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月残珏（淸穿）》笙语语

14、第十三章 十三

　　十三说他一直在找我，却半点线索也没有，直到八阿哥差人报信说我在他那里。说这话的时候，十三微微笑着，那表情宁静美好得似朗月入怀，只有眸中隐约闪烁着的后怕让我确定他那时的心焦，也只有他，会如此心焦……
　　“如何？”十三看向坐在床边的林太医，我本执意不肯看大夫，可十三的笑容又让我不忍心拒绝。
　　“无妨，格格只是体虚，多服几帖补身的药，不日就可恢复，十三阿哥，请您跟我来一下。”林太医和十三交换了一下眼神。
　　十三将被子拉上一点，在我脖子的地方小心掖下去。
　　“你等我一下，乖乖的，不要多想。”十三的声音软绵绵的仿佛我是幼小的婴孩。我淡笑了一下，顺从地点头。
　　等十三跟林太医出去后，我收起硬装出来的笑容，赤着脚溜到房门后。果然听到林太医断断续续的声音飘来——
　　“耔格格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旧伤未愈，怕是留下了病根……急怒攻心……要避免受到刺激……神经衰弱……心律不全……阴阳不调……”
　　“林太医可有法子？”
　　“法子是有，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十三爷若方便，不妨问问格格心中最在意害怕的是什么……我再寻个法子，看能不能解开她的心结。”
　　一阵沉默，十三沉吟道：“那就有劳太医了。”

　　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我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床幔。轻纱曼舞，灿白如雪。我却只是忖着方才林太医的话。历史上的钮祜禄氏以长寿著称，高龄八十六，因为其儿子弘历成为后来的乾隆皇帝的缘故，一生封号不断，身后也有许多追封，可谓尽其女子的荣耀。而如今，我真的要令历史改变了么？而此后，我将会身往何处？回到现代仍做我的顾城月？流落在时间里消失不见？还是再无存在？
　　“耔樱。”
　　我反射条件地带出准备好的笑容，嗓子却有些哑涩：“大夫怎么说？可有什么需要我多注意的？”
　　“有啊。”十三笑笑地说，目光狡猾得像一只猫：“要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想太多，还说你是个不守规矩的病人。”
　　“怎么做什么都要守规矩？”我一时间忘了之前的抑郁，不满地低头暗恼地嘟囔。
　　“你说什么？”十三不正经地凑过来，像要听清我在说什么。我白眼一翻，压着性子挪开和他的距离，没好气地瞅他一眼：“我说十三爷好烦人，罗嗦得快要变成小老头了。”
　　十三哑然失笑，斜睨着我：“我还以为在你心里，我应该很年少才对。”他特别在“年少”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声线悠远：“那时候你看我的眼神，明明在骂‘这个小鬼’！”十三似乎很怀念的样子，手探进怀里，摸出一样洁白的事物。
　　我愣怔地看着他绕在指间的帕子，眼眶酸涩得紧，却什么也不能讲，什么也不该做，只呆呆望着他。
　　当年……
　　如知有今年，何故有当年……
　　天意总是弄人，阴差阳错的遇见，在我们之间打下繁复而没有解路的结。我望着胤禛寥落孤单的背影，不顾一切想追上去，因而舍不得回头，只有跌伤了才发现一直跟在我身后踩我影子的十三。因为在追他的背影，所以才明白缦立而视那堵背影的心酸，终是忘记了，背影再追，也不过是背影……
　　“你最在意的，是四哥。如今你呆在他身边，为何还不快乐？你在害怕的是什么？是怕见他与旁人一起？”十三沉声道，那种隐忍下慢慢涌动的悲伤让花月都为之动容。
　　我摇摇头，转向里侧，不让他看到我写在脸上的表情，怕了他的“读心术”。闷声道：
　　“既然嫁给他，将会面对的场景，我又怎会不知？”
　　“那又会是什么？你在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我害怕的，是夜夜出现在脑中九阿哥的脸，是想起胤禛的不在乎和自己的遭遇时的椎心之痛……这些我如何说，又与谁说？索性缄口不言，我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装作已然入睡。
　　屋子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动静，直到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划过我的侧脸，每一寸肌肤都开始眷恋他如妖精的蛊惑般的指尖留下的温度。他轻叹，悄然握住我的手，软声细语：
　　“我最在意的，是你。你不快乐，我如何才可以快乐？为什么你不幸福？”
　　“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幸福？”
　　晶亮冰冷的温度从颊上滚落，我的乌睫闪了闪。终于静了心沉入梦中。因为手中的温度，纠缠了我数日的魇竟未出现。仿佛只要他在身边，我的世界再没有风吹草动。只有永不疲惫的阳光，一如他的笑，暖暖溢满我心田。

