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斑比×青志]》阡落落

4、04#

　　04#

　　迎战（城德单方面认定的）“宿敌”堂东学院，剩余给队员们的时间已经非常紧迫。
　　期末考试无事结束，少年们一心投入备战练习。在如此燥热的夏日，也几乎整天整天地泡在棒球场上。即便在队服下穿着长袖打底T恤，皮肤颜色还是深了几度，总是戴着棒球帽的田茂监督，更是只有暴露在阳光中的鼻尖晒得通红。
　　训练内容安排得紧锣密鼓，从清晨走入球场，至太阳落山看不清球路，依照小型黑板上的练习项目，除了跟上节奏之外，别无选择。
　　然而，甚至是一心只想着经理人柚子的“斯托卡”志方都意识到，部活的氛围改变了。
　　不知怎么，就像流动不息的河水一般，顺畅而柔和。

　　***

　　走进阴凉处，田茂青志摘下球帽，反手蹭掉额头的潮湿。增本部长将应援用的小号搁在一旁，递过运动饮料。他道了声谢，随意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仰头灌起来。
　　午后的训练即将告一段落，队员们正在内野列队，自顾自地练习空挥。他的视线慢慢滑过那群高中生，暗自评估着当前每一个人的水准：志方的中心轴还不够稳定、白尾的准备动作还不够灵活、岡留气势过剩细腻不足…
　　可即便缺点仍旧明显，进步依然不可忽视。
　　不知不觉间，唇角衔起笑容。田茂越过动作千奇百怪的打线，向更远处眺望。
　　场地的最左端，赤岩·江波戸投捕组合，正在进行赛前的最后调整。
　　而扶住赤岩的腰，手把手地为小投手纠正细节的，却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投球并不单是右手的动作，在进行的时候，你也要对全身抱有意识。跨幅、腰部的转动、肩部配合，还有左手。”那个男人捏住赤岩的左腕，带动手臂做着慢动作演示，“你可以想象左手这里有一面墙壁，每当自己要投出球的时刻，也是自己要推开这面墙的时刻…”
　　“全身…一面墙…”赤岩喃喃重复。
　　“没错，其实你的轴心已经比较稳定了，像青志监督说的那样，将比赛延续下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我要教你的，只是让对手会感觉更苦手一些的延续方法。”
　　“好…的，请让我试一次。”
　　“但一定注意不要破坏原有平衡，每个人的习惯动作不一样，改得太仓促，也有可能出问题——你先来一球我看看。”
　　“是！”
　　旋即江波戸在本垒板处蹲下，撑开手套；投手赤岩与其交换暗号后，抬肩挥臂，有意识地将左手动起来——
　　啪！
　　小球划着稳定弧线落入捕手手套，发出清脆声响。
　　“嗯，声音不错嘛！”
　　接了个漂亮直球的江波戸自然开心，赤岩更是握拳暗呼了一声“好”，身为指导方的那人也满意颔首，谈话间露出洁白的门齿：“就按照这个方法再来10球，然后就休息，今天不允许再多投了。”
　　“是！”“好的！”投捕两人同时站直身体。
　　“那你们先练，有什么问题再过去找我。”
　　“明白！”又是默契十足的一鞠躬，“非常感谢您，中込前辈！”

　　回到板凳区时，增本部长已躲去音乐教室继续排练应援曲了。
　　中込抬手拿衣袖擦了擦汗，那边的田茂扔来一瓶运动饮料。
　　眼睛分明是并未朝这边看的，但周身又笼罩着“可以朝我搭话”的奇妙气场。中込捧着宝特瓶，把冰凉的瓶面贴上脸颊，几乎不曾犹豫半秒，休闲皮鞋在泥地上踏出两个脚印，他就顺理成章地坐在田茂身旁。
　　两人肩并肩，一致望向训练中的队员，近得不得了，却又没有碰上，只能够感受对方身体辐射而来的热度。
　　中込太摒弃记者的客观身份，愿意“屈尊”来为城德少年们纠正姿态，是田茂青志没有预料到的。但是，这样的自发行为对于城德来说，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在监督田茂的经验中，他从未打过一场称得上精彩的棒球，许多战略、战术、指导方针，听起来合理，也不过是纯粹单薄的理论。而身为元职业球员的中込，经验、感悟、观察力，任何资质都在田茂之上，幸运地得到他的指导，队员们也在短时间内有了实力增进。

