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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箭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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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我不由低呼了一声,要他小心的话哽在喉中,终是说不出口。手却不自主地抓上腰间的手,他大手一翻,一并将我的手和缰绳握进掌中。我回头扬首,只见到月色下他银白色的脸印出刚毅的轮廓,志得意满地勾起唇角,大呼一声:
“驾!”
紧接着是策马的鞭响,清脆地飘落在夜空里。
十四的马技很好,不一会儿就把追在后面的人甩开了一大截,我却仿佛有听到凌厉的破空之声,之后一声软响,十四握着我的手稍一紧,似乎要将我的手捏入他的骨血。身体也有类似抽搐的僵硬。我欲辨个清楚,十四却又恢复了正常,难道之前只是一个错觉?
“耔樱?!”十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有细颤。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想起他做过的事,心中就彻寒得一辈子都不想再与他相见,而此刻,他却是在救我,保护我的周全,这感觉怪怪的,胸间只是五味杂陈。
“不是我做的。”简单的五个字在我脑中炸开。十四的语气像是在期待着什么,肩上一沉,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我肩上,声音更加清晰有力:
“我是在皇阿玛面前揭穿了你,可是,我没有想过会害了你。本来以为以皇阿玛对四哥的信赖宠爱不会追究太多,顶多训他一顿。结果却人证物证都出现了,才弄得皇阿玛不得不严办。”
本该有所怀疑,可是此刻我却莫名地直觉十四没有骗我,他托八福晋带来的信,想是为了跟我解释吧?可是我却……
“十四……”我顿了顿,感到握住我的手微凉,掌心渐有湿意,不知道是沙太多还是风太急,我的眼疼痛得像要流出水来。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说我此刻还有所怀疑,那么我就是这天下间顶顶大的大坏蛋,跟刽子手一个级别,只是尚未杀人。
最终我压制着情绪:“我们做朋友好不好?从今以后,我们都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我的心里,始终会为你留一个位置,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好不好?”我屏住气,希望能得到一个坚决而肯定的回应。
耳畔只有风“呜呜”的声音,以及十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稳定沉韵地响在空气里。明明应当是平和而细微的响声,可是我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在这一刻,一声声响在我的脑海里。
半晌沉寂无声,我的心渐渐沉到谷底,终于耐不住回转头——一张灰白的脸倚在我肩头,脸上的表情却很宁静,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方才还满脸英气的十四此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肩上,没有一丝生气。
我心惊地不敢去想十四怎么了。不要慌,不要慌,十四只是太累了睡过去了,马上就会醒的,我一边告诫自己一边试着把手抽出来,十四的手松滑开,掌心尽是闪闪的冷汗,还有那几道骇人的疤痕。顺着他的手,我的视线划过他的腰,向上看去,他的身体开始后滑,我一把捉住他的手,这下目光正撞在他的胸口。
十四的右胸,一支箭头洞穿锦袍,自后背贯穿到前胸,暗红色的血液浸得他大片的衣褂显出深色。我迷着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那本是铅灰色的箭头已被染红,沾上的血已凝固。强烈对流的空气中有腥甜的气味,我眼中闪着花白。
突然座下的马仿佛受惊一般发出长声嘶鸣,前蹄高抬,十四的身体向后落,我也稳定不住,紧紧抱住十四,滚落下马,尽管我一直握着箭尾,尽量使它固定,还是害怕会将十四伤得更重,终于停止了滚动,我立即扶十四坐起,整理还衣物,伸手折断那箭的后半截,把系紧的大氅脱下来裹住十四。浓黑的眉深蹙,十四的手动了动,睁开双眼。
他咧开失血的双唇冲我一笑:“你真的好笨,这么快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害我想多睡会儿都不成。”眉心却在跳动,牙齿时不时咬紧嘴唇。
我半抱着十四,之前耳朵里持续的轰鸣消失掉,传来巨大的水声。马早已跑脱缰,而在我和十四前面一二十步是一大片瀑布,隐隐有些烟气,不知道是水激起的白雾还是谷地里的山岚。马蹄声渐近,我面色惨白地看了十四一眼,勉强装出平静:
“十四,九阿哥的人追来了,我……我必须带你从前面的瀑布跳下去,你可否应我一件事?”我的手抖得厉害。
十四会意地点点头,吃力地说:“你也一样,不要……带着我的心消失掉。”
我一愣神,眼色黯然:原来所谓心系在我身上的人并非胤禛,而是指他自己。我不敢再看十四的脸,半拖半抱地把他挪到崖边。河流水浩淼的烟波在此处汇聚,奔流直下。我抱紧十四,追我们的人还未到,我又低下身子,将我们的衣角,下摆结成结。真正是生死与共,没有一人可以独自逃活。
远处烟尘滚滚。十四,你应了我的,一定会活着,那么,你一定不可以食言。我也一定会活着,这样才能再见到胤禛。我决绝地闭上眼,手上仿佛生出了无穷气力,紧紧抱紧十四,纵身一跃……
周围的东西黑暗一片,失重的感觉将我吞噬完全。我的十指在十四身后紧紧相扣。眼前他的脸安宁而满足,虽然无力,却隐隐看得出笑容。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只记得自己用尽了所有气力抱紧他。
十四的脸,在我脑中铭刻成隽永的伤痕,恍若色彩斑斓的浮世繁花。
脸上火热的温度灼烧着皮肤,我的头疼痛欲裂,坚持着抬手揉揉太阳穴,神智渐渐清明,无力地坐起身,却突然惊诧地发现——十四不见了!!
