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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花开十八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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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是一座风的城,斑斓与灰暗交织,传奇与平庸同在。一条叫若水的河穿城而过,将整个洛城一劈两半,像锋刃,又像泪痕。城北,是天子的脚下,遍布钟鸣鼎食之家,红墙绿瓦,翠倚朱门,亭台楼阁,廊腰缦回。以酒为池,以肉为林,朝朝艳舞,夜夜笙歌。城南,是肮脏混乱的街市。灰墙黑瓦,草靡树歪。长街短巷,处处挥发出一股腥臭、死寂的气味。许多的人,许多的牛驴马车,许多的布裙烂衫,许多的市井污言。贩夫、走卒、妓女、嫖客、赌徒……他们像一条条咸鱼,被长年的荒诞朝政及苛捐杂税压榨得失去了人性,只回到最原始的物性去。活着,活着,仅仅是活着。整个洛城乃至整个山河都如一张脆弱的纸,一捅就破。
他们存在着,存在着,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卧着。崖痕也在存在着。她住洛城。一个干净利落的存在,如同最干净利落的剑法。
最开始时,她只是一个游魂。如同尘埃,飘飘落落,浮浮沉沉,随风而去,逐水而来。从不言语,自然也无从言语。就像植物,静静地生长,吐露芬芳。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死去的年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洞,扑朔迷离而又芳香四溢。
有一天,一个紫衣妇人把她复活了。
啊,那是怎样的一天呢,最为神圣的一天还是最为荒谬的一天?黑黑的天幕上只有一轮圆圆的月亮,低低地垂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两边的墙很高很黑,坑坑洼洼的,中间夹着一条长长的街。她依旧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赤着脚(尽管地面冰得几乎要结霜),优雅地穿过冷寂与荒凉。
突然,凉风骤起,如水柔和,吹送来曼妙无比的花草香气。石缝里的枯草突然精神得抬起了头。一个壮硕的紫衣妇人走了过来。此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左右,强壮、安静、肉感,皮肤鲜洁健康,□□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的嘴里好象在嚼着什么东西,歪斜地笑着,打量着这个女子。
大概是觉得来者的样貌有趣,白衣女子笑了一下--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笑。墙壁爬着的藤蔓本来耷拉着一朵枯花,因受了感染,颜色一下子明白起来。
“九歌,别来无恙啊。”妇人把嘴里的东西吐掉,慢悠悠地说,眼里有做作的妩媚。
“什么,我叫九歌?”
“哈哈!”妇人大声地笑着,举起一只粗壮的手臂,搅着头发:“洛城太坏了--我真替你难过,没有汉子,没人陪你睡觉。他还在等你呢。回去吧,一了尘缘。”
九歌还想说什么,却被妇人猛地一推,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若水河畔多了个卖豆腐的女子。
清晨,霜华笼罩着大地,轻雾缭绕着若河。崖痕推着一辆小巧的平板车,殷勤地穿街走巷,高声叫卖:“买豆腐喽--鲜嫩嫩热烘烘的豆腐啊--”
还窝在被窝里的男人迷迷糊糊间听了这声音,翻转了身,竟做了个甜梦。早起的女人们开门来倒脂粉水,见一个穿着白袄子蓝裙子、长挑身材的女子经过,都诧异极了。崖痕便掇过去,甜甜地说道∶“嫂子要买豆腐不?这豆腐新鲜着呢,吃下去,又润肤又健胃的,保管你年轻十岁哪。”女人们听了又喜又疑,便一两二地买了来。说也奇怪,这豆腐吃下肚,人都精神多了。没病的,面生红光,手脚有力;有病的,病减了三分。没几日,街坊邻里的都知道有这么个卖豆腐的。
市井无赖听说这婆娘长得美,都破天荒地早起,堵在崖痕必经的路口。回来后他们都说:“姑娘看上我了,要嫁我呢。只是咱没什么产业,配不上人家。还是回去耕田,做点小生意吧。”
如此过了半个月。一日,石膏粉不够用,崖痕就上街买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却都在议论一件事。崖痕仔细一听,原来皇上病了。这本是机密,却不知怎么的嚷到市井中来。
寻到店铺了。原来这店铺连着茶馆,透过镂空的屏风,可清晰地看到茶馆里的一人一物。
“只要皇帝两脚一伸,南边的萧王爷立马起来造反,东边的戚王爷也不会眼白白地看别人做皇帝。嘿嘿,到时就有好戏看了。”南边一个面容削瘦然而精神矍铄的老人这样说,立刻得到大家的赞同。
