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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三 章 ...

  •   1930年深冬,雪下得紧。
      平安里铺家家紧闭门窗,只有少许铺台和尚未撤走的支架,还凌乱地暴露在南陵城冰冷寂静的夜色中。驮着棕色麻袋的骡车吱呀地经过,赶车人蜷缩在一侧冻得直哆嗦。忽然迎面走来两列挎着枪支的队伍,身穿藏青色呢子军装,尖枪上的刺刀闪着雪亮的光芒。军靴踏在石板路上的整齐声音在暗夜里回荡,好似一波一波地直踏到人心里去了。赶车人不敢再多看一眼,等到队伍渐行渐远,这才急切地扬起鞭,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中。远方传来火车一阵悠长尖锐的鸣笛声,划破这雪夜里死一般的沉寂。
      车厢门一打开,便有嘈杂声传来,拖着皮箱的人们争相往外挤。忽闻一声枪响,人群顿时陷入一片寂静。那枪声来自一个穿着戎装的军长,举着枪呵道:“都给我安静!一个个接受检查!”周寒玉往窗外看去,一排排卫兵扛着尖枪笔挺地站立着,黑压压一直延续到列车尽头。她有些不安,却不得不跟随着队伍移动。她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家了,未曾料想竟是这样紧张的场面。
      轮到她时,她将自己在圣艾黎大学留学时的学生卡递过去。
      “周寒玉,苏联回来的留学生?”排查的军长抬眼盯着她。她的整张脸都埋在藏红色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眸,却是澄净无比。
      “是的。”她抬起头,呼出的热气在夜空中凝结成白雾。
      那军长怔了怔,将学生卡交还给她。随即抬手示意,卫兵中间果然闪出一条小道,寒玉小声道了句谢谢,也无暇他顾,提起皮箱,快步走了出去。
      她出了车站,站在路边等了一会,仍不见有黄包车经过,已是满腹狐疑,这会儿只能向前走着。烈烈寒风将她的白色毛呢大衣衣摆刮起,睫毛上也沾满了密密的雪花,那大雪似是要将她笼盖起来了,她只能一手揪紧头顶的绒帽,一手拎着皮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风雪卷着几张报纸张牙舞爪地飞来,偏就在她跟前停住了,被踩在短靴底。报纸上的头版清晰地印着两行印刷小楷,那上面写着的无非是南陵被穆军占领,暨军弃城逃跑的事,寒玉只扫了一眼,心便寒了下来。
      街道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黑漆漆得不见尽头,暗灰色的墙壁冰冷地立着,处处透着压抑和死寂。三年前她走的时候是正月,父亲把她送到火车站,沿途家家户户还挂着红灯笼,一直连到瑾江边去,烟火把瑾江水染得绚烂明灭。那梦幻般的景象在她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也照亮了她在圣彼得堡的每一个夜晚。
      走到家门口的台阶下时,她的心已是咚咚跳个不停,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回来的消息。给父亲的信中也是只字未提,像是怕心里那份炽烈的渴望被人窥探掠夺。
      叩门声久久得不到回应,她唤了几声阿嬷,无人应,又等了好久,谁想隔壁的大门却吱呀打开了一条小缝,探出一个脑袋,寒玉认出那是阿嬷的好友,吕方家的佣人梅姑,从前是常去她家串门的。
      “梅姑!”她大叫。
      梅姑嚯地拉开大门,见那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女子,一身的西洋装扮,隔着黑夜看不清面孔。她眯起眼来仔细打量。而后陡然一惊,竟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寒玉走到她跟前。
      她一把将寒玉拉到门内,又伸出头向门外左右探了探,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姑娘,你怎么回来了?”梅姑拽着她的胳膊,压低嗓音“如今这天下这么乱,你怎么还敢回来?!”
      “过两天是母亲的祭日,已经三年了,总得回来看看。出什么事了?”
      “大事!”梅姑长叹一声,“那陇军几天前打到了南陵,你父亲是暨军的人,早就跟他们一起撤了!”
      寒玉大惊,道:“父亲成了暨军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拿你弟弟做要挟,他不得不从。不让你知道还不是怕你那急脾气,怕你在国外不安宁。”
      寒玉想起父亲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那里面尽是些琐碎家常,无非是弟弟顽劣难改,谁都管不了。又提到深秋将至,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快要落尽,阿嬷腿脚也不灵便,总在那树底坐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去处?何时能回来?”
      “没有,他一个字都没讲。”梅姑只顾摇头,“宛儿,听梅姑的话,买今晚的火车票,赶紧回去,片刻也耽误不得。”梅姑碎碎道,“穆军如今得陇望蜀,早晚要打过去。南陵你留不得!”
      寒玉道:“他们打他们的天下,干我们老百姓什么事,逼着别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要我们陪他受苦受难,这世道果真是没有王法了?”
      门外又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梅姑赶紧捂住寒玉的嘴。那声音越来越近,她似乎还听到了尖枪接触皮带的金属声。每天晚上的例行阅查,大街小巷人心惶惶。直到那脚步声消失,梅姑才松开手。
      “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说这话,王法?那都是有权有势的人才能有的东西,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只有观望的份!你听我一句劝,赶紧走吧,你父亲如果在这,也一定会让你走的,”梅姑紧紧握住着寒玉的手。“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父亲和暨军的这层关系,倘若知道了,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梅姑苦苦相劝,寒玉也不再做声了,只默默地点头,“你放心罢,我走就是了。”
      出了大门,回头见梅姑冲她摆手,那模样像是在哽咽。又瞥向自己家,依稀能看到那棵老槐树的枝丫冒出墙门。她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
      她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漫无目的地走着,竟也不觉得寒冷。往后看了一眼,那条幽深的黑暗巷子像一片巨大的天幕,似乎要将她吸纳进去。她赶紧转过头来,这次她走得更急了,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来人。她慌张地抬起头,却被那人紧紧捂住了嘴狠狠地推到墙上,那人一手钳制住她的右手,身体死死地扣住她,一下也动弹不得。他手上的力度很重,任凭她如何声嘶地力竭地呐喊,也只能在指缝中化作微弱的呜咽。感觉到她不安的躁动,那男子伏在她耳后低声说:“别动。”她怔了怔,竟真的停止了挣扎。她抬眼向上看去,那人的脸隐藏在黑色礼帽下,她只能看到他下颚的弧度和脖颈上的青筋。就在这时,寒玉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巨大轰鸣,强大的震慑力让她的脑海嗡嗡作响,甚至感到身后的墙壁都在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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