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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   泰隆的嘴从卡特琳娜的脸上移开,细腻的皮肤宛若质地上好的绸缎,在这深秋之中隐隐透着凉意,使他火热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他看向她的双眼,却发现她在望向朦胧的夜色。他也学着望向她的身后,发现只有高墙旁边的柏树稍稍摇曳,树上有两对云雀,一切都清晰如往常。怀中之人在想着什么,但他却不知道,这种感觉让他略微烦躁。
      “在担心明天的事吗,亲爱的。”他压抑住烦躁,试着理解怀中的女孩,问出了他认为的问题。
      卡特琳娜没有立刻作答,黑色的双眸映着远处喧嚣的灯火,长睫毛一眨一眨。仿佛想了一下,说“任务的事倒没什么,只是……”她顿了下“最近发生好多事,你知道……很……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你面对!”泰隆急切的说,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急了,心下暗恨自己。他不喜欢这种急切的感觉,隐约中他觉得这会让他显得没有男子气概。仿佛找补一般,他又说道“父亲运筹帷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倒是你……这次任务一定要小心些……我们对于北境的情报不足。”
      “恩,毕竟收集情报也是这次的任务之一。”卡特琳娜沉吟了一下,“就是因为对北境的情报欠缺,才会让我们如此措手不及。”
      “北境腹地的情况都是未知,这次任务太危险了,你真的没必要……”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我一定要去。”
      泰隆不喜欢她对他的这种坚决态度,“要不然,我再求求父亲,让我也一起去。”
      “泰隆,你也认为有我参与的任务必然失败是吗?”卡特琳娜的眼睛里闪烁着恼怒的光芒,“连你也认为我是不详的是吗?”
      “没有!”泰隆脸都有点涨红了“只是……这次任务实在太危险了。父亲……也是一直不同意来着。”
      “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否相信我。”卡特琳娜的倔强是帝国闻名的。
      “我相信……”泰隆慢慢说,“从小我就知道你的能力,我是看着你训练的,还有谁能比我更相信你呢……”泰隆说不下去了,抱着这个女孩,下颌放在女孩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女孩额头的刀疤。“只是……我很害怕失去你。”
      卡特琳娜没有回答,仿佛没听到一般,望向远处的塔楼,塔楼窗户里透出摇曳的灯光。“泰隆,一会宴会结束了,陪我去看下妹妹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泰隆对她的态度略有不满,她总是天马行空地想事情,泰隆渴望理解她,但总是抓不住她的思想。他知道女人是渴望被理解的,他害怕失去她,但她的态度总是让他觉得她离他很遥远。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谁都会焦虑的。他如是想到,心里豁然了些,说“好,我陪你。卡西奥佩亚真是可怜的人……”
      “这才是她应得的下场。”卡特琳娜说“真是家族之耻。”
      “但……她也是在为家族尽心尽力……”
      “她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她从没认真训练过,却又骄纵好胜,做下等人的事,辱没克卡奥家族的姓氏……”
      泰隆不喜欢这种说法,他也有过一个妹妹,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但泰隆什么都没说,只是吻上了她的嘴。卡特琳娜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任由泰隆亲吻。泰隆希望她回应,但她明显心事重重。
      “你说,父亲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吗?”泰隆又嗅向她的脖子,一阵迷人的清香。
      “我说过,我们岁数还小……何况帝国还未真正解除危机……我还是那句话,我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父亲也不行。”
      泰隆不喜欢这个答案,但他什么都没说,卡特琳娜宣称她爱他,但泰隆从没有真正放下心过,两个人陷入沉默,各自想着心事。远处宴会的喧嚣声隐隐传来。这是克卡奥家族主持的一次小规模的非正式宴会,出席的有这次北境任务的核心成员和帝国高官。或许他们消失的时间已经有点长了。泰隆努力的想要记住这种温存,这次分别可能会长达一个月,这是出征前最后一次幽会了,只有两个人的幽会。
      柏青树上的云雀似乎被两个人惊动了,但也只是随意叫了两声,换了个姿势就又悄无声息了。

      两个人再次出现在宴会大厅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们。泰隆清楚的感到这是假象,杜.克卡奥将军在和帝国高官耳语,但泰隆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这位老父亲刀头舔血一辈子,泰隆没有自信在他眼皮底下做什么小动作。真正让他在意的不是这位老父亲,而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年轻陆军军官,那位军官毫不掩饰自己的眼神,直直的盯着他们走入大厅,仿佛在挑衅一般。泰隆记得在宴会开始的时候,这名军官就不停盯着卡特琳娜。想到这里,泰隆对着侍从招招手,侍从快速走了过来,速度虽然很快,但看起来却稀疏平常。克卡奥家族的侍从都是便装的刺客。
      泰隆说了几句,侍从很快将宴会名单送了过来。
      泰隆接过名单,大厅里灯光太亮,亮的耀眼,只能看到一片雪白。他拿出假面带上,眼前瞬间清晰很多。
      “德莱厄斯……陆军第三军团……”泰隆低声念叨了一句,只是个新军的下级军官而已。想到这,泰隆随手拿了两杯玫瑰酒,径直向德莱厄斯走去。泰隆或许并不擅长应对女人,但面对男人,他却很拿手。这个下级军官会和卡特琳娜共处一个月,必须给他些警告。
      几个祖安的高官正在高谈阔论,吸引了很多女眷。卡特琳娜则在和老刀锋之影谈论着什么。刀锋之影,泰隆心里渴望这个称号,只有这个称号才能配得上卡特琳娜,他迟早要证明自己!
      大厅里的人不算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和谐的假象,乐队奏着激扬的军乐,有些宾客仿佛受到感染,不经意中扭动着笨拙的身体,紧身的戎装看起来是那么滑稽。战斗民族的舞姿真是惨不忍睹。
      泰隆灵巧的绕过人群,来到德莱厄斯面前,德莱厄斯一直在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阁下觉得糕点可还合胃口?”泰隆递上手里的玫瑰酒,仔细地观察这位年轻的军官,他看起来可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脸上棱角分明。
      德莱厄斯没有立即回答,接过酒,轻轻啜了一小口。
      “很不错,克卡奥家族的宴会名不虚传。”德莱厄斯仿佛在回味。
      “今天的来宾不多,膳堂的下人自然准备充分些。”泰隆随意说道,“这玫瑰酒虽谈不上佳酿,帝国其它家族也做不出这种味道。”
      “确实有所耳闻。”德莱厄斯又啜了一口,“有机会我该去亲自比较下。”
      “哦?这是阁下第一次出席高层宴会?”