“这倒不一定。”这声音不大,却字字珠圆玉润。人们循声望过去,只见东首站着一个工匠打扮的年轻人。此人面容奇特,似嶙峋怪石,双目却又灿若寒星,灵气尽显,又如锋刃上的光芒,历历有声。
有个小厮认出他来,低声对老人说:“这是萧老汉的女婿,叫沸石,做陶的,烧得一手好陶。”老人来了兴致:“愿听高见。”
“不敢当。”沸石做了个揖,朗声说:“您瞧,大羽朝南边有萧王爷,东边有戚千岁,西边有食月国,北边有歌月、唱晚二族,这些都是虎狼之邦,对我早有垂涎之意,君王一死,他们定会取一杯羹,只是会迟些时候。”他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继续说:“先看南边,萧王爷本是将军,受皇恩不浅,碍于仁义,会手软些。况且近年来南方水患严重,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因此萧王爷不会贸然出兵。而东边,封地内部也纷争四起的,虽然富庶,却也拿不出力量来打一场。
而歌月的敖赞王虽然野心勃勃,却受到邻国唱晚的掣肘,一年半载还发不了兵。乱是一定会乱的,只是尚需火候。”言罢,整个茶馆的人都点头称赞,信服不已。
“高论是高论,只是还差一点。”众人一惊,只见一个女子飘然而至。正是崖痕。“兵家之事,哪会有什么仁义。萧王爷要起兵,自会有借口。南方是有水患,但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今年一整年都风调雨顺的,经过一年半的休整,已无大碍。而歌月与唱晚打了十几年的糊涂仗,没啥进展,早累了。唱晚靠贸易发财,歌月要向南争一份地,唱晚会偷着乐呢,哪会干预。您说呢,大爷?”说罢,嫣然一笑,满座无不如沐春风。
沸石心头一颤,但觉眼前开朗不少。他向女子正眼看了一下,只好遇上对方的目光——在这短暂的遇合中,他们认出了彼此。崖痕耳畔一红,低下头,道了声:“奴家唐突了,恕罪。”就匆匆走了。
“这……”老人抚作者胡子,问小厮。“噢,这是刚在这里卖豆腐的,也不知是何方人氏,我们都唤她‘玉观音’。”
“长得不赖嘛,讨来做媳妇。”有人□□了几声。
沸石厌恶地看过去,象在看一只苍蝇。
回到家,崖痕一眼就看到屋子中央明晃晃地坐着一个人,像一坨泥一样粘在木椅子上,正是衣缘,把崖痕复活的紫衣妇人。她乌云乱挽,衣服也不甚齐整,胸前露出一大块黄皮肤;歪歪地斜坐着,吃崖痕蒸的番薯。见崖痕进来,她只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婊子蒸的番薯怪好吃的。”“婆婆--”崖痕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本来崖痕想叫衣缘“姐姐”的,不料被衣缘一口打断:“叫婆婆,什么姐姐不姐姐的,论年纪我可以做你几世的祖母了。”
“婆婆,听说皇上病了。”
“知道了。”衣缘不耐烦地说,又往嘴里塞了一个番薯,粗声粗气地说:“最近洛城死了太多人,每天都在安抚亡魂,累得我屁股都开花了,难得来你这里走一遭。”她突然一把揽过崖痕的腰,一摸,叫起来:“怎么还这么冷啊?”“有几个晚上没有月亮,婆婆。”崖痕柔声说。
---她的身子仍旧是冰冰冷冷的,需要靠月光取暖,是以每至深夜,荒郊外,渡口边,月下弹箜篌---月光乃至圣至洁之物,箜篌乃至灵至纯之音,二者相击,相辅,相融,能聚成甘香纯美的通灵之气,尔后注入崖痕的四肢百骸,能令其气血畅通,呼吸自如,最终恢复常人之身。
“给我来一首吧。”衣缘打了个哈欠。
崖痕便款款坐下,宽大的衣袖一挥,怀里便宛然多了一把箜篌。她低眉,敛目,信手弹拨起来。先是一首《盗月》,声音华美,诡异,凄凉。一曲既罢,衣缘听了心里戚戚的,道:“再来一首吧。”
崖痕于是又弹了一首。
起先,乐音繁复多变,杂而不乱,宛若春谷深处,一地碎花,只是深深浅浅地缤纷着,浓浓淡淡地芬芳着,教人迷乱,不知所归。在这乐音浸润下,人也变得慵懒散淡,浅黄色的阳光落在心里,很空,又很满,有所思,亦有所失。
接着,乐音陡峭起来,不在意料之中,却又曲意天然,如一汪水,起了万尺浪,喷珠溅玉,晶莹亮洁。人似也搅在其中了,浑身湿润,只是惊颤。忽而有刀,剑,火。锋刃雪白,简洁,干净;火焰猩红,狂乱,□□。它们互相纠缠,呼号,壮烈,悲凉。
然后,乐音又变得温柔,纯真。佛语曰:繁华之后见真淳,此之谓也。悄声细语,诉说爱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红尘之暖,莫过于此。
但是,一声尖利的高音仿若屠刀,把一切美好打破了:人走了,宴散了。怨,恨,悲。错,错,错,莫,莫,莫。
最后,声音又归于平静,残缺即是最好的圆满。恍然间,烛下斯人犹在,抬头望,绮窗外,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许久许久,衣缘才平静下来,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嗔道:“怪小□□,弹这样的曲子,把我眼泪都勾出来。叫什么名字?哪学的?”
