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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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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为了让夜渡川好好休息,□□雨闭门谢客。
夜渡川在房间里睡到快中午才下楼来洗漱,他穿着雪白的单衣,外面随意罩了一件鸦青色绣团花草叶纹外袍,眼角和颧骨都泛着红,但脸色还是很不好,看起来有些虚弱。宁霜城正在厅堂里看书,见他这样病怏怏的容色,不由得道:“可还好?让我给你诊脉吧。”
“嗯。”夜渡川整个人都倦怠着,听话地伸出一截手腕交到他面前。手腕比一般的男子稍细些,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异常的明显。
宁霜城接了他递过来的手腕,手边没有专门的软垫,便用左手垫在了下面,右手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搭上他的脉搏,屏息凝神。甫一搭上,几乎触不到脉搏,往深里一按才感受到跳动。
“脉象虚沉,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宁霜城收回手:“得给你开个补气血、固阳气的方子。”夜渡川皱起眉,他不愿意吃药,一想到那种黑乎乎的东西就觉得直直苦到了心里,他拒绝道:“不用,我休息两天就好了。”
“别怕苦呀,喝完给你糖吃。”宁霜城修眉一挑,笑道。夜渡川此刻的表情就和怕喝药的孩子没两样。
夜渡川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但仍是拒绝:“我才不怕,只是没必要喝,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好好好,不逼你,想你当了这么久的阴阳师自己心里也有术。那这两天做点旺气血的吃食总好吧?别老是吃那么素,对身体不好。”宁霜城最近发现,自己老板基本上是不吃肉的,每次都只吃青菜和汤,只有鱼肉会稍微吃一点,当真是一副仙人身子。
夜渡川听到不用喝药,眉心舒展开来,点了点头。
午饭的时候,夜渡川吃了几片木耳炒肉里的肉片,难得一见的动作让小豆以为他爱吃这个菜,于是朝他碗里又夹了一块,夜渡川吃了。
小豆很开心,又夹一块肉。
夜渡川又吃了。
再夹一块。
再吃。
“小豆——”第四次,夜渡川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我已经吃饱了。”
宁霜城在一旁笑起来。
吃过午饭,小豆去后院里洗碗了,厅堂静悄悄的,宁霜城去书房继续看书,夜渡川就靠在旁边美人榻上小憩。
鎏金兽足香炉里飘出淡淡的熏香,有木樨和墨的味道,宁霜城觉得这香闻着叫人凝神静气,他在夜渡川身上也常闻到,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他手上在看的这本叫《诀川》,夜渡川说是阴阳师初学时的入门书,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位阴阳师的大作,两指厚度,封面黄底黑字,里面的书页有些破损,被夜渡川细心补过。里面夹着数十页纸,上面挺秀的小楷都是夜渡川自己的心得,还有几页上画了图,不过宁霜城看不懂,只知道是与卦象有关。
“你惯用鼠须笔?”宁霜城问道。夜渡川闭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市面上鼠须笔以翰墨神品阁出品为最佳,正好,那里的老板是我朋友,下次带两只给你。”
“认真看书。”夜渡川嘴上虽如此说着,眼里还是有些笑意:“这本〈诀川〉虽是入门,其中道理却也最难,你有不懂的便问我。”
室内除了淡墨香气,清浅的呼吸声,只剩下翻书的声音。夜渡川渐渐地有些困了,宁霜城为他诊脉的结果虽然不差,但那些补气血的法子对他却是一点用也没有。夜渡川心里清楚,他身为阴阳师,其实是有致命的缺陷的。
但凡是阴阳师,体内阴阳之气必定和谐相融,甚至能互相转化以补不足,这是最基本的条件。所以一般而言,阴阳师和属阴的妖物鬼怪通灵沟通,并不是特别难的事情,说是家常便饭也不算太夸张。
然而这对于夜渡川来说,却甚是艰险。他的体质,根本不能阴阳互调,他体内的阳气压抑着阴气,无法达到和谐一体。因此像昨夜,要与猫魂沟通时,夜渡川只能用自身灵力,强行化阳为阴,如此方能短暂沟通。这个法子不仅损耗灵力,阳气的损耗也非常巨大,他本身又不是阳气旺盛之人,因此施法后更显虚弱。但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即使直接杀掉猫魂容易得多,他也愿意选择这样的法子。
然而在夜渡川刚刚成为阴阳师时,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的……
“这个卦象是——”宁霜城抬起头,本想问他问题,却发现夜渡川已经在美人榻上睡着了,一手搭在腰上,一手垂在床沿外。
宁霜城收了声,却忍不住将视线流连在他的身上。京师之中尚美成风,美人云集,但像夜渡川这样的美人却是平生罕见的。
强大,神秘,恍若仙人。没有哪个梨园的名角、勾栏的红牌、深闺的佳丽,会有他这样特别的气质。
来□□雨买东西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为了讨他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而来。这样想想,自己这个职位岂不是非常遭人记恨?宁霜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现在已经是深秋,气温还没到要点火盆的地步,但也是触肤透凉了,夜渡川穿得这样单薄,身体又正虚弱着,宁霜城担心他会生风寒,而且美人榻睡着也不舒服,醒来之后一定会全身酸痛。
“上楼去睡好不好?”他低声问了一句。
夜渡川睡得迷迷糊糊的,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点完头立刻又睡了。
“你这样,是要我抱你上去么?”
