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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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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领兵上战场的志向,他终究没有任何回应。
过了一个秋天,然后是冬天,然后春夏秋冬,又是一年。再没有他的任何话从京中传来。
他彻底放弃我了。
也是,朝中不是有尚书仆射司马懿么,‘旷世王佐之才’,他还需要我做什么。
田猎不能出城过三十里、要上表请示,不能与诸王亲友相交通,不能行任何监国使者眼中的不端之事。我被困死在这里。
只能写诗,学他的口吻,‘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最后总会转到‘时俗薄朱颜,为谁发皓齿’之类去,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写一首纯粹的情诗。
美人香草。我的诗全写给他了。
然后在庭院里种东西。
我以前想过,让我哥去当个隐居的农夫他也许会更高兴,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忧愁。
他喜欢树,喜欢种东西,看见柳树就赋柳,看见槐树就赋槐,小时候在家门外种槐树,后来引西域的迷迭香到府中种,居然种得活,这些都不说了,赤壁战败后他回老家的旧宅住了半年,居然种甘蔗,种了又不收,从夏到秋,看着它们枯萎。
总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我快要烦闷得烂死的时候,他有了些消息,赐下来几件父亲当年穿过的衣服。
父亲的周年忌日时,我上表想在北河祭祀。他下诏说,按周礼,公子不能称先君,公子之子不能祖诸侯,不准。可周礼上说的是不能立庙祭祀,这些我肯定比他记得清楚,我去河上对天祭祀都不行?
当日我祭祀父亲都不准,如今又来做这样的姿态。
父亲去世后,我就没有一天好过,被遣散府中人口只身就国,被监国使者告使酒悖慢,被贬去临菑县侯改安乡侯,不到半年又改封甄城,到兄弟们封郡王的时候只有我封县王,不到一年又改封雍丘,疲于奔命,始终不得安宁。
我对着父亲的衣服流了很多眼泪。
若不是贬去县侯后愁郁得快死,他也不会把我召进京去,不到我再次病得快死,他就不打算再见我了?
衣服之后是接连的一些赏赐,多半是些新奇的食物,葡萄蜜橘荔枝,鲜活的珍兽鸟雀,都是快马送来。然后派来了新的庖厨,看看,连生病的权利都被拿走了。
然后他居然,自己过来。
率大军征吴路过,驻扎一晚。
之前并没有下诏通知,军队是行至附近时突然转向的,但看他带来的赏赐,又像是早有准备,不是骤然决定的。
我真有些被他的赏赐吓到了,黄金奇宝,雕车艳锦,名马肥牛,都是一批一批运进来,我小小雍丘王宫根本塞不下。
我看着他发愣,他看着我笑,态度很好。
晚上他带来的庖厨置办了宴席,摆在我宫中寒酸的正殿里。随行的将军们都在扎下的军营里饮宴,只有他和几个侍从在我家里。他叫了我的儿子们过去,笑着赐了东西给他们,但没有见王妃,过了不久,殿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不怎么吃东西,只是看着我吃。
他比两年前见面时瘦了许多。
我尽量磨蹭着吃饭,不太敢抬头看他,他安静地看着我,忽然说,“你有白发了?”
似乎是有的,我抬手去向鬓边摸。
然后我听见啜泣的声音,我吓坏了,抬头看见他双手撑着额头转向光暗的一侧,哭声却没有停止。
除了先前送父亲出征和父亲去世,我从没见他哭过。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但是不敢动,好像动一下他就会消失。他在桌子的对面,阴影里,尽量将身体蜷缩起来,哭声被慢慢地遏住,身体渐渐放开,又那样坐了许久。
我走过去在他宽大的衣袖间寻到他的手,拖住,说,“哥,你住下么?”
他点头。
我的宫里只有一间像样的卧房,王妃搬了出去,我和他同榻而眠。
侍从都退下去之后灯黑了,他从背后搂着我,像从前哄我睡觉那样轻拍着我的肩膀,我很紧张,忍了好一会,还是翻过身去钻进他怀里。他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缓下来,双臂叠在我背上。
他喜欢熏香,现在单衣上的是华丽沉静的龙涎香气。
我的脸埋在他胸口,意识慢慢沉下去。
我说,“哥,你别走了。”
我不知道他后来说了什么。
我睡得很暖和,醒过来的时候拥着一些熏着龙涎香的衣服。大军已经开走了。
他赏赐的东西还在房间里,让我知道昨天不是做梦。
我想他班师的时候或许还会来,或许从此之后便没事了,像从前一样。那些整日在我们之间搬弄是非的小人也该明白没什么可嚼的了。
我写了一篇令文命人悬在宫门外,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看见。
但他从吴地返回时径直去向许昌,没有再经过雍丘。
听说入城的一日,许昌城门崩塌,他感叹天下苦征伐。
他三度伐吴,皆不交兵而返,我想他是想以魏朝大军的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奏效,孙权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他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都用来征战,他也是天下苦征伐中的一个。
因此他怎么可能理解我屡次要求带兵的意愿,或许我们从来没有相互理解过。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女人单车来到我的雍丘王宫,是极美的女人,像仙子。
她说我哥去世了。
薛灵云,我哥近年的宠妃,据说我哥爱她近于亲人。她说我哥让她从此回到吴地故里去,路过雍丘时告诉我他的死讯。她说我哥说如果不是由她来告诉我,我不会相信的。
……我应该相信?
我……我几个月前刚刚见过他,我……
我大约知道了我哥为什么爱她,她看着我,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但是有至深的疼痛在里面,仿佛感同身受,仿佛她什么都懂得。
我哥,死了。
有人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然后是铁器落地的声音,颈边有湿热的东西流下来,滴在前襟上,一片鲜红。
我看着地上的匕首锋刃上的血,然后看自己的手。有人哭着在旁边说,“王您节哀,王您要爱惜玉体啊……”
我干的?我不是怕死么?
好像也不痛。
有人跪在身边扯着我坐下来,有人开始包扎我的伤口。
我看着薛灵云,好像我哥在透过她的眼睛看着我,我这个样子一定很难看。
她说,我哥临死时说,想到我仍活着,他很高兴。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