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聊斋》意飘渺

7、人皮画纸

　　马不停蹄地奔赴翠牡亭，只是怕这位信上的好友会提前到达。关小七从来不喜欢失约于他人，也同样不喜欢让对方多等。而今他赶到翠牡亭的时候，友人竟已早早地候在那里了，他理了理衣衫踏上亭阶。

　　关小七见一穿着华丽的公子坐在亭中的石凳上，身旁站着两小厮，皆着素洁整齐的衣衫，让人一眼便可辨识主仆身份。那俩小厮不过十七八岁，原是这个公子的随从。公子站起来拱手作揖，一副书生模样。关小七心中甚是疑惑，此人面容陌生，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但对方文质彬彬，自己便也急忙拱手回礼。

　　华服公子笑道：“关相公莫惊慌，你我虽素不相识，但却攀交不浅。”

　　关小七疑惑起来，问道：“攀交不浅？此话怎讲？”

　　华服公子微微一笑，请客入座，便一五一十说道：“七年前，关相公因写得一首好诗，画得一手好画名扬江州，蒲某那时上任不久，仰慕相公大名却未找到合适时机亲上门拜访。前年七月间偶遇叶相公，攀谈之下欣然发现叶相公与关相公竟是七载同窗挚友，而蒲某那时正为朝廷刘大学士派送的任务而闹心。谁让我有缘得识‘神来之笔’关相公，故特选此清明时节踏青出游，一慕关相公风采，顺便恭请关相公挥‘神来之笔’帮蒲某完成这幅‘冥域清明上河图’。”言罢，吩咐身边小童递上一幅用精美丝绸包裹的卷轴，打开一看居然足有一丈来长。

　　关小七用手仔细抚摸画卷，竟觉细腻光滑，柔软如少女肌肤，心中甚为惊疑。他生平于作画一事颇为上心，可谓览阅上等纸张无数，却从未碰触过如此曼妙丝滑的纸。

　　他的手仅轻轻一触，原本波澜不惊的心绪便突然间地莫名泛起了一股涟漪。

　　那如触少女肌肤的感觉顿令他脸颊飞红，这质地简直就如女儿家前胸的肌肤，细腻柔软、吹弹可破。他忍不住问道：“蒲兄这是从哪得来的神奇纸张，怎会有如此奇妙的质感？”蒲姓公子哈哈大笑，说道：“此乃西域进贡的人皮画纸，方才相公所触的正是处子美肌呵！”

　　关小七心中愈加稀罕，只觉薄薄的人皮画纸似能呼吸，时不时透出阵阵酥软的清香，一如处女淡淡的体香。他一时间竟嗅得深深沉醉。

　　二人说话间，从亭旁的翠林间突然传出一连串细碎的沙沙声，关小七猛然回头，却惊得哑口无言。因为，从里面走出来的青衫公子正是叶安士。

　　关小七见他容光焕发，面带微笑地向自己走来，惊讶不已。当问及对方近来可安好时，叶安士脸上也是一阵惊疑。他说起自己跟关小七约定四月末在翠牡亭见当今礼部尚书的门生——现任东宫学士蒲宋临，之前他就交给了关小七辨识身份的信物。这信物不是别的，正是一把古朴的佩剑。

　　叶安士当下忙叫关小七搜看包袱里的信物，果不其然发现了一把旧衫子包裹着的佩剑，正是叶安士当时所赠的信物。关小七愈加惊疑，遂想起年轻妇人当时的一番话来，自己真是晕倒在清明细雨中，足足昏睡了半个多月才醒，还莫名其妙地做了一场离奇荒诞的梦。

　　关小七原本疑心这是偶然现象，但当长长的画卷被完全展开之际，他见到了雪白的人皮纸上画着的一个婀娜的绿衣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莲。他的心情再难平静——因为天下间绝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罢。他的梦中女孩居然出现在一幅残了的画卷之上。

　　蒲宋临笑道：“此画卷上的女子乃西域画师杜佯攻所画，应属‘冥域清明上河图’的一部分，但可惜的是杜画师七年前已归隐，同村妇孺野夫皆不知其所踪，此画因此而废。喜藏字画的朝廷礼部尚书花葛亮无意间得此画卷，于是便有了还原之心。”说罢拱手向关小七行礼，恳切地请求他完成这幅画。

　　叶安士见关小七面色难堪，心中也疑惑，但见关小七嘴间微颤，说道：“我明白了，这一切皆是天意！”

　　关小七突然转身，对蒲宋临说道：“蒲兄请放心，我一定完成这幅画。”

　　叶安士心中担忧，便问其事由，关小七叹了口气，将自己这半个多月的梦境悉数告知二人。蒲宋临心中大为欣喜，他提笔记下了关小七口述的奇异梦境，准备回京在自己的聊斋中完成一部心中的志异之作。