　　并且，也不知这个男人是真正理解了田茂的意图，还只不过是巧合。
　　他没有依据传统强队的方法对队员们的姿态进行“纠正”，而单单优化了队员们建立在田茂理论上的实际表现。那群学生或许没有“变强”，但实力确确实实地得以稳固。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忙。”
　　那边各具特色的挥棒练习正在继续，田茂眨了眨眼，双手撑在身后。
　　“嗯？”
　　“…但还是要感谢你。多亏了你的指导，队员们的实力发挥更稳定了。”
　　“嗯…嗯？青志君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
　　说着感谢的话语时，田茂的嘴唇几乎没有挪动，含糊别扭。中込的确是没有听清，将身体倾斜过去，微微弓起背，耳朵距田茂的脸颊不过一公分。

　　可田茂的反应是极大的。
　　他在一瞬间弹跳起来，掌心登时捂住险些被中込贴上的右脸。
　　“…青志…君？” 中込眼底的迷茫货真价实。

　　但或许，那份不明白仍旧是中込太的伪装。田茂青志这样怀疑。
　　没有勇气对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四目将将相对之时，他便挪开了视线。
　　耳廓不受意志力控制，开始发烫，还好有棒球帽和稍微偏长一些的鬓发帮助遮挡。
　　自从那天中込送烂醉的他回家之后，他便一直在怀疑了。由于心神动荡得厉害，对话都失却了往常的尖锐，倘若撞上两人意见相左，也没有平日里硬是要辩出个高下的执着，慌乱地争辩几句，便自行岔开话题。
　　而这一切都源于…他猜想中込太应该看见了，他端正摞在矮桌旁的一沓旧报纸。

　　摆在相当显眼、随时伸手都可以取到的位置。
　　年份也好日期也好，体育杂志也好娱乐小报也好，甚至是同一场事件的不同刊物、不同角度的报道，都收集得完整到夸张。
　　他从东京大学研究室分配的宿舍，搬到樽見家的小公寓，还把那些累赘全数带了来。

　　…是他能够入手的，自前辈毕业后，媒体对“天才棒球选手中込太”的全部报道。

　　仅是在头脑中回顾这些信息，就足以让田茂青志面红耳赤。在原地比划了一会儿，他终究还是找不到语句去圆这样蹊跷的行动，只得懊恼地一跺脚，颓然坐回原位。
　　还好中込太的心思似乎也不在这之上，那对大眼睛短暂地在田茂身上逗留，又转向选手们的方向。
　　夕阳西下，正是一天中最美的风景。蜂蜜色泽的余晖均匀而厚实地涂抹在城德高校棒球部的每一个少年身上，连沾满尘土的制服都显得斑斓。汗水的气味，灰土在光柱里飞舞的姿态，每一次空挥、都伴随着金属球棒破风而过的轻响。
　　这其实不过是盛夏黄昏里，司空见惯的场景。
　　但与中込并肩去看，又别有一番意义。
　　思绪好像被橡皮擦迅速而彻底地抹掉了，田茂脑内一片空白。
　　正在此时，身边的男人轻轻垂下头，十指指尖并拢于分开的膝盖。
　　余光里，晚霞给对方的额发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颔首的姿态，使得后颈的那一小块骨头凸出得很明显。
　　也不知道是在同这边说话，还是只在自言自语。
　　中込那带有清爽鼻音的、沙哑而温柔的声线，振动空气，传入田茂的耳膜。
　　“有时就会觉得…这样子，还真是普通的风景啊。”

