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聊斋》意飘渺

5、洞仙夫人

　　朱钝肥站在湖边的巨石旁，迟迟不敢开口讲一句话。

　　关小七睡得很沉，仿佛是很累很累了。小莲小心翼翼地抱紧他尚还冰冷的身体，仿佛要替他驱除从那深渊般的地狱里带来的寒冷。过了好一会儿，平静的湖面水天相接处突然荡悠悠地飘来一艘画舫。画舫上欢声笑语，离得近了居然是四个貌美如花的小婢拥着一个穿戴端美秀丽的女子。五人浅笑吟吟，一齐往这边划水而来。

　　朱钝肥万分惊诧，疑心自己见到了妖怪。这湖面上方才还空无一人，现在却莫名多了一艘如此精美华丽的船，他忍不住后退几步，却发现自己再也挪动不了步子，他被这些姑娘们的美丽惊呆了。这些姑娘们实在美若天仙，让人只望一眼便再难转移开。小莲心底也不禁深深惊叹，这世间女子的千种娇媚万种风情，皆在这五个女子身上体现出来了。

　　画舫上的一个粉衣小婢笑问道：“哪位是关相公？”小莲忙道：“关小七就是我相公，姐姐们找我家相公可有事？”其余三个小婢皆笑起来，那粉衣小婢道：“关相公有恩于我们鲤鱼家族，这位是洞仙夫人，是我家小姐的生母，今日特来感谢相公当日的救命之恩。”

　　其间一蓝衣小婢忽然道：“我们都是洞仙湖中的鲤鱼精，去年清明你家相公在岸边捡了一条千年红鲤，将之放生入湖，这红鲤鱼正是我家夫人。”

　　一紫衣小婢笑了笑，接着道：“为报关相公恩情，夫人特派自己唯一的女儿投身于相公，今日功德圆满，夫人已为升仙，而小姐已怀有身孕不便前来。如今夫人在去往仙界的路上特来探望恩公。”

　　说完，只见一个红衣端艳的美妇从帘子后面走出来，说道：“关相公方才中了黑判君帝的掏心索，我已出手阻止并且替相公恢复了元气。至于那朱大常的尸身，早已投湖喂鱼。对于这一件荒唐的事情，我早在我女儿那里有所耳闻，如今我正要赶去仙界赴任，借此机会投诉冥界高层敛财乱命的事实。”

　　小莲心中甚疑惑，遂想起去年清明时节相公前往洞仙湖踏青，回来后说捡到一条大红色的鲤鱼，也遇到一个好友要为其作画。当时她并不在意，认为只是相公一时酒后乱语，现在想来他当日很可能真的遇到了仙人。她赶紧跪拜在地，朝画舫上的红衣女子磕谢。五人交代完毕，扶着洞仙夫人入了帘子，画舫底下逐渐水波泛起，船如一阵轻风般飘然远去。不一会儿，云间出现一朵五彩祥云，在东方天空停驻了很久很久。

　　关小七豁然而醒已是第二天。小莲将昨天湖边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关小七眼含泪花，心情久不能平静。他将小莲紧紧揽入怀中——还好,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有你在我身边。

　　一道柳岸横卧在清白的水雾间，巧舌的黄鹂躲在茂丛中浅唱着一曲曲春调，这一切勾勒出了春四月的曼妙与温婉。

　　然而，这些美好的光景在江州第一美女沈盼的眼里，皆成了悲伤的序曲。

　　情人分别一月间，携手只能盼同穴。

　　这是怎样的痛苦，只能由身在其中的恋人才能体会。

　　春色再好，没有爱人的陪伴便成了如同冬日萧条的虚无。沈盼秋水莹眸，捏一段柳条倚靠在水岸边的凉亭上。薄薄的衣衫勾勒出她的柳腰、纤腕和丰臀。

　　没有人能抵挡得了她回眸时的惊鸿一笑。

　　然而此刻，美人皎如月色的脸上再也看不见明媚的笑容，唯余的只是哀伤过度的憔悴模样。见到这一切，路人也只能默默地走开。或许，驻足停留的过客不懂那宛如娇兰的美人为何也会断肠，只知凝望美人的哀戚如同探看一场雾后灿烂的春花，唯美到让人心疼。

　　关小七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进亭中，他犹豫着要不要打断这个大美人的心绪。宁静对于一个痛失恋人的女子来说，至少可以在安详中慢慢忆起那些曾经欢爱过的岁月。

　　与所爱之人的记忆，是天下所有人最美最宝贵的记忆。沈盼沉醉在自己的梦里，不愿醒来。

　　或许，此刻的叶郎也在阴间盼断肠。

　　只不过，这寂寞虚寒的阴间会否有如此应和的美景。

　　沈盼眼眶中有晶莹的泪水在打转，她的指尖沾染了岸边的桃花，嫣红的汁水如鲜血，凝成惊心动魄的一抹水红，无端晃闪着关小七的眼。

　　这一抹水红让他回忆起了许多东西，这里亦有他轰轰烈烈的缠绵与缱绻。

　　他低首，轻轻叹出一口气。

　　一声清脆的鸟鸣忽然间震散了空气中的尘埃，终于还是将二人从美好的记忆中拉回荒凉的现实世界。

　　一切的一切，都恍如隔世。

　　沈盼转身，在春光投射的柳树繁乱的影子里看到了关小七。

　　她心中有着淡淡悲凉，开口道：“我知道，叶郎会让你来找我的。”她缓缓转过脸去，望着满湖碧波，泪水顺着美玉般的脸庞滑落下来，哀婉至极地说道：“可是他不知道，我并不需要你来照顾我。”