　　自林太医替我看病之后，十三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只要他到府上来，定会来瞧瞧我的身子是否安好。有时在我房里一坐就是一下午。陪我说话，喝茶，有时什么也不做，只在一旁静静看我绣花写字。倒是胤禛，再未进过我的院子。隔着空间遥遥相望，他总与紫竹剪成一双影。后来索性也不再瞧他，等待心里的伤慢慢长合，它却倔强地糜烂开，成为无法弥补的空洞。
　　“格格，十三爷来了。”
　　“啊！”我一声低呼，指上一痛还未及反应，一只柔软干燥的手就已握上我的手，心疼地放到口中，吸去血污。我不好意思地抽了抽手，他却执意抓着不放。
　　“十三。”我薄怒地嗔道，耳朵烫得像发烧。
　　十三不发一言地忽视我的抗议，摊开我的手，研究了半天才道：“春宛，以后不要再让格格动针线了。”
　　“喂，你不是连这个都管吧？！”我几乎跳起来。这段时间十三总以监督我这个不乖的病人为由，对我的私人生活指手画脚，早让我牙痒痒了。
　　“我看你根本是跟自己的手指头过不去，你再学下去，保不准有一天会把十个手指头都废掉。就没见过这么爱出神的人，还专趁手持‘利器’的时候出神。”十三气恼地看着我手上的“洞洞”。
　　我知道这时候我是不该笑，可是我还是就那么傻傻地笑成了一根乱颤的木头。
　　“还笑！”十三扶正我的身子，赌气道：“为了惩罚你的大意，我决定……”
　　我提了一口气憋在胸口，莫名紧张起来。不要苦苦的药，十三已经罚我喝药好多次了。十三的眼神闪动着狡黠，有阴谋……
　　“罚你陪我逛街！”十三一锤定音。
　　我无语地趴到桌子上，恨恨地偷瞥十三，埋怨地嘟囔：“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是女的。”
　　“你是。”
　　“当然我是，可是十三管得那么多，比我妈都管得多，不晓得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什么是更年期？”
　　“更年期就是……”我猛然醒悟，一直接我话的人居然是十三！此刻的十三微眯着眼睛，十分危险地打量我，估计虽然脑子里打了一串串的问号，他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我讨好地冲他一笑，吐了吐舌头：
　　“更年期就是……人生中各方面都达到最佳状态的一个时期。”
　　十三拍拍我的肩：“起来了，我让春宛去备车，你跟我去向四嫂说一声儿我们就走。”
　　十三原来这么好骗，我埋着头“嗯”了一声，嘴巴笑到快要裂掉。
　　“至于那个‘你妈’是谁，更年期又是什么，我们回来再慢慢算。”热气笼在耳边，我却一个寒战，笑容在唇边硬成一片片，落下来，一地闪亮。