      “没错,之前连下层军官的酒宴我都没参加过。”德莱厄斯转过头,望向窗外。深秋的夜色中,繁星点点。
      他并没有经常出席高层宴会,也只不过是个新晋的小军官而已。想到这,泰隆心下略宽,这种毛头小子是不可能对他的卡特琳娜产生威胁的。
      “你知道吗,我曾经去过种植玫瑰的农场。”德莱厄斯突然开口说。
      “哦?”泰隆没想到他突然开口。“那里一定很美吧。”
      “是啊,非常美,等到收获的时节,漫山遍野的红和紫。”
      泰隆在脑子里想象着,却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只有黑色和灰色,那是诺克萨斯地下城的高墙的颜色。
      “那里一定是个浪漫的地方。”泰隆想象着他和她一起携手走在玫瑰田的样子。
      “浪漫?”德莱厄斯用鼻子哼出声来,“我去过两次,从来没见到过和浪漫沾一点边的东西。那里……只有枯槁的奴隶和严酷的监工。”
      这种说法把泰隆拉回到现实中,这里是诺克萨斯,浪漫确实是个奢侈的东西。
      “那你是去那里做什么?”
      “最近的一次是去平定奴隶叛乱。”德莱厄斯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国安部的饭桶们搞不定了,军部就派遣了一支小队。当时是我带队…….”
      “想来,应该是次很轻松的任务吧。”镇压叛乱,这种任务对于军人来讲就是天上掉馅饼的美差,安全又有功绩。
      “是啊,轻松的难以想象,只是一次伏击,对方就溃败了……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十几个左耳朵。”德莱厄斯仿佛沉浸在回忆中。
      泰隆没说话,心下冷哼,镇压奴隶这种事也值得说出来,不嫌丢军人的脸。他不会就是这么混上来的吧。
      德莱厄斯接着说,“当时,我们还被迫杀了很多孩子,那些孩子特别瘦弱,明显都是营养不良,胳膊就像最细的枯杨树枝。他们发疯了一样拿着锄头袭击我们,农场主原本要求留下那些孩子的,不然就没有奴隶干活……”
      枯槁的孩子。这让泰隆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以及自己枯槁的妹妹,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的日子。心里涌起一阵刺痛。
      “难道你们杀了那些孩子……”
      “没错,这也是没办法。当时孩子的血溅满玫瑰田,枯瘦的尸体被农场主的奴隶肢解埋在最缺乏肥料的地方。”德莱厄斯顿了顿,“我一直在想,或许这才是玫瑰酿出的酒如此红润的原因吧。”
      血色玫瑰酒,是它的全称,难道真是用鲜血灌溉的?
      这个想法让泰隆感到有些反胃,鲜血他并不陌生,他在七岁时就第一次杀死了人,但他从未想过喝血。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那些孩子的耳朵太小了,甚至都没法穿孔。但还是有军人把那些耳朵上缴了。”
      “哼,那些军人现在一定比你职位还高吧。”泰隆讽刺道,心里愈发厌恶军部,何况军部和刺杀营的矛盾原本就很激烈。
      德莱厄斯转过头,目光炯炯的看着泰隆。漆黑的眼眸,透着直触内心的冰冷。“你说那些军人,他们后来很快被德玛西亚的无畏先锋军击溃了,没有生还的,那是另一场屠杀。”
      泰隆越来越摸不透眼前这个人,一股危险的感觉,没错,眼前这个男人不简单,这是他在地下城里看到过的眼神。虽然他杀死了拥有同样眼神的那个人,但他还是对这种眼神令他感到恐惧,这种绝望而又坚定的眼神。
      宴会早已过半,军乐奏罢,一曲来自艾欧尼亚的殇战之曲缓缓响起。喧嚣声被肃穆的音乐冲散。卡特琳娜和老刀锋之影携手走入舞池,火红的头发如同一面旗帜。
      “最近的这件事,军部是怎么看的?”泰隆把眼神从卡特琳娜身上移开,却发现德莱厄斯一直盯着卡特琳娜。
      “你说哪件事?”德莱厄斯似是漫不经心的反问。
      “还能有哪件?”泰隆也似是漫不经心。
      德莱厄斯把头转过来,看着泰隆,“你是指北境坠落的陨石,还是克卡奥家族的丑闻?”
      泰隆觉得自己的脸都要涨红了,为什么这个下级军官掌握了克卡奥家族的情报,这是家族最高机密,绝不是市井可以谈论的闲资。难道家族有奸细!
      他把身子压低,凑近德莱厄斯,“军部都知道些什么?”
      德莱厄斯不置可否,“放轻松点,乐芙兰的人来给二小姐看过病的吧,这在高层已经不是什么机密了。”
      诡术妖姬乐芙兰,泰隆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帝国秘术营的首脑,消息从她那走漏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军部还知道什么?”
      德莱厄斯笑了,“你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假面刺客,倒逼问起我来了。不过,据说乐芙兰大师认为丑闻与陨石,本就是一件事。”
      泰隆心下震骇,若果真如此的话,卡特琳娜此行的危险程度必将大大增加。心里这么想着,他又不觉的把视线投向那一头红发。
      “不过杜将军倒也真是个人物,损失了一个女儿不算,竟然还敢把另一个女儿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德莱厄斯也看向了卡特琳娜,卡特琳娜仿佛成了全场的焦点,如同跳跃的火焰。
      “那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将军也阻止不住。”泰隆看的有些痴了,这么美丽的女人有一天会成为他的新娘。
      过了良久,泰隆转过头来,发现德莱厄斯漆黑的眼眸正在盯着他,心里暗叫不好,自己的底细不会已经被他看透了吧!