　　叶安士闻言自己在关小七的梦境中竟成了一介孤魂，心中只觉好笑。关小七却讲得如同亲身经历一般。复又听闻叶安士于今年三月间路过苏州城，偶得一红颜知己，乃是苏城沈孝廉之小女。关小七忍不住道出在自己的梦中，好友叶亦是与一位沈姓女子相好的。叶安士立马止住了笑，眼神里面满是惊疑。他嗫嚅道：“跟我相好的女子正是沈孝廉府的千金！”关小七也觉不可思议，问道：“可唤作沈盼？”叶安士惊得哑口无言，显然是默认了。

　　关小七愈加仔细地将种种细节娓娓道出，二人听得惊异至极，不得不信了这梦境的神奇。但任是谁，也无法解释这个离奇怪诞的梦境究竟在暗示什么？

　　关小七却刹那间明白了。

　　这一切的景象，不正是一幅活生生的“冥域清明上河图”么？

　　仿佛一切皆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的——他，关小七，就是眼见了这一切的人。如同现在，这一副残了的画，只能由他来完成。

　　将画卷带回家中，关小七伏案三日，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忆自己在这场梦中接触到的种种物态人情。

　　半月后，他终于完成了这幅“冥域清明上河图”。

　　他搁笔，轻吁了口气，跑至窗边打开了久闭的窗户。

　　突然间，一股夹杂花草香味的气息随着阵阵柔暖的春风刹那间扑面而来。他迎着这股令人舒服的味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观望窗外——下了许久的春雨终于停了。

　　第一日夜晚，他仔细地欣赏这幅妙绝天下的画。画中有小莲、此情、沈盼、叶安士、阎王老玖、黑判君帝、鬼牧童、牛头马面、朱大常、朱钝肥、凤姐、芙蓉姐姐以及无数小鬼。

　　第二日夜晚，关小七看着画里这些熟悉的人，一面感叹一面一遍遍回忆这个仿若一世那样漫长的梦。他就坐在那里，看着烛火慢慢熄灭。

　　第三日夜晚，离奇的事情开始出现。他方迷迷糊糊躺下，便梦见一绿衣女入梦来要与他欢爱，第二天醒来，竟能够在枕头边嗅到淡淡的香味。原本疑心这是偶然现象，但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是如此。于是，关小七便再无法淡定了。

　　第七日夜晚，他佯装睡着，躺在床上偷眼瞧着房间四围。方一入夜，便见画卷自行打开，一道幽绿的光直射而出，不多会竟从画中走出一绿衣女子。黑灯瞎火，关小七看不清女子的脸庞，只好继续装睡。那绿衣女身姿婀娜，一步三摇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竟躺在关小七身边。

　　关小七只嗅到淡淡的清香，他忽然间跳将起来，质问女子。绿衣女羞怯至极，便道出自己正是画里的女子，名唤小莲，因这几日一直与关相公朝夕相对，内心仰慕不已，于是便想托身。只是自己毕竟乃一画中仙，见不得日光，只好选择晚上偷偷现身来幽会关相公。

　　关小七取来烛火，只见绿衣女的模样竟与小莲一模一样，顿时思念之情化作绵绵爱意，将眼前的女子拥入怀中。只是女子完全不记得有关于小莲的一切身世。关小七心知她并非人类，心中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更加稀罕。他脱下她薄薄的绿衫来，搂住柳枝一般纤细婀娜的腰，慢慢地与她亲热。竟然发现，绿衣女还是处子之身。关小七愈加怜爱，但不禁失落她虽有着与小莲一样的面容和名字，但却不是他的娘子小莲。

　　连续几日的欢爱，关小七已离不开这个“小莲”。然而终于等到要交画的日子了，小莲似乎也知道即将分别，竟不忍再次现身。

　　关小七苦苦哀求，终于打动小莲出来见其最后一面。

　　小莲伤心地说道：“夫君，我必须待在画中，如今你要将画上交朝廷，你我分别的日子也到了。”关小七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小莲面有难色，说道：“方法不是没有，只是我怎能忍心看着夫君为我而死。”

　　关小七心中疑惑道：“此话怎讲？”小莲慢慢地说道：“我本画中仙，因无血无肉不能离开这一方画卷的束缚，如果夫君能够以心口之血滴在我画像之上，我便能复活。只是心口之血如何能取？”

　　关小七忽然间记起年幼时曾得失魂症，母亲带他去一个得道高人那里治病，就在江州城西洞仙湖边的山洞中。此人能够以针尖取人心口之血，而不会致人死亡。

　　当年他见过这个道士用此法子救人。

　　他当即奔赴洞仙湖，找到这个道士，诚心恳求其取自己的心口之血救爱妻。老道士心善，且听关小七为救娘子如此劳心劳力，甚为感动，便答应了他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