　　紫禁城喧嚷的大街，如果有一个词可以用来概括，那么这个词一定是“繁华”。仿如本来的一地苍凉在寂然的夜里镀上华丽银白的月光，似水柔丽，却在水中开出明艳连绵的花。
　　红彤彤的糖葫芦，美丽可爱得像女孩子的脸，让人拼命忍住才能不去亲吻它们。
　　六必居的酱菜，想不出为什么萝卜白菜的腌料都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
　　大大小小交错的胡同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动如潮水。
　　十三领着我在吵嚷的街头走着，我总是会止不住兴奋地蹿到他前面，忙乱地指点着琳琅多样的小玩意儿，眼睛忙得看不过来。十三总在我快要被人群挤到一边时按住我的手。
　　我的手上一阵温暖，我从一旁的小摊上拈起一张孙悟空面具扣在脸上，躲在面具后面冲他挤眉弄眼，笑道：“俺老孙来也，妖魔鬼怪哪里逃？！”
　　十三的眼里溢满着宠溺，快要漫出来，成为欢快奔涌的小溪。半晌，洁白修长的手指拈起孙悟空面具方才放置位置旁边的面具，他看了一下手中的面具，好笑地举到脸上：
　　“那我就来做那个背媳妇的猪八戒好了。”
　　十三的眼睛透过面具上的两个孔，灿若星子。我的手僵硬地扣紧面具，底下的表情却是呆滞——猪八戒背的媳妇，是孙悟空……
　　十三的手从脸上滑下来，俊逸如仙人的脸一点点现出来，他的笑容，无力苍白，苦涩如茶。我却整理了情绪，压稳嗓音，装作什么都没有听懂地笑起来：
　　“那你就做傻瓜猪八戒吧，如果偷懒的话，我这个大师兄会用金箍棒教训你，可不会手下留情喔！”
　　十三释然地挑开眉，笑得云淡风轻，从怀中摸出锭银子，递给摊贩：“就这两个面具。”
　　“可是，这位爷，要不了这么多。”摊贩面有急色。
　　“爷说值就值。”说罢十三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心里毛毛的，心虚地低下头，欲把绣鞋看穿。
　　“这也是，为了博夫人一笑，千金也值得。”多舌的小贩笑言道。
　　我垂首再垂首，只恨不能找个缝钻没了。十三尴尬地讪笑，揽过我的肩，转身离开，我不禁一脚猜过去，埋怨地看向他。
　　一抬头间，我不自觉间笑开的弧度不及收回，像喉咙里噎了个鸡蛋，上不去下不来。迎面是胤禛揽了紫竹的腰走过来，他的表情越发冰冷，连身体周遭的空气都凝滞如水。我的视线滑落到他放在纤纤柳腰上的手，五指紧绷地收拢。
　　“啊！”紫竹吃痛地呼了声，蹙一蹙眉，旋即恢复了笑容，邀宠的，娇媚的，爱怨的，楚楚可怜的。
　　胤禛扫了紫竹一眼，面上现出难得的温柔，孰不知这温柔与之前的冷凝交织成怎样古怪的一副表情。
　　“我们……”我止不住开口就要解释，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
　　“十三弟……你嫂子身子不大好，你多陪陪她，我还有要事，先行告退。”胤禛眉角微跳，却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仿佛他所说的本与我无关。
　　裙裾过处，胤禛和紫竹一双背影渐离渐远，我紧攥着什么温软的事物，掌心的温度渐强，迫使我抬眸。
　　十三乌黑双眸中清晰地倒映出我煞白的脸。
　　我咬咬下唇，我在在意什么？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岂非公平得很？我的喉咙干涩得紧，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我的眼睛又要不听话了。”
　　十三沉默地不说话，蓦然间纳我入怀，耳畔穿来他的心跳声带着清淡的草香。
　　我的颊上一片冰凉，再也忍不住，我靠在十三胸前，周围的喧嚣全听不到。
　　她是你的要事，我却是无所谓……
　　有力的手臂环紧我，我闭上眼，脚僵硬地动不了。
　　怦，怦，怦……
　　是另一个世界，只为我而存在的世界，在十三心里。我闭上眼，双手环上十三的背脊，双腿苦苦支撑想下滑的身体，颤抖如簌簌落花。
　　紫禁城里的日暮，谁驱走谁眼前的荒凉，成就了华丽的梦。