夜渡川没有回答。
宁霜城无声一笑,伸手抱起他。
“你做什么?”夜渡川睁开眼睛,他实在是困,但就这样被人抱着还挺舒服的。宁霜城见他没反抗,便将人抱到了楼上的卧房去,轻轻放下,然后给他盖上锦被。
本想就这样离开,但临走时忽见他一头乌发凌乱,有些在被子里,有些又被压着,于是不知不觉地伸出手来,将他的头发弄顺放好,流水似的在指尖滑动。
夜渡川浅浅地呼吸,眼珠在淡青的眼睑下微颤。
“晚饭再叫你。”说完,宁霜城退了出去。他的手上还残留着余温,鼻尖仍萦绕几许那人身上特别的香味,久久不能散去。
晚饭时,夜渡川精神已经好了不少,连带着菜也多吃了些,一条桂花鱼倒是有半条是他吃的。吃完后,宁霜城道:“今晚有花灯会,小豆想去吗?”
小豆用力点点头,京师每半年会在城东举行一次花灯夜游会,由各贵族家轮流举办,与民同乐。之前宁霜城带他去过两次,那辉煌的灯火至今念念不忘。
今年这次花灯会轮到了雁飞家里,他自己还只是禁卫中的一个小头领,但父亲官拜左相,兄长司职工部侍郎,舅舅是太子太傅,说满门显贵并不为过。
既然是雁飞的场,宁霜城一定是要去捧一捧的。
“你也一起去看吧?”宁霜城又问夜渡川。
“我……”
“一起。”小豆轻声说到,眼里满是期待。夜渡川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小豆,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更喜欢夜先生,不喜欢先生我了?”宁霜城故作不满,小豆心里清楚他是在打趣自己,也不上当,看看宁霜城,又看看夜渡川,低下头偷偷抿着唇笑。
“咳,我去换衣裳,待会儿我们便走吧。”这样的气氛太过温馨,夜渡川竟有些不习惯。
再下来的时候,夜渡川已换了一身妃红白鹤纹的厚缎袍,更衬得肤色如玉。宁霜城则换下了家居常服,穿了一身黑底绣金鹤的华服,身姿挺拔,比之平时又多了几分英气与风流。
三人乘着马车去到城东时,花灯会已经开始了。这次雁家办得盛大,连着五条长街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照得夜空都呈现出暗红的色彩,光影浮动,暗香盈袖,每条街上都挤满了人,还有数不清的摊贩,热闹非凡。夜渡川很久没来过这种人多的场合,喧哗声闹得他有些心烦,但见小豆和宁霜城都兴致颇高,心道还是别拂了他们的兴,于是也耐下性子,挤在人潮里。
卖花花绿绿的泥人的摊位吸引了小豆,宁霜城陪着他挑,夜渡川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这个好看。”小豆指了指一只白鹤,宁霜城一看,果然做得栩栩如生,神态之间有仙气。
“那就买下来。”他付了钱给老板,小豆得了那只白鹤,居然转手就送到了夜渡川的面前,要送给他。宁霜城笑道:“小豆,你还学会了借花献佛啊?”