崖痕敛衣整容,笑道:“这套曲子大致可分三段,可以填十八段词,所以我叫它‘花开十八春’。”
“好,好。只是有点耳熟,前几天夜里我经过若河时,听到一阵箫声,跟你弹的很像。”
崖痕的脸一红,道:“那该是有缘人了,改天要去会一会。”
衣缘拊掌大笑:“丫头怀春了,不要爱上他哟,人家可是有妇之夫。”崖痕的脸更红了,她撒了个谎。
眼前又恍恍然现出那片苍茫的月色,那条清浅的小河。她是每天必到古渡口边去弹箜篌的;而对岸,朦胧间也有一个男子在吹箫。箫声悠扬,哀婉,而又大气,令人心动,神往,布满苍凉。箜篌与箫声缠绕在一起,激荡出华美异常的乐章。
她在此岸,他在彼岸,从未谋面,也从未交谈。河面浮着迷雾,闪着清冽的波光。半弯月亮映在水里,裂成了几瓣,每一瓣都像橘子,酸,甜,暧昧。
他们慢慢弹奏着,乐音交会,仅半个月的时间,竟无意间编成了这首曲子。
在那样喧闹的茶楼,他站起来,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她走进去,对那番言论稍作增减,然后,两人目光相接,四目晶亮---在这短暂的遇合中,他们认出了彼此:他就是他了,她就是她了。笑。然后她低着头转身离开。还能怎样呢?
神思恍惚间,崖痕听见衣缘说:“好了,说正事。明天敖赞要进洛城了。”
“敖赞?歌月的王?他来做什么?”崖痕惊问。
衣缘却没有回答她,而是正色道:“崖痕,你应当去北方。”
崖痕心头一颤,道:“我明白了。”
衣缘慈悲地笑了。
荒原上只剩下雪了。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切,石头,尘土,枯草,全都粉饰成模糊的行迹可疑的模样,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棱角。只有光和影,可以让人分辨出远处一大片凸起的是山,近处凹陷的是路。
没有风,自然就没有雪舞;没有鸟飞,自然也不会有鸟鸣。没有明晰的路,似乎也就不会有人行。时间是静止的,空间是空白的,没有历史,没有回忆,也就没有悲欢和离合。
一行脚步逶迤而来,是沸石。昨夜他仍旧去郊外吹箫,不知不觉逐着风雪,踏着箫声走了好远好远,居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山谷。他在一个山洞小睡了一会后,醒来已是天明。
雪霁的清晨,一切都很安静,空气纯净至空灵,苦寒而冰润。沸石一步步往高处走去,四野无人,无烟火,无任何不洁之物。沸石举起箫,吹了一曲,箫声清淡悠远,如这雪地。一曲终,却听得附近有衣裳唏嗦之声,不禁一惊,四下张望,无遮无挡的,确实没有人;莫非在雪下?
骤然间又传来一声叹息。声音很轻,沸石却冒出一身冷汗。叹息的人显然不在身边,但何以一声轻轻的叹息都可以传得如此之远,仿佛就在耳畔。
“天下初定的感觉,真好。”是一个女声。贫弱乏力。显然是自言自语。沸石四下寻找,终于在三里外的一个小洞穴里,看见了一个白袄红裙的女子。在她的身上,闻不到丝毫的烟火气息,仿佛只是一个幻影而已。看见沸石,她只是吃了一惊,却并不慌,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洒落和大方。
“真的有人来了,看来天不灭我。”她对自己说。
“你是?”沸石惊疑道。
“我是……”女子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一朵浅浅的百合。
“我忘了我是谁。”
这么冷的天,她讲话居然不会冒出白烟来。而寒冬腊月,她却如处盛夏,那身装束,未免太单薄了。显然,她不是人。那么,她是谁?难道只是魂?