      德莱厄斯张口道,“我记得有传言说杜将军十年前从地下城捡回来个很有意思的小鬼,据说是个身体羸弱的孩子,但却把地下帮会的头子给杀了……”
      泰隆心里一紧,整场谈话他都处在劣势,这个人很难对付,他必须小心行事。想到这里,他定了定心神,说:“哦?我倒是没听说过。”
      “那个孩子很有趣,仿佛为了暗杀而生,完成了很多艰难地任务,杜将军都把他认作儿子……”德莱厄斯顿了顿,又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从小没见过光,患有严重的日盲症,白日里必须戴上假面……”
      泰隆笑了起来,“将军每年都会到地下城去寻觅有天赋的孩子,抚养并训练他们,对待他们像儿子一样,这没什么稀奇。至于你说的日盲症,就更普遍了,这些孩子大都从小没见过光,就连我都必须戴着假面……”
      “不,不。”德莱厄斯摇摇头,“我说的这个孩子更特殊。据说,连大小姐的芳心都被他俘虏了,这事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泰隆没有说话,这个人已经认出我了,只是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
      “帝国上下到处充满着谎言和腐败,但我还是期待着某种奇迹……某种能带来希望的奇迹……就算这种奇迹脆弱不堪。”
      “哦?阁下的意思是……”泰隆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我很钦佩那个孩子,更想和他结交,就算他只是个被利用的小角色。”
      被利用的小角色!
      泰隆如同闷头被敲了一棍,心跳骤然加速,浑身的血液冲向大脑。
      作为暗杀部队的队长,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曾经这么说话的人都已经永远说不出话了。匕首就藏在后腰的斗篷下面,下一瞬间,泰隆就要出手了。
      但是宴会毕竟是宴会,泰隆升腾的杀气已经引起几名军官的注意了。杜.克卡奥将军也把视线投向了这边。连乐团都仿佛受到感应,好几名乐手都走音了,还拨断了一根琴弦,发出刺耳的不和谐声。大厅瞬间安静了,只有祖安高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大声说着低俗的段子,显得格外嘹亮,又引起一阵哄笑。女眷们继续掩嘴窃窃私语,弦乐手换了根琴弦,大厅又恢复了喧嚣。
      德莱厄斯好整以暇的看着泰隆,黑色眼眸透着绝望和坚定。
      “你的意思是,那个孩子只是被利用的?”泰隆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心里盘算着宴会结束的时候找个机会干掉他,只要在他脖子上一抹,干净利落。
      德莱厄斯凑近泰隆,没有人敢在泰隆发怒的时候靠近泰隆,除了卡特琳娜。
      “我问你个问题,假面刺客。”德莱厄斯摸了摸下巴,“帝国的婚配虽然规定一夫一妻,但贵族与奴隶的结合,你可曾听说过?”
      泰隆感到怒气在迅速地流失,眼前的人直接地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若是别人或许不可能,但……卡特琳娜……她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这就是我渴望见到的奇迹。”德莱厄斯说,“绝望的人明明已经绝望,但内心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看到什么。有时候,这种念头就是绝望之人的生存意义。”
      绝望,是的,泰隆知道这种感觉。泰隆在失去阿妈和妹妹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那些遥远的回忆把他拉回了黑暗的童年。暗无天日的地下城,无休无止的抢夺与争斗。为了生存下去,他必须看清黑暗,他的瞳孔有了病态的放大,虽然在黑暗中可以看清一切,但在日光下则会灼伤,必须佩戴假面才能视物。这日盲症正是绝望的证明啊!
      泰隆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他不能再失去什么了,如果是卡特琳娜,那更是绝对不可以!他平复了下心情,说道:“不想绝望的方法就是不要失去,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哦?”德莱厄斯又笑了,“那如果杜将军不同意这场贵族和奴隶的联姻怎么办?”
      “若是真爱,杜将军是不会阻拦的。”泰隆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平静些。
      “若真的阻拦呢?”
      泰隆盯着这个人的眼睛,“最坏的情况也可以私奔吧。”
      “那我换个问题,”德莱厄斯有些犹豫,这倒是头一遭,连眼神也不那么坚定了,仿佛下一句话能毁灭这个世界。
      “若不是真爱呢?”
      泰隆的心仿佛炸开了一般,仿佛站立都很困难。“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的说道,但是心里知道有可能,他爱她,但他不确定她是否爱他。这是他最难接受的事实,他一直试图逃避这个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他把目光投向卡特琳娜,火色的旗帜还在舞池飘舞,完全不知道角落里发生了什么。是啊,她是诺克萨斯的旗帜,是光明世界的焦点,而他只是从黑暗世界爬出来的老鼠,见到光都会眯起眼的老鼠,这种事实不是杀几个人就能改变的。
      所以他所能做的就是不要失去她的心!
      乐队已经在奏终曲了,老刀锋之影陪在杜将军身边作终结致辞。但泰隆什么都没听见,满脑子都在想着卡特琳娜是否真的爱自己。德莱厄斯慢慢将杯中的血色玫瑰喝完,他喝得很慢,仿佛怕浪费了一般。而后将杯子递给了附近的侍从。
      他拍了拍泰隆的肩膀,说:“我们都是来自黑暗的人,为了你,也为了看到你身上的奇迹,我会保护她的。”
      泰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木然地点点头,心思烦乱,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玫瑰花香透着酒气从胃里翻上头顶,泰隆感到自己喝醉了,这只是一杯酒而已!
      宾客陆陆续续离席而去。泰隆和德莱厄斯一起走到门口,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泰隆心里已经把这个同样来自黑暗的人看做朋友了。
      德莱厄斯戴上军帽,突然回头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玫瑰田吗?”
      泰隆点点头。
      “我说过我去过两次的吧,”德莱厄斯整理了一下衣领,接着说:“第一次的时候,我是和我弟弟去的,他和你岁数差不多,我们在那生活了五年,其实就是给农场主种植玫瑰的孩子。”
      泰隆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内心涌起无尽的悲伤,他不想再失去谁了。
      “在平定叛乱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亲手杀死了童年的自己。当时我就在想,这些玫瑰酒究竟被谁喝了,他们知道他们喝的是什么吗?”
      泰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宴会酒席中玫瑰酒只能算是中等品质,高层官员从来只是嫌弃这酒的甜腻,什么时候思考过这种问题。
      “你说你有个弟弟,他还活着吗?”泰隆问道。
      “哦,他还活着,他叫德莱文。只不过……他脑子有些问题。”
      “是什么问题?”泰隆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活着。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等下次有机会吧”
      德莱厄斯没等泰隆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去了,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远处是府邸的高墙,高墙上面是无尽的星空。

      卡特琳娜在人群中找寻泰隆,绕了几圈才看见他站在门口。和旁边几个军部的人相比,泰隆要矮上一头,难怪刚才没看见他。
      刚才跳舞时出了不少汗,卡特琳娜解开领口的雪纺结带,感觉好很多。这些天积聚的抑郁心情也随着舞蹈烟消云散了,她的皮肤看起来格外红润。
      “你喝酒了?”卡特琳娜嗅到泰隆身上的酒气,皱着眉头问。
      泰隆面色发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刚才跳舞的时候,伯父说军部的第二军团正在边境集结,这几天最高统帅应该会发布新的指示,到时候你一定要提防他们,有情报说军部在有计划地排除异己……”
      卡特琳娜生气地发现泰隆并没有认真听她说话。
      “泰隆!”
