟酌降等论罪。”朱弛斟酌着词句,终于说出这么一句比较安全的回答。
      其他几名大臣看着朱弛,心道不是说老朱家的人脑子不会拐弯儿么?朱弘那个死脑筋真的是他的堂弟?该不会是朱家人抱错了罢?大家正这么想着,就听皇帝问道:“于尚书,其兄长待其如何?该妇人又可有悔过之意啊?”
      “回陛下,邻里间都说该妇人的兄长是个浑的,平素就嗜酒,一旦喝醉了,不要说妹妹妻儿,就连家中尚在的七旬老母都要打骂,村里的长辈管过多次了,他只是不改。”于文升听皇帝垂问,忙上前一步回话。他心里倒是感激朱弛的,如果此事能圆满解决,那虽然算不了他的功劳,但至少能不被皇帝申饬——这样儿也成,“该妇人入狱后也颇有些懊悔,曾对她女儿说,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是个浑的,本不该和他争执的,结果白白送了丈夫和儿子的性命,又杀了哥哥,就算活下去也是没脸再去见公婆和老母了……”
      这妇人到底有没有这么说其实并不重要,于文升很清楚,皇帝并不需要真相,他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充足的、能法外施恩又让人无法说闲话的理由。
      皇帝闻言,心中便有一块大石落地。是了,他们是不同的。这个村汉自己就是个逆子,而自己杀的则是个逆贼。
      皇帝一挥手,“下旨罢,此妇人弑兄,犯十恶之二,本罪在不赦。然其兄久有不孝,殴伤老母,念此妇人乃是出于孝道为母惩戒逆子,且事后已知不该痛下杀手,颇有悔意,故免其死罪,杖责一百,交村中长者教诲。”
      如此一来,便不是为夫、子报仇,而是为母出气……几位大臣口称陛下圣明,私下里分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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