　　“从小到大…或者说，是能打棒球的时候，从来都不觉得走进棒球场，是一件多么特别的事情。每天都要挥棒、投球、防守练习，每天都会跌倒、流汗、喘着粗气，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
　　“每天、每天，重复着这些事情。
　　“可是从某一天开始…这些事情突然都消失了。不要说站上投手丘，就连推开棒球场的门，都会被人施以同情的神色…‘好可怜，那个天才投手受伤之后不得不放弃棒球了’，之类的。
　　“所以看着这些高中生，就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
　　“青志君，你们自称是一支弱队，这在我看来，甚至是有些古怪的。
　　“因为对于我来讲…我不需要自己是特别的了。我不需要自己是很强大的，也不需要向周围人强调自己的弱小。我只是想普通地、普通地…”
　　声音逐渐变低，又再度连接起来。
　　“我只是想普通地打着棒球。把‘打棒球’这件事延续下去，仅此而已。”

　　“棒球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世界…但是…
　　“这些高中生们，能明白‘普通’的珍贵性吗？”

　　被渲染成金黄色的天地之间，并肩的两人显得那样渺小。
　　田茂并没有回答中込，而中込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们只是继续地关注着场上的练习，直到太阳真正地，被地平线吞没。
　　在站起身，朝队员们宣布今日训练结束前，田茂沉下肩膀，用微乎其微的细小声音，对着足尖发问：
　　“那我们会赢吗？”
　　他没有期待任何回应，但似乎又注意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有人“嗯”地、点了头。

　　***

　　闹钟响起的前一刻，田茂青志便睁开了眼睛。
　　窝在被子里稍微清醒了一会儿，他爬起来。
　　洗漱、整理床铺、在简易衣柜里，寻找今天要穿出去的白衬衫的内搭。
　　他有很多件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白T恤，都是从超商批量买回来的。拉开抽屉，随手抽出一件，却似乎是夹着什么东西，衣服被拉起时，“啪嗒”地掉落在地板。
　　田茂弯腰去捡，指尖将它翻至正面。
　　然后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久久不动。
　　…是一张洗得发旧的选手号码牌，大大的“1”番旁边，是早已浅得令人几乎难以察觉的、钉鞋鞋印。
　　过了像是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但秒针分明还未划过完整一周。田茂恢复了动作。他匆匆地将号码牌折叠成四方形状，塞进西裤口袋，旋即忿然地、拿手抹了抹脸。

　　没有学生在其间奔跑、喧闹、交谈的城德校园，完美得近乎虚假。
　　正是暑期，少数参加补习的学生被关在教室，城德又是社团活动稀少的升学高中，操场可以称得上空无一人。
　　田茂孤身穿过主操场，贴着教学楼的边缘走了一段，耳边是轰然蝉鸣。
　　太阳分明才刚刚升起来，将影子拖得极长，有着与人不成比例的滑稽感。
　　在眼前转个弯，便能到达棒球场了。
　　他捏紧棒球部室的钥匙，凹凸不平的金属片划痛掌心。
　　缓慢地蒸腾着热度的土地，顺着拐角，猛然倾泻下来的光芒。
　　越过教学楼的时候，毫无遮挡的灿烂朝阳灼得他眯起眼睛，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
　　而再度清晰后…

　　原以为会空旷的棒球场的正中心，倘若是在比赛进行中，将会吸引全场目光的投手板上，站着一个男人。
　　阳光将他的侧影削得很薄。
　　但是那蓬松的棕褐短发，被风翻起额发后露出的鼓鼓额头，圆鼻尖，总像是在等待亲吻的、无意识撅起的饱满嘴唇。