　　关小七愕然，他知道好友叶交代过自己要替他好好照顾沈姑娘，他也答应了，可他心中早已经有了此情和小莲。

　　况且，小莲才是他现在最想要一起厮守的那个人。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相爱之人不能在一起，这样的痛苦不是只有沈姑娘才体会过，我也有过。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叶兄只是希望我能好好保护姑娘。他会在阴间一直等你，他只希望你能在阳间安享唯余的岁月，开开心心地过完该过的时间，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会站在奈何桥上等你一世。”

　　是的，此生不喝孟婆汤，来世再过奈何桥，这是好友叶与沈盼姑娘的爱情。

　　这也何尝不是关小七心里想要对所爱之人说出的承诺？

　　生不能同寝，但愿死能同穴。

　　爱情从来就无任何预兆地降临在世人身边，然后夺走恋人心底最后的防线。接着让你为了她，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刀山下火海，闯冥域判生死。

　　生生世世又何妨，黑白轮回也不过云烟一场，浮华终虚化。唯有爱，才是万世沧桑中的一抹灿烂，一卷温柔。让有情之人痴，让有爱之人狂。

　　阴间的夜色比之阳间更为阴寒，叶安士独卧在房内，只觉寂寞仿佛藤蔓，缠住了他的身躯，让他透不过气来。忽然间，门外一行迎亲队伍经过。他四方打听，才知那是阎王老玖正为自己新认的干儿子办一场体面的婚礼。

　　叶安士心中好奇，想那黑判君帝和鬼牧童都是这般贪财附势之人，这次的“干儿子”一定大有文章。他悄悄混进迎亲的车马，忽然间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他眼帘。他恍然间一拍脑门，坐在白马上的新郎官正是朱大常。

　　朱钝肥一心想让儿子还阳，但如今尸体已投湖喂鱼，只好作罢。

　　阎王为了独吞朱家财产，不惜派黑判君帝以命胁迫关小七害死沈盼姑娘，好成就朱大常的好事。幸而洞仙湖鲤鱼仙为报恩，出手阻止了君帝的掏心索，救了关小七一命。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件事很快传到阴间众鬼耳中。叶安士心心念念沈盼姑娘的安危，这一日他随迎亲队伍来到阎王殿，见朱大常喝得烂醉之时，便一把冲上前去，夺下挂在他脖间的魂魄袋。

　　大殿之中坐着冥域高层各机关的人，无一不惊惶地护着自己脖子间的魂魄袋。生怕被乱民夺走，打散了自己的魂魄。

　　鬼牧童一眼认出叶安士，便对着他怒吼，声音竟像极了一只疯犬。

　　叶安士紧紧拽着魂魄袋，全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阎王老玖、黑判君帝皆是识相之人，此等暴民一旦造反，势必是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态来的。

　　被夺走魂魄袋的朱大常突然间抽搐不止，哇哇鬼叫起来。鬼牧童道：“不好，朱公子魂魄刚入地府，按理说三日不得离身片刻，如今只怕……”他拱手向阎王，“如果朱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一会不好向朱老爷交代。”

　　冥域高层纷纷安抚叶安士不要激动，阎王十分淡定地说道：“叶小鬼，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快将大常的魂魄袋物归原主，不要因一时冲动而后悔。到时只怕殃及你的亲戚好友。”

　　老玖话里有话，显然既是威胁又是命令。

　　叶安士苦笑道：“你们要害死沈姑娘，逼迫她与朱大常成婚，简直丧尽天良为众鬼所不齿。”说罢一把提起朱的魂魄袋，将之狠狠摔向大殿门口的石狮上。且在这时，黑判君帝一支判官笔如旋风般投掷过来，笔尖的长毫一下子变成七尺多长，如活物般缠住了朱大常的魂魄袋。众鬼看得都替叶倒吸一口凉气。叶安士来不及奔出门外，一个踉跄早已被牛头马面擒住动弹不得。

　　阎王等冥界高层人士纷纷怒目而视，拍案欲要严惩叶安士。众小鬼叹息叶安士无辜可怜，但却不敢辩驳，只得摇头叹气地离开。

　　鬼牧童将魂魄袋复挂在朱大常身上，便禀告阎王道：“朱钝肥马上就可接到探阴令牌，下地府来参加儿子的大婚了，到时候我们就可趁机跟他攀好关系。”阎王老玖捋须浅笑，连连赞道此乃一对天作之合。

　　说话间，阴间通阳索上一排队伍正缓缓移动。几个小鬼纷纷在下面开道，铺上鲜红的毯子，奉上一碗热汤，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只见朱钝肥下了索链，便有小鬼走上前给他涂了一些透明粘稠的液体，他便豁然开朗到可以看见一切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已生无可恋￣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