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帧 书与银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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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帧
夏天逐日近了。三元坊边的香樟枝繁叶茂、吐着悠悠清香。青石板路被来往的游人踩得清亮，青原书店也变得忙碌起来。她索性在门口插上阳伞，摆上几本旅行册子，还多请了个周末打工的学生，在店外“伺候”着。
“你该换手机了。”
叶青抬头见是林妲，笑了，说道：“难道它又自动关机了？”
“是啊，想找你一同吃饭，还得到三元坊来找你。不过现在看来你是没时间了。”
“当初可是你建议我卖咖啡。饭饭，给林妲来一杯卡布奇诺。”
“你的书店不如改为咖啡店。”
叶青笑笑，不置可否。她拉着林妲坐下，问：“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振祖呢？”
“他怎么会有空陪我。”林妲冷哼。
“怎么，两人吵架了？”叶青一笑，这女人自然是心里不痛快才来找她。
“他若跟我吵就好了，这个男人，每每我一生气他倒头就睡，让你满腔怒火无处可发。”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旧事重提，他总以忙为推脱不肯与我去领证。”
“或许是真忙呢？”
“他忙是借口，不想领才是真。”
叶青无言，说实话，老早她就是这么想了。
“我就不明白，家中我事事料理清楚，包括他的父母我都是照顾周到，他回来再晚浑身酒气我都毫无怨言，还帮他擦干、扶他上床，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双方家长都在埋怨我们迟迟不结婚，这让我很为难，又不是我的错。”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叶青无奈，“要是我是你这么优秀的女人，这样的男人早就一脚踢开。”
“叶青，你不懂。他在这个时候需要的正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我看着他蜷缩在我怀里，心里就无限不舍。”
“那你该去养个孩子。或者，养条狗。”
“你不清楚，我们两家是世交，如果我和振祖分开，只怕遭人耳目、压力重重。”
“……那我也任何方法没有，你继续受虐下去吧。”
林妲转而一笑：“你还说我，你不也是，何时能放下修明？”
“我早就放下了。”
“那为何还带着戒指？”
叶青顺着林妲目光所指，看着中指戴的这枚银戒。她不喜欢珠宝的璀璨，唯钟爱银饰的朴实。这枚戒指是修明拿到第一笔工资给她买的，说是老银匠按他的要求只打上了浅浅的花纹。这戒指一戴就是七年，她明明有无数个理由摘下它，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她浅笑道：“因为我的确喜欢它。”
“哧，那些外文书都是郑修明寄来的吧？”
“银戒无罪，书更无罪。人总把情感寄托在东西上，以为扔了东西，就扔下了情感，实则是自欺欺人。我如果已不在乎，又何必糟蹋了这些好东西呢？”
“你要不是自欺欺人就好。”林妲似要看到她心里去。
“你放心，我不乏人问津。你注意到外边那人了没？”叶青指着外面。
林妲捂嘴笑：“过来时就看到了，那小子一直盯着里面看呢。你什么时候开始招惹老外了？”
“刚从德国来的一个小男生，叫Mark。他和我过去在慕尼黑的一个朋友长得好像。”
“原来是因为和德国有关。也好，只要你愿意找。”
“拜托，我怎么可能和他？”叶青敲她。
“为何不给人家一个机会？”林妲眨眨眼。
“大小姐，你且不说他和我肤色不同，我远没有那些年轻女孩前卫；何况他还是个没有固定工作的孩子，我怎么试啊？”
“你养自己已绰绰有余，还担心他的工作？不妨体验一下异国情调吧。”林妲推搡她，“你现在就去邀他，我们一块儿吃午饭。”
“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叶青摇摇头，出去问Mark愿不愿意和她们一起吃饭，那小子果然羞涩的答应了。
饭饭抽空过去问林妲：“你跟她说什么了？”
“让她试试异国恋情。”林妲乐不可支。
饭饭脸一沉；“洋鬼子有什么好的？”
林妲睥睨他，叫道：“你不是喜欢你老板吧？”
“不是，”饭饭瞪她，“要比起洋鬼子，我宁可她和李老师。”
“李老师是谁？”
“李梓年老师啊。”
“不是吧？！她、她什么时候和李梓年有关系了？”
“上次签售会以后，李老师说要请她吃饭……喂，你的脸怎么看上去那么兴奋？”
“我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神经。”饭饭端着咖啡离开了。
过了周末，书店清闲了些。叶青在柜台算帐，抬头看到A区坐着的“那人”，把扫地的饭饭叫过去，说：“去给他泡杯茶吧。”
饭饭不乐意：“他都不买书。”
“去吧、去吧。”她推他。