夜渡川接过那只白鹤,与他衣摆上的鹤纹倒也相称,他温声道:“谢谢。”
“这可是我付的钱,你怎么不谢我呢?”
“那还给你。”
“诶,别了,小豆会怨我的。”宁霜城摆摆手。
他的目光对上夜渡川那双异于常人的金眸,忽然说不出话来。
夜渡川就那样站着,四周便似开辟出了一个单独的空间,任何声音,任何人的目光都无法穿过。他一手拿着鹤,一手提了一只刚才买的莲花灯,身后喧哗的人潮、流动的光影,仿佛成了他的背景。
清高傲然,绝世独立。
宁霜城之前想,让他来花灯会或许能多几分人气,可如今看来倒更显出他的孤独,不由得心里一阵莫名的发紧。
“你怎么了?”夜渡川问道。宁霜城回过神来,笑了笑,突然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花灯,交给小豆拿着。然后右手牵起小豆,左手牵起夜渡川,将那双冰凉的手握在宽大的手掌里。
“人多,别走散了。”他说得那样义正词严,夜渡川看了看交握的手,又看了看宁霜城的脸,没有说话。他本来就不如何懂得人情世故,只觉得这样牵着,暖意从手心一直沁到了心底,很舒服,于是也就任由这样了。
“这就是你说得好地方?”夜渡川冷下脸,他是知道的,面前的软香阁是京师贵族们最喜欢的寻欢作乐的地方。最可气的是,宁霜城竟然还带小豆来。
“诶,别生气,今天这里已经被雁家包下来了,我是来见朋友的。”
“那你自己见,我和小豆回去了。”
“啧,好歹你现在也是我老板,陪我见见朋友不是应该的么?我保证绝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板该陪助手见朋友么?夜渡川犹豫了一下,他也就收过宁霜城这一个助手。
“我一个人去很没面子,真的。”
“你的面子关我什么事?”
两人站在门口僵持不下,却听见二楼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
“霜城,小豆,你们可算来了!哎呀,无间主人竟然也在,快快快,上来一起玩啊!”
抬头一看,原来是从二楼伸出头来的雁飞。他这一嚷嚷,窗台边顿时刷刷刷冒出好几个人来,有些无间主人是见过的,常来店里买东西。
“快上来呀!”大家一起招呼着,没见过夜渡川的更是喊得热情。
“你看,大家都很想见你……”宁霜城温柔地笑着,拉着浑身僵硬的他走进了软香阁。
二楼眼下正高朋满座,但雁飞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单独隔开了一间,供他们十来个人玩乐。三人一进去,数道热烈的目光就直直落在了夜渡川身上,夜渡川抬眼一扫,一道熟悉身影撞入他的视线,他瞬间惊在原地。
“师兄?!”
那人本来在与旁边的人说话,听见夜渡川的声音,也是一愣,突然就站了起来,衣摆还带翻了桌上的银果盘,动静瞬间惹得众人注目。
“渡川……”那男人眉目清秀,一身素白的道袍,他虽然没有夜渡川那样令人惊艳的美色,但气质更加温和成熟,尤其是一头雪发,清圣非常,亦是难得的美人。他脸上满是惊喜,轻呼:“竟真的是你!”
宁霜城没想到,竟然还能遇上夜渡川的师兄,看他那么开心的样子,心里也是分外开怀。他见夜渡川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径直走过去坐下,极亲密的偎在他师兄身侧,两人低声说着什么,脸湊得很近。宁霜城顿时一愣,两个美人这样子的姿态虽然赏心悦目,但总觉得有点心情复杂呐……
往旁边一瞧,宁霜城突然就笑了出来。夜渡川师兄旁边坐着一位面容冷峻,身材高大的男人,金冠束发,气势凛冽,全然不像世家公子那样的风流,反而像是上阵杀敌的将军。此人黑着一张脸,目光不善地盯着身旁亲密两人。
“皓峰兄,怎么黑着脸啊?宴会让你不愉快了么?”宁霜城倒了一杯酒,过去敬他,此人正是当朝武将之首,平远将军陈皓峰。
“出来说吧。”
两人端着酒走到十二折山水屏风后的窗边,雁飞本来想跟来,却被他兄长雁归给叫出去敬酒了,只好作罢。
“管好你的情人。”陈皓峰说话一贯直截了当。
宁霜城挑了挑眉,问道:“那个白发的男人,是你情人?”