      “哦,我知道了……老刀锋之影还说了什么……?”
      “据说军部组建策士营之后又在筹备情报科,好像是要打破我们家族对情报的垄断……也有消息说,他们在计划……政变。”
      “这种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泰隆不置可否,“在我刚进家族的时候人们就一直这么说。”
      “不,不,现在形势变化很大,德玛西亚军战斗力持续下滑,皇子又沉迷玩乐,光盾之兆也迟迟不能显现。没有强大的敌人,正是军部政变的好时机……”
      卡特琳娜认真地说,却发现泰隆只是在盯着自己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吗?”卡特琳娜下意识摸了下脸颊。
      “你真美。”泰隆似是自言自语一般。
      “你到底喝了多少!”卡特琳娜恨极了泰隆的矫揉造作,军部虎视眈眈,妹妹被人变成了怪物,家族又要抽调战力去北境,形势如此不利,而负责留守的泰隆却在这儿女情长起来,简直不可理喻!刚刚恢复的好心情又被破坏了!
      “我……”泰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算了算了,不说了吧!”卡特琳娜看向门外,“我们去看妹妹吧。”卡特琳娜说着迈步走出大厅,向塔楼走去。泰隆跟在这火红的女孩身后,显得格外局促。
      泰隆其实并不比卡特琳娜矮的,但两个人走在一起,卡特琳娜显得格外瘦长,泰隆则像她弟弟一般,尤其是此时此刻。
      深秋的夜已经有些冷了,奴仆们在收拾宴会餐具,他们离喧嚣的大厅越来越远了。诺克萨斯的官邸流行种植成排的柏青树,如同列队的士兵站在道路两侧。高墙之间偶尔传来几声斥候的暗号,隐藏在黑暗中的刺客守卫着克卡奥家族,用暗号向这两位年轻的少主致敬。
      卡特琳娜叩三下门,顿了下,叩一下,又一顿,又一叩。塔楼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老阿妈探出头来,“啊,大小姐请进!少队长请进!”
      “阿妈,妹妹今天怎么样?”卡特琳娜走进塔楼,摇曳的烛火照亮盘旋向上的台阶。
      “哎,还能怎么样,那么漂亮的脸蛋变成这副鬼样子,这可叫女人怎么活,她从小爱美,没来由地遭受这种苦……”
      卡特琳娜知道这个老阿妈唠叨起来没完,打断她说,“她这几天身体还痛吗?”说着走上了台阶,泰隆紧随其后。
      “噢!痛倒是不痛了,祖安的医生说她身子已经稳定下来了,还说从没见过这种奇迹什么的。当时我恨不得轰他出去……”
      “那妹妹最近有说过什么没有?”卡特琳娜又说。塔楼的烛火把人的影子照得歪歪斜斜的,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在塔楼玩闹的情景。
      “倒是没说什么特别的,之前一直诅咒那个蛮子来着,这两天安静下来了,也没怎么吃东西,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一个姑娘,哎,这没来由的……”
      卡特琳娜没再说什么,泰隆一直都没说话。
      “我把你们从小看到大,人家都说我们克卡奥家族有双姐妹花,没想正当年的岁数就败了一朵。这蛮子真是恶毒,有什么坏心眼使在我老婆子身上也好哇,你阿母死得早,要是知道这事,非得叫你阿爸开军队去讨些公平回来。当年你阿母也是城里出了名的大美人……”
      “阿妈!”
      老阿妈自知言多,乖乖闭上嘴,只是引路。
      台阶到了尽头,老阿妈敲了两下门,“小姐,大小姐和少队长来看您啦!”
      过了一会,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出来,“让我姐姐进来吧,我不想见到男人。”
      老阿妈为难地看向泰隆,“这……少队长专程过来,但女人家变成那个样子也确实不太方便见男人……”
      卡特琳娜冷哼道,“迂腐,男人和女人本就没什么区别,何况还是自作自受。”
      泰隆倒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想见她,就说,“没事,你进去吧,我正好在这窗边看看风景。”
      “那就委屈少队长了。”老阿妈用钥匙打开门,卡特琳娜一闪身就进去了。泰隆看向窗外,心里想,她真的爱他吗?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的气味,有草药的味道,有食物发臭的味道,有长时间不开窗沉闷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鱼腥味。屋里烛火昏暗,火焰在这空气中都烧得不开心,一抖一抖,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抖动。黝黑的石质墙壁仿佛在诉说这塔楼里的悲惨故事。
      卡西奥佩亚盘着腿站在屋子中央,如果那个能叫腿的话。烛火昏暗,卡特琳娜看不清她的样子。花花绿绿的衣服杂乱的堆在地上,床铺的被褥也划破了,棉絮散乱。墙角的镜子已经被砸破了,罪魁祸首的木质板凳横躺在旁边。
      “阿妈也不知道收拾利落些,这屋子怎么住人。”卡特琳娜说着,随手捡起脚边的一条裙子,却发现这裙子早已被撕破了。
      “是我把她赶出去的。”沙哑的声音传来,“这屋子本就不是给人住的。”
      卡特琳娜心里一紧,把裙子扔下了,抬头又看向卡西奥佩亚,但却无法把眼前这个身影和自己熟悉的妹妹联系起来,那个骄傲而美丽的妹妹。
      “我试了试以前最满意的裙子,却怎么也穿不上,一不小心就给撕破了。” 卡西奥佩亚的声音如同一把锯,锯进卡特琳娜的耳朵。
      “可怜的妹妹……”卡特琳娜说着走近她,而她却触电般颤抖了一下,“别过来!”说着扭头缩进角落的阴影里,上身极快,尾巴是最后才缓缓盘进去的。饶是卡特琳娜见多识广,此刻也心下骇然。
      怪物!这就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黑暗中,卡西奥佩亚的眼睛像两盏明灯一样,橘色的明灯。
      过了一会,沙哑的声音传来,“这下,你再也没有嫉妒我的理由了,心里正在得意吧。”
      这说话的语气让卡特琳娜找到些许熟悉的感觉,即使卡特琳娜也不得不承认,妹妹自小就比自己美貌,是一种女性的美。这么多年来妹妹一直和姐姐暗中较劲,卡特琳娜的刺杀术是家族公认的,但由于性子激烈,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出差错。妹妹却相反,性子沉稳,外貌甜美又不失诱惑,还精于穿衣打扮,每每出席宴会都惊艳四座,帝国高层的俊男为她大大出手之事绝不在少数,当然各种机密情报也是双手奉上。饶是如此,卡特琳娜却对这种行径不齿,依附于男人的花蝴蝶是没有好下场的,这不报应来了。
      心里这么想着,随口冷哼道,“我从来没有嫉妒你!”