那人看到饭饭递过来的茶，直摇头，直到饭饭说这是不要钱的，他方接过。他回头看叶青一眼，叶青向他微微翕首一笑。
这年头，喜欢看书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信息覆盖如天罗地网，没有你所搜索不到的知识，若想看小说了，也可以用一台手机拷贝几本电子书过瘾。纸质的书或许会有被电子模拟书取而代之的一天。然而，面前这人的心情叶青是很能体会的，那样安居一室，手捧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书籍，沉醉于心的感觉，又岂是捧着手机能替代？
“你说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每个星期二下午来？”叶青问。
“不知道。”
“按说他的谈吐还有他那么喜欢书，他应该是个知识分子，但是他的穿着打扮实在太寒酸了，难道他买书买得倾家荡产了？不知道他有老婆孩子没有。”
“你关心自己的老公在哪更实在些。”
“我比较关心你的小芸。”叶青嬉笑着问他，“最近你没找她玩？”
“她到期末要考试了。她又不像我，白天不上课。”说完，他拿起拖把继续拖地。
叶青看着饭饭背影，半晌没说话。
到了傍晚，A区那人走过来，拿了本旧书，问叶青：“这本怎么卖？”
叶青定睛一看，是她一年前从旧书市场淘的民国刻本《雪心赋直解》，因为对风水感兴趣，所以和小贩一顿杀价，20块钱就要到手了。他竟要买它？
“八十块。”生意还是要做的。
“五十行吗？”
“不可能，这可是民国刻本。”
那人不以为然地看她一眼，说道：“虽然说民国刻本不怎么值钱，但这书连民国刻本都不是，是后面有人故意做旧的。你看它书面的字色过浮，书边也有机器切过的痕迹。小姑娘，你买它时花了多少钱？”
“二十。”叶青有点脸红，只有实话实说。
“那你还不算吃大亏，看在它切得整齐，这本书其实只值十块。”
叶青奇怪，索性反问：“那您为何出五十块钱买它？”
他把手中的茶杯放到叶青面前，说道：“你这里的一杯茶也差不多要四十了吧？”
叶青忙说道：“您别误会，茶不要您的钱。”
那人掏出五十块钱，放在柜台上，说：“收下吧，善良的小姑娘。这样做生意要亏本的。”
叶青只好收下钱，目送那人背影离开。
“看不出这人还有点良心。”饭饭在一旁说。
叶青掸掸手里的票子，眉开眼笑。抬头忽见门口来的不速之客，敛了颜色。
——饭饭回头，看到门口站了个身着墨绿色天蚕丝套装的中年女人，这个人，他也认识。
“阿姨。”他听见叶青这么叫她。
“叶青。”她笑着说。饭饭见她迈进门，像一只警备的小兽站了起来，护在叶青面前。
叶青推了饭饭一下，吩咐道：“我和张阿姨去外面坐，你看着店。”
饭饭不情愿的走开了。
“没想到你这个书店开的这么好了啊，真了不起。”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当初修明说你想开书店的时候，我还不怎么看好，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现在也算个小老板了吧。”
叶青为她倒了一杯茶，很有耐心地看着她的嘴一开一合的扯了些有的没的，然后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和修明他爸下个月就去德国了。走之前过来看看你。”她说这话时眼神很是和煦，叶青也曾经被这样的眼神骗过，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能遇上一个比自己母亲还要关心自己的长者，但其实一个陌生人怎么能和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母亲相比？还是她太傻。
“多谢您关心。”她淡淡地说道。
妇人蹙眉，又道：“虽然修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但那边的环境，还不知道我们老两口能不能适应。你知道，我们也只是每年过去住几天而已，真要定居，恐怕还不那么容易。”
叶青沉默半晌，然后说：“放心吧，他们定会把您二老照顾的好好的。”
“那倒是，小薇还是很细心的。你知道吗，她公司要派他去香港，她都拒绝了，辞了工作和我们一起去慕尼黑。”
再次出现这个名字，叶青像是无意听到一个路人的名字，心中并无波澜。抬头看郑阿姨有些期待的眼神，她觉得好笑，什么意思？让她自惭形秽？前一分钟她还想不计前嫌地应付她一下，现在却一点兴致都没了。她淡淡一笑，问：“您还有别的事吗？不然，我回店里忙了。”
见叶青起身，郑阿姨赶忙问：“叶青，阿姨过去对你不薄吧？”
叶青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要说过去，她们还真有很多可以“聊”，但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叙旧。“阿姨，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还有客人。”
郑阿姨敛色道：“那我就直说了。你既然答应了我们家，为什么现在还在和修明纠缠？”
