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符舞》云间往事

1、一章完

　　当威廉亲王勒马缓行于薄雪天下的宫城，他用一种克制的矜持打量着高飞的重檐，重重复重重的宫闱，它们尽皆纯正的朱红色，在日久天长的巨大的青石上积着雪，像是尘封了千万年的青铜器。在他的青年时代，他曾造访欧罗巴所有的宫殿，从同样覆雪斑斓的俄国堡垒到野心勃勃的灿烂水晶的展厅，从拜占庭的废墟到巴洛克的教堂，他仍感到这座东方皇宫给他的震撼，或许是因为它的过分庞大，或许是因为它的过分肃穆，雪一层层的积下，宫门无休无止的在笔直的中线被推开，像一场不醒的梦，不休的哑剧。
　　他的身后，骑兵整齐的步伐单调的贯彻在空空如也的东方宫殿里，压抑的吸气声此起彼伏。这场远征将在这些吸气声里被反复演绎，成为世代流传的传奇。就像曾鼓舞他们不远万里而来的黄金和瓷器，丝绸和香料的传奇。
　　不同的是我们已经是征服者。
　　当他的阿尔萨斯骏马熟练的跨过最后一扇门，最大的，有着最繁复的花纹，有着最高的门槛。他看到了年轻的皇帝。
　　他看起来非常的年轻和虚弱。没有穿那件珍藏在太阳王珍宝室里的繁复明亮的龙袍。
　　他在缓缓的跳舞，不可思议。
　　威廉亲王饶有兴致的挥停了身后的步伐，他甚至悄无声息的下了马。
　　皇帝一身粗麻白衣，动作迟缓的像是一桢桢暂停的黑白画面，红色的宫宇，半掩的宫宇里金碧辉煌的殿堂都在薄雪里暗淡，唯有如雪般的衣襟，像是集聚了最后的一丝微光，在整个世界的灰白里寂静的翻舞着。
　　威廉完全不懂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听说他逃到了南方的行宫，走的仓促，杀了很多人，带了很多船的宝物，因为找不到心爱的琴而大发雷霆，最后带走了全京城制琴的匠人。
　　现在他在他的面前，忧伤的跳着舞，不为取悦，只是旁若无人的完成某种仪式般。
　　威廉凝视着他的眉眼，他常常抬头，抬头时不由自主的绷紧下巴，那小巧的，像是艺术品般的可爱的下巴，配上微阖的眼睫，有种倨傲的美好，那种年轻而矜贵的风度。
　　皇帝真的好年轻，肌肤淡得像是幕天的雪，唇色冰冷，眼珠子黑得渗人，只有当他的眼风轻轻扫向你，你才感到这个过分精致的年轻人已经在这个古老庞大的帝国的顶端垂袖十载，他曾生杀予夺，他曾修筑最华美的宫宇，他曾派遣最骁勇的骑兵，他曾垂临沙漠和海洋，当他发怒，王庭流血如海水。
　　现在他不过是个任性颓废的少年而已，微微颤抖的睫毛，惹人怜惜的颦蹙着眉，缓慢的跳着伤感的舞蹈，养尊处优的腿脚不知是冻的还是怎样，带着点笨拙。
　　威廉想要他想得发疯。他想大步上前，揽住少年的腰身，将他甩上马，然后给他穿上红色的礼服，是的，红色一定是最衬他的颜色。然后他们回国，到奥地利的山野里，他教他跳那些甜美的傻乎乎的舞蹈，一起喝甜腻腻的啤酒，吃甜腻腻的巧克力，当大雪来临，他们在壁炉前，他弹一首首昏昏欲睡的小提琴，温暖，愉悦。
　　然后皇帝开始吐血。他仅仅够跑上前抱住他的尸体。
　　皇帝睁开的眼里有旷天旷地的悲伤。
　　皇帝服毒死了，威廉亲王在四天后烧毁了这座伟大的东方城池。
　　大火燃烧了十天，期间下了三场雪，冻死了两匹马。
　　威廉亲王一直在东方做了三十年提督。他忘记了欧罗巴的一切，闪亮的玻璃，芬香的羽毛，教堂宏大的歌声，巧克力和啤酒的滋味，如何弹奏小提琴。
　　他开始说他的语言，他开始会见他的臣民，当他垂临沙漠和海洋，当他凝望着一重重宫门在他面前合拢，宫灯缓缓浮起那青铜器般古老的宫殿，那个眉眼矜持脆弱的少年依旧清晰如昨。
　　他延请的诗歌老师告诉他：情不知所起。
　　他延请的历史老师告诉他：自到江南，见《白符舞》，或言《白凫鸠舞》，云有此来数十年。察其词旨，乃是吴人患孙皓虐政，思属晋也。”
　　那时千百人皆衣白，哀伤的跳起像白凫般的舞蹈。他们眉目含愁，说不尽的江山愁绪。
　　一边暴虐的，年轻的帝王死去；一边帝国缟素，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