      卡西奥佩亚笑了,仿佛认出了眼前这个人一样,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姐姐就是嘴头硬,天天穿着男人的衣服,好男人都被你吓跑了。”
      “那些帝国贵族家的公子也叫男人?”卡特琳娜面露不屑。这姐妹俩互相不服气十几年,拌嘴倒是家常便饭。
      又是一阵沙哑的笑声传来,“他们不是男人?那泰隆呢?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人家都说他是克卡奥家族养的狗,个头也只有那么一丁点,你还拿他当个宝……”
      卡特琳娜怒极,“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再说别人吧!”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卡西奥佩亚仿佛被戳中软肋,橘色的明灯都暗淡了些。卡特琳娜觉得有些言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过了一会,卡西奥佩亚说:“我今天费了好大劲穿裙子,终于没弄破……你知道效果如何?”
      卡特琳娜又看了看脚下花花绿绿的衣服,实在无法把这些与阴影里的魔物联系在一起,想到的只有妹妹以前花枝招展的样子,那个骄傲的妹妹。
      “我发现自己……像一只穿着裙子的鳄鱼……还是直立的……”卡西奥佩亚顿了顿,似乎在哽咽,“我就把镜子砸了。”沙哑的声音锯得人头皮发麻。
      姐妹俩虽然从小拌嘴,却也有几分血脉情,这塔楼便是以前戏耍的地方。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对比现在,愈发让人伤感难受。“放心吧,我这次去北境,必会给你讨个解药……大不了就把那个蛮子绑回来。”
      卡西奥佩亚却没有回答,尾巴在轻轻摆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般,“前些天蜕下来的皮……就是我以前的……人皮,你知道的吧?”
      卡特琳娜想起她蜕皮那些天塔楼里传出来的嚎叫,默默地点点头。
      “我又拿出那些人皮,本来想留个纪念的……但我没忍住,想要套在身上,结果……那些皮也被撕破了。”卡西奥佩亚的声音太沙哑了,卡特琳娜都听不出其中的情绪。美貌被剥夺,对于妹妹的打击或许比想象中还要大。
      “妹妹……我已经找了祖安的技术官,他们说可以做成人偶长久保存的……”卡特琳娜有些焦虑,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卡西奥佩亚摆摆手,或者叫爪子,在烛火的照耀下,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摆动,显得格外狰狞。
      “不要了不要了,我已经让阿妈把那皮给烧了。”
      卡特琳娜吃惊地看着妹妹,发现自己愈发难以捉摸这个从小长大的玩伴了。刚刚建立起来的熟悉感,在迅速地被现实击垮。一个想法出现在卡特琳娜的脑海。或许,她们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你……是怎么想的?”
      卡西奥佩亚的尾巴打着圈,整个身体都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一条直立的蛇!
      “我在窗户里一直看着宴会大厅,发现个很有趣的现象。” 卡西奥佩亚把头转向窗外,发出一阵鳞片摩擦的声音,“人们像蝗虫一样从四面八方聚到一间房子,在这间房子里分食一株玉米,而后又心满意足的□□,最后一哄而散。你说,这蝗虫为什么要聚到一起?”
      卡特琳娜皱起眉头,“人怎么能和蝗虫相提并论……人是因为信念聚在一起的。”
      “哼,姐姐还是像以前一样古板。这些天的独处,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卡西奥佩亚慢慢走出阴影,走近卡特琳娜,她的尾巴滑动着优美的曲线,蛇的优美。“曾经我是交际场的女王,人们簇拥着我,连你都会嫉妒我。但现在呢,人们只想和我尽量撇开关系,那些宣称爱我的人没有一个出现!”
      卡特琳娜看着妹妹,惊讶得没说出话。秀美的头发变成了坚硬的皮革,从肩膀到手臂长满钢铁般的鳞片。腰肢的曲线更加优美,但却不是人类的优美,尾巴随意地盘成两个圈。
      还有橘色的眼眸和竖直的瞳孔。
      卡西奥佩亚离得更近了,“我一直相信男人爱的是我,现在想来自己真是愚蠢,男人爱的是那张皮,那张被烧掉的皮。”说着,她把自己的脸凑近卡特琳娜。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原本俊俏的脸上长满了细密的小鳞,如同被虫子啃食过一般,还反射着烛火的红光,另一半脸则受到墙壁的影响,成湛蓝色。
      卡特琳娜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但她生性泼辣,随口说道,“早就跟你说过这些,你偏要出卖皮相,有这下场也是自作自受。”
      卡西奥佩亚沙哑的笑了,“不不姐姐,没那么简单。男人爱我至少是真的爱我的皮相,可是没有人爱你那些所谓的信念。蝗虫都是因为利益聚在一起的,皮相也是利益的一部分。”
      卡特琳娜心里有些烦乱,妹妹嘴里什么时候说出过这种话,偏偏自己又无法反驳。“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我们家族真的为帝国鞠躬尽瘁。我相信父亲、老刀锋之影还有泰隆是有信念的。”
      “泰隆?”卡西奥佩亚笑得更欢了,沙哑的声音仿佛锯进了卡特琳娜的大脑。
      “泰隆怎么了?”卡特琳娜皱着眉头问,心里不快。
      “你觉得他爱你吗?”
      “我不喜欢讨论这个问题……”
      “别岔开话题,姐姐。”
      “哼!你别觉得变成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卡特琳娜正要有所动作,卡西奥佩亚却突然大叫一声,坚硬的头发都飞扬起来,钢铁的鳞片也一排排竖立起来。橘色的眼睛光芒大盛,瞬间把烛火压下去,屋子里有如白昼,几乎把卡特琳娜的眼睛亮瞎了。在这一片光芒之中,只能看到细长的瞳孔以极高的频率抖动,卡西奥佩亚几乎变成了个剪影,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的剪影!