“这里是哪里?”女子问,一脸茫然。
“这里是……下雪的地方。”
“那你是……”女子又问。
“我是吹箫的人。”沸石苦笑。
“那么,我想听你吹箫。”
沸石于是吹了一曲《春晓》。
“温润如玉,宛若三春。”女子评价。感觉呼吸平稳了许多,力量充盈起来。
沸石又吹了一曲《山河》。
“山河浩荡,心境大而雅,可惜无人能懂。”
一句话便把沸石说得整个人都呆住了,心里的领土分崩离析。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沸石再吹了一曲《探月》。
“得却不得,失却不失,得失莫定,你很是惆怅,甚至忧愁郁结,夜夜不知如何排解。”
“这个人,难道会悟心术?为何每每道中我的心事?”沸石惊惶了。
女子站起来,向沸石走了两步。她的身体里,有轻微的水声,透着阴邪的寒气。这种水,不似人间有?难道是……冥河?沸石骇然了。
等到女子的微笑近在眼前了,沸石才想起,或许她,就是师父曾经说过的“再生人”。而她,显然还未成人。
“我叫你‘崖痕’吧,石崖边上的雪痕。”
“雪痕,也可以是苔痕,泪痕……”女子低下头喃喃自语。
“我叫沸石。明天,我会再来看你。”
“好。”女子轻弱了应了一声。
沸石在洞口布了结界,又踏着箫声走了,再不回去,妻子又要怀疑了。
次日,沸石又来到这里。却见崖痕已经自行打开结界,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仍旧是白袄红裙,怀里拨弄着一把箜篌。铮铮作响,甚是好听。
看见沸石过来,她停了下来,说道:“石哥,我为你弹奏一曲吧。” 声音华美,诡异,凄凉。是《盗月》。
“这种调子,为何我从未听过?”
“崖痕是异域女子。前尘往事,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些曲子。你听听,或许能帮我想想。”
“好。”
崖痕于是正了正身,弹拨起来。
起先,乐音繁复多变,杂而不乱,宛若春谷深处,一地碎花,只是深深浅浅地缤纷着,浓浓淡淡地芬芳着,教人迷乱,不知所归。在这乐音浸润下,人也变得慵懒散淡,浅黄色的阳光落在心里,很空,又很满,有所思,亦有所失。
接着,乐音陡峭起来,不在意料之中,却又曲意天然,如一汪水,起了万尺浪,喷珠溅玉,晶莹亮洁。人似也搅在其中了,浑身湿润,只是惊颤。忽而有刀,剑,火。锋刃雪白,简洁,干净;火焰猩红,狂乱,□□。它们互相纠缠,呼号,壮烈,悲凉。
然后,乐音又变得温柔,纯真。佛语曰:繁华之后见真淳,此之谓也。悄声细语,诉说爱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红尘之暖,莫过于此。
但是,一声尖利的高音仿若屠刀,把一切美好打破了:人走了,宴散了。怨,恨,悲。错,错,错,莫,莫,莫。
最后,声音又归于平静,残缺即是最好的圆满。恍然间,烛下斯人犹在,抬头望,绮窗外,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一曲终了,沸石犹自沉湎,不能忘却。他知道,遇上知音了。
“怎么样?”崖痕问。
沸石不回答,只是举起箫,说:“你仔细听我的箫声。”
崖痕温驯地坐好,一抬头,青天之上一轮明月。
是《问前世》。箫声清寒,只听得心里凄凄的。
接着是《叹今生》。箫声时而热烈而温厚,听得心里暖暖的;时而又低沉婉转,听得崖痕几乎要落泪。
然后是《续前缘》。又是清远悠扬的箫声,可见茫茫烟波水。
“你把这些曲子在月光之下弹奏几遍,或许,一个月后,你就能恢复常人之身了。”
——她的身子仍旧是冰冰冷冷的,需要靠月光取暖,月光乃至圣至洁之物,箜篌乃至灵至纯之音,二者相击,相辅,相融,能聚成甘香纯美的通灵之气,尔后注入崖痕的四肢百骸,能令其气血畅通,呼吸自如,最终恢复常人之身。
原来如此!崖痕终于明白了沸石的用意,素不相识,只一曲便成知音,因此才如此大力相助。
“我会在河边护着你,以防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