我的衣角完好无缺,可是十四却不见了!我心慌地摇晃着站起来,头重脚轻的,双手已在水中被泡得发白。瀑布将我冲到了一处浅滩,只及脚膝盖水欢快地流淌着。我的唇干燥得裂开,尖锐地疼痛着。急急走到河边,我捧了些水浇在脸上,迎头的清凉令我舒畅了不少。
又是一阵顾盼张望,视线所及始终不见十四的影子,我焦炙万分地提起脚步,向河的上游走去。十四那么高大一少年,该当比我更容易停止漂流。水波粼粼,映着阳光,泛着璀璨耀眼如破碎的水晶一般的光芒。
十四,你千万不要有事,不要让我来背负罪孽,不要让我欠你太多。
我不安地踩着浅浅的河底,脚心似乎都火热,心事复杂得无以复加,犹如百蚁啮噬。掌心已然被汗水湿透。十四……
我的双眼突然睁大欲眦,口中干燥灼热得无法合上——
浅滩边,一个墨色的人影仰面躺着仿如熟睡,阳光在他通体静静流淌,他的右胸,竖起的箭头隐约可见,一只手痉挛般地抓着那支箭。
我飞快拔步跑过去,脚下踉跄,狠跌了几次,视线里夹杂了些雾气,眼眶湿热得几乎随时都会滴下泪来。
“十四!十四,十四……你怎么样了?睁开眼看看我,我是耔樱啊,是耔樱,你快睁开眼看看我……”我的呼喊哽咽在喉咙里,十四苍白如纸的脸上抹过一片亮闪闪的湿意,那是我的害怕,我的心伤。我紧抿住唇,去拉十四的手臂,身体摇晃不稳地死死把他抱在怀里,脑中空空一片,麻木地拍着十四的脸,声音低不可闻。我在说什么?我在想什么?我自己竟不明了。
“你在……吵什么?爷……好不容易睡着,这么快……就被你吵醒了。”十四懒懒的声音从我怀里传出。他靠在我腹间,调皮地冲我笑。只有眉心的轻颤和拳头的紧攥泄露了他此刻的虚软和痛苦。我眨眨眼,本该微笑,却有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在他颊上。
十四突然愣住,唇边的笑晃眼间已无踪影,他的眉一皱,颊上抽动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手指动了动,手臂却抬不起来。我的呼吸间都有划破皮肤般细如柳叶的疼痛,忍不住抓起十四的手,贴在脸侧。
冰冷湿润的手指吃力的屈起,打开,抚拭。一连串的动作下,十四的手指笨拙僵硬得像会石化。我的睫毛细颤。想当年,他也曾替我拭泪,却只是轻柔,今日如此这般,莫不是因为伤真的很严重,无法控制得再如那时灵便?
“我还以为……你再不会为我落泪。”十四哑然道,垂下手,避开我的视线,像是终于决定要亲手启去当年的伤。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不做声地看着怀里的人,虽然更紧张他的伤,可是他的神情却让我不忍心打断他的回忆,不忍心不听他讲完,心底破空如风洞,竟连疼痛都不能够。
“……如果,我比他早些遇到你,如果……初见面你不是我四嫂……呵……如果初见面你不是我四嫂,又怎会初见面?”十四的语气仿若说笑,可是,他说什么了?
如果初见面你不是我四嫂,又怎会初见面?!
我脸色大白,惊愕地愣在当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难道我本不曾误会他?!