      整个塔楼的石质墙壁都跟着震动!
      这种光芒有如实质,如此近距离目睹这一切的卡特琳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条件反射般想要施展瞬步,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动弹,仿佛心跳都要停止了。心里的震撼无法形容,张嘴想说什么,但舌头不听使唤,只能用眼睛盯着卡西奥佩亚。情绪复杂,隐隐透着恐惧。
      她突然如此明晰地意识到妹妹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觉得你还能像以前一样无视我吗?你以为你不想听就可以扭头便走?”卡西奥佩亚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你真以为自己是姐姐便全知全能吗?”
      卡特琳娜心头窜起火气,妹妹胆敢这么说话!她努力想挣脱这种束缚,却发现无从着力,想要反驳,却也不能,连眨眼都不能,神经似乎都被冻结了。
      “看看你这愚蠢的样子,顶着不详之名,自以为有信念,却不知道别人都想离你远远的。”卡西奥佩亚用她的手抓轻轻抚摸卡特琳娜的脸,“就像现在对我一样。”
      “别被那些虚伪的信念骗了,姐姐,你我都是被诅咒的可怜人。”
      说出这些,卡特琳娜又无法反驳,卡西奥佩亚也平静了些,扭动着蛇尾走了两圈,似乎对于没法反抗的对手,也感到索然无趣。
      门被叩响了,泰隆的声音传来,“塔楼在震,有什么事吗?
      “哼,男人。”卡西奥佩亚凑近卡特琳娜,“男人都是只想得到,不愿失去的蝗虫,等到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她顿了顿,又说,“女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别被男人牵着鼻子走。”
      卡特琳娜恍惚之间在妹妹身上感受到了真诚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都闹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连上升的火气也消失了,这倒真是头一遭。
      叩门声又响起了,把卡特琳娜拉回现实,她发现魔法已经解除了,身体丝毫没有不适感,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错觉。
      “没事,我和妹妹说私房话,不用担心。”
      “刚才斥候传话过来,父亲想见你,说是有话说。”
      “知道了。”
      卡特琳娜看向卡西奥佩亚,“父亲知道你的魔法吗?”
      “他迟早会知道的。”
      卡特琳娜想起刚才的事情,她已经很难再把眼前这个魔蛇与以前的妹妹联系在一起了。
      “我明天就要去北境了,”卡特琳娜犹豫了下,“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还愿意恢复成人的样子吗?”
      卡西奥佩亚背过身去,望向窗外,卡特琳娜明显能看到她身体在颤抖。“没用的姐姐……我可能回不去了……”
      卡特琳娜心里涌起一阵伤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卡西奥佩亚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卡特琳娜转身准备开门,又停下,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我一定会让你恢复的!”
      卡西奥佩亚又颤了颤,用略带哭腔的沙哑说,“姐姐,我……我这次似乎真的闯祸了……那把蛇纹剑,那个人说是神的遗物……”
      卡特琳娜一愣,“这世界哪有什么神,别胡思乱想。”说着随手打开门,又补充道,“等着我回来。”
      门被关上了,只剩下快燃尽的蜡烛照耀着这位年轻的魔蛇之拥。

      三个人走下塔楼,老阿妈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但又怕自己多嘴。卡特琳娜看在眼里,说道:“阿妈,今天发生的事跟谁也别说,我保证以后不会有了。”
      “噢,噢!你说那件事!放心,我从来不多嘴的。不过刚才震的可真厉害,我的心都快给颠出来了……”
      “阿妈,这些天多亏你照顾妹妹了。这种晦气事,谁都躲得远远的,难为你了。”
      老阿妈一愣,“嗨!瞧大小姐说的,怎么说我从小看着你们长大,看你们就像看亲女儿一样,别说那见外话!”说着,似乎颇为感动,“大小姐可真是长大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卡特琳娜没再说什么,走出门外,一阵深秋的夜风袭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十数道目光投过来,隐藏在暗处的护卫刺客发出了询问的暗号,显然他们也察觉了塔楼的异常。当然,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们。
      泰隆随手回应了下,表示一切正常,这些目光才陆陆续续散去。
      卡特琳娜和泰隆并肩走在大道上,只有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漫天的繁星却也照不亮这诺克萨斯的高墙大院。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泰隆似是随口问到。
      “妹妹她…….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卡特琳娜顿了顿,“她似乎掌握了某种魔法。”
      “魔法!”
      泰隆吃惊地看着卡特琳娜,整个克卡奥家族都和魔法不沾边,放眼整个诺克萨斯也只有诡术妖姬的秘术营掌握着真正的魔力。
      “是,似乎是变成怪物之后的能力。”卡特琳娜又想起了那个强光之下的恶魔剪影,还有细长的瞳孔,心情复杂。
      “是种什么样的魔法?”
      卡特琳娜不想提起她被妹妹占上风的细节,随口说:“很难形容,好像类似某种精神控制。”
      泰隆似乎觉察到卡特琳娜并不想谈论这些,他没再说什么。这位男孩目前并不关心这个。他们穿过柏青树大道,走出后院,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
      “我在外面想了很多……我……”泰隆开口了。
      卡特琳娜扭过头,看着泰隆,“怎么?”
      “我在想,你就要去北境了……这次分别又会很久……”泰隆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卡特琳娜现在的心情并不怎么好,妹妹的事还没有眉目,泰隆又在吞吞吐吐。
      泰隆憋红了脸,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明年……我们就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是不是可以把我们的事告诉父亲了”
      卡特琳娜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事,这克卡奥家族暗杀部队的少队长竟然满脑子全是这种事!