　　…竟然、是斑比啊。

　　眼眶陡然涌起潮水般的热度，田茂朝前踉跄几步，心脏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夏季里夹杂着水汽的暖风，呼啸着吹进来。
　　他昨天就给全体棒球部成员放了假，叫他们整理好思绪后再回来。
　　而他也做好准备，那些在一个季节里紧紧跟随他的少年，再也不会回到球场了。
　　因为，因为他食言了。
　　与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别无二致。
　　他所率领的小河原城德高校棒球部，再度，完败于堂东学院了。

　　输了。

　　“…青志君！…青志？青志！”
　　那一秒，田茂甚至想扭头离开这片场地。
　　但还未转身，投手丘上的男人便注意到了四下里唯一的身影。
　　低哑而温柔的声音，在背后一路追赶。
　　近到身边，中込太一把握住了田茂青志的手：“拜托…你就不能等一下吗——”
　　两掌相合，两个男人均是一愣。
　　田茂有双很可爱的手，掌心柔软，指头浑圆，像是汉堡肉一般，只让人想多捏几下。
　　而中込的手指比看上去要粗糙更多。十指细长、骨节清丽、指甲剪得很深，并且无论是手指还是手掌，都覆有厚厚的茧。
　　不知不觉间，田茂开始在对方的指间摩挲起来。

　　…这是直球的茧，这是滑球的茧…而这，是曲球的茧。
　　…这里，是自己永远都难以挡下来的、指叉球的茧。

　　原来他们对于彼此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不曾了解。

　　“今天…没有训练了吧。”
　　维持十指紧扣的姿势，中込太垂头去寻田茂的眼睛。
　　“…没有了、我给他们放假了。”
　　而田茂只是躲闪。
　　“那…你为什么会来？”
　　“那你为什么会来？”一味重复着。
　　“因为我猜…青志那家伙大概一定会来的吧。”
　　“…”
　　“陪我练一球吧，青志。”
　　“…哈？”
　　“陪我练一球吧，一球就好…捕手。”

　　因为太惊异而撞上的、中込太的瞳仁里，竟倒映着两枚小太阳。

　　换上部室里的备用装备，在本垒板处蹲下。
　　左手空置于背后，挺直腰板，右手将捕手手套撑开，抬起。
　　自然地、透过格状的防护面罩，视线落于不远处、从地面微微隆起的投手丘。

　　会有什么样的球过来呢…
　　会是自己能够接到的球路吗…
　　脑海中不禁闪回十数年前的那场比赛，裤子口袋里，折叠着的“1”番正若有似无地触碰皮肤。

　　肯定还是接不到吧…毕竟这是斑比主导的世界。
　　正这样想着，却见投手丘上已经摆好姿势的那个男人，骤然放下手套。

　　“捕手——”
　　从投手板、向本垒搭话。

　　“捕手，暗号呢？”

　　那搭档的短短两年时间里，田茂青志向中込太打出了无数暗号。
　　身负“天才”之名的王牌投手，从未理会。
　　而十三年后的今日，那个染回普通发色、轮廓变得温和圆柔的男人，竟然朝着本垒，讨要了捕手的引导。
　　更加令人惊异的是，他、即使长期离开了棒球场，也一秒都未曾忘记他们之间预设的暗号。
　　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田茂在两腿间打出“直球”，并将手套摆到自己想要的位置。
　　相隔数米的中込微微颔首，将双手举过头顶。

　　抬腿、振臂、移动重心。
　　——啪。

　　酥麻的感觉由指尖一路传至肘关节。
　　小球响亮地、准确地、落入了他在本垒等待着的手套之中。

　　球速早已不如往昔，球路亦压得不够刁钻狡猾。
　　但是，这枚不够完美的直球，引发了一个最普通的夏日里，一所最普通的高校中，一对最普通的投捕搭档之间，一个最为普通的对视微笑。

　　***

　　即使是在这胜负世界里输得干干净净。
　　他们也仍在打着、属于自己的棒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