“所以……你走吧。”
我转头看向河面,应该说我不知道这时候的我应该有什么样的动作,只要不要再抱住他,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要不要再看他。这世上,总是有人费尽心机博得你的信任,又毫不留情地亲手打破,仿佛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我……不明白。”开口我的声音竟也喑哑得不行。
“聪明如你,不会不明白吧?”十四埋着头,五指紧握箭杆,几乎欲将手中之物折断成两半。是痛么?你也会痛吗?应该是被利用了的我比较难过一点吧?为什么我却半点没有疼痛感?既是两年前就铺好的网,为什么正在我完全不戒备他的此时突然放手?我确实不明白。
“如你所言,我……”十四大口喘气,如缺氧窒息一般,半晌才有气力接着说下去,仿佛怕自己后悔似的,语速飞快:“……一开始我接近你就是因为四哥,我想要借由你报复四哥,没想到一切比我想的还要顺利,你和四哥的感情就是祸事的起源,看你们彼此牵制,看着四哥因为你而痛苦,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那时候,我真的很想看见你死去,很想四哥因此一蹶不振,那他就再也不能与我争。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死去?害我如今要多这么多事?!”
质问的语气,没有情绪的平铺直述。我还抱着十四的手一松,差点让他跌到地上,浑身在剧震后只是冷,冷得让人想闭上双眼就再也不睁开,不管是绚烂的梦还是黑暗的魇,也总会好过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此刻正在经受的打不破捏不碎的现实。
“可是你要我相信……”我还抱着一丝希望……
“那是我的失策……咳咳……”十四的胸口剧烈起伏,语气里带了些揶揄:
“四哥竟放任你至此……依四哥四通八达的人脉,应该会比我更早找到你才对,可笑我竟一直没有怀疑。如果……四哥在意的已不是你,你于我,还有何意义?!”
我的耳朵里一阵轰鸣。依四哥四通八达的人脉,应该会比我更早找到你才对!应该会比我更早才对!!这个问题,我也没想到?还是刻意忽略掉了?九阿哥狞笑着的妖冶的脸,皮肤上的刺痛感,如死一般的绝望……胤禛他,果真不在乎我会遭遇什么吗?还是料定十四会来救我?万一他料错了呢?后果是留给我的,所以他不在意?还是从头到尾,他都只想做观众,躲起来研究我和十四之间的零零种种,于他可有危害?
“耔樱……”十四低低唤我的名字,是幻觉么?他眸中竟糅合着慌乱懊悔。
我一动不动,痴痴念念,口齿间有细不可闻的喃语,眼神迷茫,满心空荡,像是一间空空的大屋子,有人在中心尖叫,高分贝不断回荡,扩音,泛滥成杂乱的波澜。
“耔樱!!”我手上一痛,十四惊诧地瞧着我,他眸中映出我灰成一片好似没有焦距的双眼。我茫然地看着他,直到他艰难地掰开我的手,我才恍惚地低下头,掌心血红的印子刺得眸子狠命地痛。十四,是了,十四还在我面前……
“我不会走……”我的声音轻若飘絮,出口便无处着力地随风而走,“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事实是你救了我,而且受了很重的伤,至少,我也该把你送到有办法看大夫的地方,我不能……看你因为我而死去。”
十四嗫嚅着唇,猛地别开脸,手离开我的手:
“你没事么?”
“十四爷当真伤得很重,有些神智不清,既然已经说出来了,还用在乎工具的感受么?”心已痛得麻木,我的语气有几分刻薄,无暇去管十四的感受。
“我……”十四的声音低得再听不到,不再出声,靠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我揽在他身侧的手一紧,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天,天空中湛蓝无垠,太阳骄傲地宣布对世界的占有。
却有一片乌黑的云翳覆上了我的心房,驱赶不去。
日走月来。
我用身上惟一可以典当的翠玉耳坠换了些银子,数目不是很多,但也足以我和十四寻宿吃饭,给他请了大夫抓了草药,也还有剩。就着客栈的厨房,我给十四煎了药让他服下,伤口大夫已经清理过,敷上了药膏,只是箭头刺到了肺叶,需要好好调息。
胸口的白玉扳指还是那般莹白清透无暇,我的五指收紧在扳指上,却觉冰凉,半晌才恍然醒悟:心已凉,手已凉,玉如何可能不凉?我抬起脚,曲在长凳上,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膝盖间,忘了以前看过的哪本书上说:人在缺乏安全感或受到巨大侵袭时,就会本能地保持在母体中的姿态。我浅然蔑笑,突然很想妈妈。那时候我和大学的第一个男朋友分手,他喜欢上别的女孩,我当时特平静,不吵不闹地找到他谈分手,只说是性格不合。所有人都看到了我们的和平分手,我没有皱眉他也没有难过。第二天是“五一”节的第一天,我头天晚上连夜赶回了家,晚上烧得一塌糊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往我妈身上蹭,也不管她火焦火燎地担心,一边蹭一边还批判前男友,我妈不明所以地陪我开了一晚上的批判大会,第二天我睡了一天,晚上醒来床头边那碗小米粥还是热的,只是妈妈已经伏在床边睡着了。
现在我和胤禛之间的嫌隙,我该说与谁听?