      “泰隆,你今晚上是怎么了?”卡特琳娜站住脚,心里非常不满。
      “你知道……我不想和你分开。”泰隆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我害怕失去你。”
      卡特琳娜想起妹妹说的:男人都是只想得到,不愿失去的蝗虫。但她又从来不愿轻易信服妹妹。她和泰隆可是训练场上最优秀的刺客,即便在帝国军事大学,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的男人,这种感情是相伴多年积累下来的,虽然谈不上什么心有灵犀,也不轰轰烈烈,但泰隆却几乎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想到这,卡特琳娜觉得自己这些天确实有些疏远他了。确实,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
      “泰隆,放心,你不会失去我的。”柔声说着,她搂住泰隆的脖子。“不过结婚呢,我们之前不是约定好了,统一大陆的时候再举办婚礼吗。”说着,又觉得那些儿时的约定太不现实,又说道:“再怎么说,也得等眼前这些危机解除了再说吧。”
      泰隆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卡特琳娜,眼睛里充满着热切,之前的种种不快似乎都被这几句话吹散了。我不会失去她的,这才是我的卡特琳娜,之前自己确实有些太任性了,发生这么多事,还要让她承担感情上的压力。
      “我……对不起,一直纠缠这些问题,”泰隆有些难为情地说,抱住眼前这女孩,仿佛捧着世上最宝贵的珍宝,“让你一直承担压力……”
      “不要道歉,我也有错的地方……”
      泰隆吻上了她的嘴,她的嘴唇冰凉,但泰隆却觉得无比真实。他知道护卫刺客正在监视着这里,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就算看到也无所谓了。恰恰相反,他正希望全家族都知道,她是属于他的!
      “我爱你。”泰隆温柔地说。
      卡特琳娜感受着泰隆炙热的眼神,却有一阵空虚感。她知道她该回答什么,但却无力说出口。这就是爱吗?她想或许妹妹才能说得清吧,毕竟她经历过那么多男人,还口口声声宣称爱他们。可是现在摆在眼前的男孩正在等着她,她爱他吗?想起从小到大两人一起经历过的事,不管她处境再艰难,他都坚定的站在她这边,而她也一直不愿意他伤心难过,这种感情不是爱是什么呢?
      “我也爱你。”卡特琳娜说出口了,却觉得有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心都被揉皱了。
      泰隆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紧紧搂住卡特琳娜,过了好一会,才放开手,说:“你一定要好好的从北境回来。”顿了顿又说:“要出色的完成任务,亲爱的。”
      卡特琳娜点点头,心中的困惑也消失了,至少她不愿意看到眼前这个人伤心的样子。
      “你也是,家族的安危全靠你了,要注意提防军部的人。”卡特琳娜又说,“我们快走吧,别让父亲等急了。”
      泰隆还想说些什么,但也不想再留下无理取闹的印象,何况积郁了好几天的心结已经打开了,当下便什么都不再说了。
      这两个童年的伙伴继续上路了,只留下柏青树沙沙作响。高墙之上,依旧是星空闪烁。

      卡特琳娜走进家族大厅的拱形门,灯光昏暗,里面是一条巨型长廊,两排高大的立柱支撑着弧形穹顶,立柱上点缀着烛火,只能依稀照亮脚下的道路。穹顶高不可见,隐藏在黑暗中,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比夜空还高。卡特琳娜从小就害怕这座大厅,漆黑,空旷,多少人都填不满,倒是卡西奥佩亚从小就很大胆,经常提议来此玩耍,借此来看卡特琳娜的笑话。
      哦,可怜的卡西奥佩亚!
      几名斥候匆匆忙忙的走进走出,他们都穿着长袍,身手敏捷,来去如风。看起来今晚上的情报比往日都多,不知道父亲在哪个会议室。
      卡特琳娜感受着地面的冰冷,考虑了下,拦住了一个匆匆走出来的斥候。“杜将军在哪间屋?”
      这名斥候在想着什么,都没认出卡特琳娜,待反应过来,急忙双脚一并,行了军礼,面色窘迫,“哦!大小姐,对不起,我......刚看到您。”
      是什么状况让他如此紧张。
      卡特琳娜认出了他,他们曾经在一起训练,是个敏感的小伙子,精明能干。
      “不用道歉,哈克,你刚见过将军吗?”
      “是的,他就在第一情报厅。”他还想说些什么,“将军心情很不好,不过刀锋之影不在,您应该可以直接进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
      哈克在犹豫着,左右看了下,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在大厅谈论情报。
      卡特琳娜说:“没关系的哈克,没什么情报是不能告诉我的,父亲早晚会告诉我。”
      家族的规定很明确,不能在大厅谈论任何情报,不同任务的斥候都难以掌握全部信息,这是为了防备家族变节者。哈克明显难以下定决心,但面对的是家族的继承人,他也不知道这种坚持有没有意义。
      卡特琳娜只是看着他,这个人很忠诚,但却有些死板。
      哈克咽了口口水,说,“凛冬部族否认曾经派出过亲善大使,我们的斥候跟丢他了。”
      哦,天哪!那个该死的大使居然是假的,但他为何会告诉卡西奥佩亚关于陨石的事情。
      “但陨石的事情是真的,乐芙兰也有同样的情报。”卡特琳娜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怜的卡西奥佩亚似乎被卷入了一个阴谋中。
      “没错,这是问题的关键,将军怀疑有人说谎了,斥候或者瑟庄妮。”
      “还有那个该死的大使。”卡特琳娜说。
      哈克舔了舔嘴唇,“那是最坏的情况……”
      确实,卡特琳娜心想,斥候说谎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如果大使说谎了,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将军要你怎么做?”