“是……我的幕僚。”
“噢——”宁霜城笑道:“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喜欢他?”
“别乱说。”
陈皓峰和宁霜城的交情好,两家是世交,宁霜城说话也就不怎么顾忌了,他恶劣地压低了声音:“那就是不喜欢了,把他给兄弟我如何,你看他们俩感情这么好,不如做个伴嘛。”这话自然是在逗陈皓峰了,他果然上钩,一掌拍得窗框猛震:“你别打他主意!”
宁霜城道:“你又不喜欢他,给我怎么了,你何时变得这么小气?”
“我——谁说我不喜欢了!”陈皓峰目光左闪右晃,宁霜城被他难得的窘态惹得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也是个阴阳师吧?”
“嗯。”
“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我问过他师门是哪里,他只说是一个叫镜渊的地方,我派人查过,找不到。”
“如此……”
“怎么?”
“不,没事。”宁霜城喝下一口酒,道:“他知道你的心思么?”
陈皓峰深邃黑眸里蒙上一层阴翳,摇头道:“不知道。”宁霜城看他这样子,心中也猜到了几分他不说的理由,现在虽然是盛世,但边疆兵燹仍频,陈皓峰是不想拖累人家。
“兄弟,他可是阴阳师,说不定比你还厉害,你别小看人。”
“我知道,但是……”陈皓峰沉沉叹息,一向杀伐果断的他,在情之一字面前也是凡人一个。
“不说我了,听雁飞说你不开医馆了,难道就是为了刚刚那个人?”
“这么说倒也不差。”宁霜城心道,可不是因为他么……不过现在自己的心思他其实也不怎么明白,夜渡川的确很吸引他,但他不认为自己是那么容易动真心的人。
“模样还可以。”
“还可以?”宁霜城目光落在屏风上,“明明是个绝色,只有你这样的呆子才不懂欣赏。”
也是,自己应当是为色相所迷吧,宁霜城仰头吞下一杯酒,喉咙里跟火烧似的,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便进去了,夜渡川已经跟他师兄不像刚刚那样粘糊了,但两人还是坐在一起说话,小豆坐在敬完酒回来的雁飞旁边,被几个公子哥逗得满脸通红,好在他们也都知道宁霜城疼他,没过火。
“不为我介绍一下么?”宁霜城端着酒坐到夜渡川身边去,陈皓峰也回到原来的座位。夜渡川见着了许久没见的师兄,心情很好,脸上也带了笑意,道:“这是我师兄,白临。”又对白临说:“这是我的——”
“朋友。白公子,在下宁霜城,是他的朋友。”宁霜城抢在夜渡川说出“助手”两个字之前,伸出酒杯,自我介绍道。夜渡川看了他一眼,觉得说是朋友也不错,便点了点头。白临笑得温柔,与他碰杯:“原来是宁公子,听陈将军说过好多次,今日一见果真是丰神俊朗。”
“咦,他竟还会夸我,难得难得。”
众人觥筹交错,又有人叫来了几个姑娘弹琴唱曲助兴,夜渡川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勉强喝了几杯,很快就有些乏了。宁霜城一面与众人谈笑,一面关注着他的情况,见他双眸微眯,便放了酒杯,低下头问道:“困了?”夜渡川不胜酒力,将头埋在他肩井处,点点头。周围的公子哥们暧昧地笑起来,心中却又羡慕嫉妒宁霜城。
只有白临在一旁皱起了眉头,他初到京师,但贵族间的风气已经很明白了。自己的小师弟是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看着厉害,心性单纯善良得很,白临不由得为他担心起来。
“那想回去么?”宁霜城问道。夜渡川转过去看白临,道:“师兄,这个纸鹤你拿着,记得来找我。”白临接过纸鹤,点点头,:“好,一定。”
宁霜城带着夜渡川和小豆离开后,白临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叹了口气。
纸醉金迷,权谋倾轧……这些人能有几分真心?
“宁霜城和他们不一样。”陈皓峰见他神色,忍不住为自己兄弟说话,宁霜城的确也有些贵族尚美风流的习气,但绝不是登徒子,他的人品陈皓峰十分了解。
“将军对宁公子评价很高。”
“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了解。”
白临微微一笑,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