他与紫竹之间的日渐亲密,我可以装作没有听说;他来我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可以装作没有留意;他梦中唤着的“耔(紫)儿”是此“耔”还是彼“紫”,我可以装作不想去分辨。这一次,我也能够的,可以装作没有听说,没有留意,不想分辨。
可是,闭上眼就会浮现在面前的黑暗夜晚,头顶静置压抑的烛光,死掉一样的身体。要如何相忘?如果能够相忘。
“怎么办?耔儿,我要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曾经你问我的话,如今我真的想用同样的话问你,胤禛,我当怎么办?继续装聋装瞎?摊开我的想法向你索要解释?如果那解释不是我想要的……如果那解释是你对我的又一次欺骗……到最后,伤到的会是你还是我?
也许十四的话是假的,也许他还在骗我……
可是……
他又有什么理由来骗我?
“砰”一声闷响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猛地回头,吓得差点没大叫着跳起来。我翻身下地,两步跨到十四面前。他翻落在床边,大夫替他换上的亵衫不整地散开两颗扣子,眉峰深蹙如山,微张着口喘气,面颊潮红。我抱起他的上身,背抵着床柱,借力将他搬回床上,退两步,再将他的腿也抱回床上,累得汗湿了一背,倾身拉过棉被盖到他身上,却有一片红色映入我眼中,十四不安地动了动,双唇苍白干裂,似乎难受得紧。
我拉开他的衣衫,雪白的纱布上,红色缓慢地浸开。我大惊,看来是出血了,而且还出了很多。膏药不同于酒精药水之类,能冲得膏药淡去,从纱布内层透出来,定是出血甚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十四会没命的!!
我探探他的额头,火烫得可怕。当下不敢再耽搁,我飞快熄了灯跑出房门,回身紧扣门扉,一路跑下楼梯,蹿出客栈,又惊又急——
医馆,哪里有医馆?!
白天的大夫是店小二帮我请来的,我快步跑在空荡荡的街巷上,一路张望,四周安谧得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十四,你不要有事!你千万不可以有事!此刻我才明白:我在乎的从来不是他伤害过我,而是他利用了我,因为,在我心里,十四早已是朋友。所以我会为他心怜,不会为他心痛,我会为他难过,不会为他心碎。前者是朋友的标准,后者是爱人的标准。
医馆,哪里……有医馆?
我的脚步渐缓,周身热气如蒸在笼中。咬紧了嘴唇,我心慌地张望,视线掠过一张张牌匾。所见之处,尽已打烊。也不曾见“医馆”的标志。十四的脸,苍白失血,高烧不退,伤口不断出血,他会没命的。
医馆……哪里……有医馆……
突然面前一硬,一具高大的身体挡住了我。我失神地后退两步,来不及多看就要跑开,腕上却蓦地一紧,不大的力道,正好足以使我停止脚步。
夜风中——
一袭月白华服,缎绣细团金菊,衣袂翻飞。那人风华绝代,似是一天巨大的发光体,雍华自成,令人不敢直视。
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他抬手扶了扶我摇晃的身体,温暖的涓流自肩上注入,立时走遍全身。温和的眉眼,得体的微笑,不知是天性还是习惯。
顾不得狼狈,顾不得全身不受控制的疲软感,像抓住了水面浮着的一根稻草却忘了自己本不会游泳。我颤抖地跪在他脚边,抓住他衣服的下摆。从未如此卑微,我却不觉羞辱,甚至此刻我已忘记他是胤禛的敌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浮动在空气里:
“八阿哥……求您,求您救救十四爷,一定……要救救十四爷……”
八阿哥的脚一瞬间僵滞,抓住我的肩膀,激动地低喊:“他在哪里?”
“龙华客栈。”我无意识地吐出四个字。
八阿哥慌张的脸,空荡灰暗的街巷,皎白宁静的圆月,地上我的影子……天旋地转。我的力气被抽尽,头向后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