　　入夜，江畔，凉风习习，皎月似水。
　　紫禁城街头，我垂着首，对十三说：“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吩咐了下人备车，一起回去吧。”十三牵着我的手，这只手从遇见胤禛和紫竹一起就一直牵着我的手，像是害怕一松开我就会迷路。
　　“不用，我想走走。”
　　“那我陪你。”
　　“你回府吧，福晋……还在等吧？”我不敢看十三的眼睛，不是不知道十三和胤禛一样，也是有一大群女人的人，只是因为自己一直不敢承认的自私，一直贪恋这温暖，以为装作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而今日，我却也开始害怕，害怕太过依赖他以至再也离不开他。
　　十三哑然。
　　我酸楚地闭上眼，转过身，离开本不属于我的十三，眼中又有了泪意。一时间竟觉得天地之大，却无我的容身之处，或许是因为我本不属于胤禛，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胤禛和眼前这世界同样不属于我。走着走着脚下虚软，可是十三还在我身后，我只能往前走，不停步，甚至连背影都不能有脆弱，不能让他看出半点端倪。
　　无人的空巷，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声声踏在我心上。
　　我紧紧闭上双眼，突然想要逃，却不知还可以逃往何处。猛然间一股大力扳住我的肩膀，我脚下无力，软软地落入熟悉而温暖的怀抱，熟悉的青草味……
　　我抬眸，无助而慌乱地看向十三，挣扎着想离开，十三却不肯放手，双臂从未有过的坚定。该怎么办？要怎么办？为什么我舍不得把你推开？夜幕掩映下，十三定定望着我，月光静静流淌在我们身上。我匆匆别开脸，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十三，我心中的惊艳……
　　十三的气息越来越近，近得呼吸吞吐间都有温热的气息打在我脸上。那一瞬间，我的心乱撞得厉害，但直觉这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蓦然回头，唇上一凉！！我瞪大了双眼，要拒绝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就被堵在喉中。我的手推了下十三，继而被他握在手中，手腕转动了几下，我终于软下来。满脑子只有十三，心无旁骛。
　　温暖如夕阳的十三……
　　清澄如涧泉的十三……
　　一切都是秘密。他不开口的爱恋，我不开口的感念。如果不是嫁给了胤禛，我的生命会不会刻上另一个名字——胤祥，胤祥，胤祥……
　　我突然有种冲动，不再挣扎，反而安静地看着十三，两张脸不过几寸的距离让我几乎能感受到他面上带着的舒爽的青草香的热气。他一边在我唇上辗转，一边喃语：
　　“原谅我，原谅我……我不在乎的……只有我……我和四哥不同……我可以只在乎你……”东风无处度。绾青丝，描黛眉，舞一段繁华霓裳，奏一曲清贫琵琶。寥红颜，寂英雄，人生相思得几回。只一截劲竹为笛，盼君日日奏，夜夜念。

　　黑暗中，我睁开双眼，微喘着气。仿佛十三的唇还在颊边。只是浅浅开绽如槐花的细吻，我竟无法相忘。一阵苦笑，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镂花窗，檀香味，绢绢花纹，谁道枕边鸳鸯绣。
　　我的心腾然一跳，目光落在默然僵立得仿佛已然石化的窗边人身上，再无法移开，想唤他的名字，终唤不出口。我尽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哆嗦：
　　“四爷……”
　　多久了，我不曾正经地称他作“四爷”。
　　他倏然回转身，暗红着双眼。那双乌眸里翻动着的痛苦挣扎竟丝毫不亚于我。苍白凄然的手压上他的唇，浅浅的咳嗽从指缝间溢出来。他抬首，俯视着我，空气里是压迫人的凝滞：
　　“不原谅你，我……决不原谅你。”
　　伴随着巨大的摔门声，胤禛的话亦被狠狠甩进我脑海，两个人的宿命纠缠成解不开的疙瘩。
　　不原谅你，我……决不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