“我不懂您的意思。”叶青脸色一冷。
“你年纪也不小了，既然跟我们家没缘分，那就应该赶快再找个人嫁了。现在天天黏着我儿子，影响他们的夫妻感情，难道你就不怕丑？”
叶青瞬间明白了，不是修明和她联系让他妈知道了，就是修明真的不想结婚拿她做了挡箭牌。但不管哪一种，都跟她没有关系。她冷冷一笑，道：“我嫁不嫁人是我的事，多谢您关心。至于郑修明，你儿子他既然忘不了我，我就算换号码，他一样能找到我。跟我无关。”
“胡说，我儿子不会这样！”
“那是你的乖儿子，我怎么会知道。”
“肯定是你缠着他！有爹生没爹养的小娘鱼，不要脸！”眼前这女人恼羞成怒，此番话与两年前的如出一辙。
可惜她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冲动的叶青，她长吁口气，冷静的说：“我最后说一遍，我没有纠缠他，而且我衷心祝福郑修明和你准媳妇儿能幸福。至于我的家庭怎样还不需要你来评价，请您以后不要来骚扰我了。请您回吧。”叶青做了请的手势。
不料，她的手就像一把铁钳攥住叶青。
“小骗子，这是我儿子送你的戒指吧，你还带着就是证据！”
叶青又羞又恼的按住她的手，不料她的力气太大，被一把抓下她的银戒，长长的指甲划破了叶青的手，叶青吃痛的叫出来，松了手。
“你在干什么？！”饭饭冲出来扶住叶青。
“你莫在痴心妄想了！”叶青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只见她气喘吁吁的举起手里的戒指，叶青不由心口一窒，然后就见一道银线划过，戒指“叮、叮”的在地上翻滚几下，“咕咚”一声落入了路边的下水道。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心里努力牵着的一根线，也“叮”的一声断了。
“你他娘的有病啊！”饭饭冲上去要打张阿姨。
“饭饭！”叶青拉住他。“不要。”
“总之这个月我们一家就都在德国了。”张阿姨佯装镇定道，“你不要再和修明联系了，就当为了修明好。”
“说完就滚！”饭饭朝她吼道。
张阿姨狠狠瞪了饭饭一眼，理理衣服，转身走了。
“青姐，你没事吧？”饭饭焦急的问。
叶青摇摇头。陡然，一双苍老的手伸过来，挽住了叶青的手臂。
陈老太轻声在叶青耳边说：“孩子，到我店里来。”
叶青这才注意到，这一闹，书店里的人都出来了，三元坊上的人也围过来看。生平头一次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叶青羞愧难当的扭过头，但见老陈就站在茶店的门口温和的看着她。她鼻头一阵酸涩，把头埋入陈老太的胸口，跟着她进了茶店。
“瞧这手都抓破了。”陈老太拿出泡过的茶包轻轻按在叶青手上，“哎，别动。这是消炎的。”
丝丝凉意从疼痛的伤口渗入，叶青长吁口气，却不料把泪水带了出来。
“丫头，还没见你哭过鼻子，不像样子哦。”
“你说她干什么，”陈老太瞪她老头子，对叶青说，“痛痛快快的哭，哭完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管他是谁，有什么值得我们丫头哭鼻子，是不？”老陈瞅着叶青，见她没答话，呵呵笑着的走开了。
茶店开了冷气，门一掩上，把外面的声音全隐去了。不一会儿，叶青的泪就止住了。
“还疼么？”陈老太问。
“好多了。”
“喝杯茶？”老陈给叶青泡了杯茶，在她对面坐下，慢悠悠的说，“孩子你还小，不管什么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叶青一愣。是的，那些事，早就该过去了。
老陈不紧不慢的说：“你可相信我四十岁才讨老婆？说来惭愧，我虽然是大学教授，但在那个年代真的是又穷又傻，只会搞种地研究，加上年轻时生病留下的疤，所以没有一家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你陈老太也是别人介绍的，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
“我问她，如果我把工资给你管，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们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一晃三十五年过去了，我家四个现在都成家立业了。有一个还出了国。”
叶青看着老陈，叹道：“老头，你很幸运。陈老太很会管家哦。”
“所以说，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老陈慢悠悠喝了口茶，说：“人这辈子，未到脚板朝天那一刻，胜负尚未可分呢。你们年轻人成天动不动要死，我老头子最高兴的事却是早上一睁眼还能看见太阳。有些东西，没了就没了呗。”
叶青笑笑，看看自己的手，那里一片空空荡荡，只留下中指一道浅浅的痕迹。
谁说失去不是一件好事呢。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帧 书与银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