      哈克露出为难的表情。
      卡特琳娜意识到他的任务肯定是高度机密,便不再追问,“我不再为难你了,祝你平安归来。”
      哈克松了口气,看着卡特琳娜,说:“大小姐,你一定要提高警惕,最近北境肯定发生了什么,并且我们没有掌握到确切的情报……”
      “我知道了,哈克。”但卡特琳娜心里想着,让问题都出现吧,看看谁的能力更强。

      会议厅里灯火通明,卡特琳娜有些睁不开眼,短暂适应之后,她看到杜.克卡奥将军正坐在高台上的扶椅上,身材高大,灯光映亮他刚硬的轮廓。身后是几张巨幅地图,当中的是诺克萨斯城的城区图,上面详细标注着各大家族的府邸位置和暗门出口,还用阴影标示出情报盲区。有一处兵营被人用手随意画了个红圈,中间重重的点了个点。卡特琳娜知道,那个标记意味着高度危险,并且情报未知。
      那是军部第二军团的营地。
      几名高级参谋坐在椭圆桌子后面,桌子上散乱着成堆的情报资料。一名斥候站在桌子对面,背对着卡特琳娜,她看不见他的脸。没有人向卡特琳娜敬礼,在这间会议室,未经允许,没人能做任何动作,只有杜将军向卡特琳娜点了点头。
      卡特琳娜看着那名斥候深蓝色的长袍,认出了他,这是一名北境情报组的高级情报官。
      杜将军挥挥手,示意情报官继续。
      情报官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弗雷尔卓德的奇怪风俗还表现在宗教信仰上,各个部族的信仰都不同,甚至彼此排斥,有情报显示这种排斥甚至会上升到暴力冲突。各个部族的争斗在某些程度上说也是宗教之争,这是我们可以好好利用的弱点。”
      杜将军说:“这确实是弱点,但我们还需要更确切的情报。若是我们的人无意中对他们的宗教表现出了不敬,这就是我们的弱点了。”
      情报官翻了一页,“关于细节的情报我们很难取得,自从上次北征失败之后,各个部族对我们的敌视情绪非常严重,大部分部族拒绝通商,导致我们的斥候很难真正混入其中。”
      杜将军皱了皱眉头,似乎感到些许烦躁,这不是个好消息。
      一名高级参谋说:“通商有利于彼此的发展,何况北征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他们部族的领袖怎么如此愚昧,还在计较那些旧事。”
      情报官说:“血仇和信仰,是北境人非常看重的东西,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太一样。有情报显示他们曾经误杀了德玛西亚的商团,只因为误以为是诺克萨斯人。”
      杜将军冷哼了一声,“虽然野蛮,倒也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愚蠢的热血对实质的利益没有一点帮助,只会让他们陷入孤立。”
      圆桌周围的人都纷纷点头,“大国政治被情感左右,是最幼稚的做法,再怎么说,他们也只是野蛮人罢了。”另一名参谋开口道。
      “好了,”杜将军摆摆手,“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
      情报官清了清嗓子,又翻了一页,“大多数部族似乎都有光明崇拜的倾向,每日黎明之时都会有朝拜集会,而每到夜晚,他们执行严格的宵禁。我们的斥候怀疑夜晚有些秘密……”
      “听起来,这是个好消息,”之前的参谋说,“我们的刺客最擅长夜间暗杀。”
      “没错,我们的斥候也传达了这个意思,他们的宵禁很严格,无论旅客还是本地人,都禁止外出。不过,他也送来了一个暧昧的情报……”
      所有人都看着这名斥候,等待着下文。而杜将军明显不喜欢暧昧这个词,眉头又皱起来了。
      “他在一次后半夜,听到外面有声音,原话是‘呼啸的北风中夹杂着窸窣的声音,声音被风声掩盖,却瞒不过我的耳朵。我确信洞穴的主人都在沉睡,悄悄走出门外,我看到雪原上密布着脚印,有大有小,看起来像是野兽的脚印,又有些像人类的脚印。仅仅是在我写下这段话的时候,脚印就被风雪抹平了。也许这些脚印的主人才是宵禁的理由,明日我会试探的询问当地人。这条信息或许很重要,请务必原话传递给将军。’”
      将军没说话,摸着鼻子,这是他沉思时的习惯动作。
      这是多大的一个秘密!卡特琳娜想起军事大学的地理老师曾经说过“白天的费雷尔卓德和晚上的弗雷尔卓德是两个世界。”
      卡特琳娜感到一阵期待,夜晚正适合刺客大显身手。
      “后来呢?”杜将军问。
      北境情报官咽了口水,说,“这就是最后一条消息了。”
      杜将军盯着斥候,眼神如鹰一样锐利,“他遇到意外了?”
      “这无法确定……也许是鸮鹰被抓住了。”说完自己都觉得在说蠢话,家族驯养的鸮鹰几乎从没出过意外,圆桌周围的人发出一阵笑声。
      杜将军站起身,烦躁的走了几步,又是一个该死的变数。
      “最后一条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到的?”将军问。
      “今天下午,当时您在开会,后来又有宴会,这毕竟不是什么紧急消息,我……”斥候开始紧张起来了,拿着资料的手在使劲揉搓纸面。
      “这不是你的错,放松些。”杜将军说。
      气氛缓和了些,那名情报官明显松了口气,幸好面对的不是刀锋之影。
      “也许他只有在夜晚才有机会放出鸮鹰。”一名参谋说道。
      杜将军点了点头,心知确实如此,但卡特琳娜明天就要出发了,在情报不确切的情况下。这一点让他忧心不已。
      “如果再有消息传来,立刻报告给我,不管我在做什么。”杜将军心里算计着时间,距离出发还有十几个小时,也许还来得及。
      “遵命!将军。”
      既然此事注定悬而未决,杜将军便不再想它,时间有限,必须合理利用。
      “这次我们去北境的首要任务是建立友谊,最好能取得凛冬部族的全力支持。”杜将军坐回扶椅,揉了揉眼眶,抑制不住的疲劳,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休息了。
      “我们要尽一切可能把卡西奥佩亚的魔法解除,我想听听你的建议,北境情报官。”
      这并不出乎在座各位的意料,但向野蛮人和谈这种说法还是第一次从将军口中说出。几个高级参谋互相对视了一眼,仿佛理解了将军的深意。
      和谈,便承认了失败。这不是克卡奥家族的风格,克卡奥家族习惯于暗杀和胜利,究竟现在形势有多糟。
      卡特琳娜感觉到某种讽刺,为了某种目的而争斗,又为了某种目的而和谈。当和谈时则假装争斗没发生过。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政治?
      “是的,将军,”斥候把手里的资料放下,他想了想,“北境人虽然野蛮,却是看重荣誉的民族,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尊重强者,仇视敌人,却又知恩图报。想要赢得他们的信任或许不外乎实力和恩赐。”
      征服和收买,卡特琳娜心想,一种原始的政治伎俩。
      几名参谋开始交头接耳,之后,一人开口道:“十几年前诺克萨斯的北征失败,现在的我们更不可能短时间内征服他们。”
      北境情报官说:“这一点确实是问题,但是传递消息的斥候透漏了这种可能性,他似乎认为我们可以凭着个人实力赢得尊重。”
      个人实力,卡特琳娜揣测着这个词。
      “个人实力……”杜将军也沉吟着,手指敲击着扶手。大厅陷入短暂的沉默,另一名参谋开口道;“或许刀锋之影可以做到。”
      哦,刀锋之影当然可以做到!卡特琳娜心里想。
      杜将军揉了揉鼻头,说:“我的弟弟,骄傲的刀锋之影——鲍,强而有力,追求崇高的战斗精神,确实是不二人选。”
      但圆桌周围的人却丝毫没有振奋的感觉,这让卡特琳娜很愤怒。他们在怀疑着什么,这种感觉仿佛在打她的耳光。
      他们根本不明白真实的叔叔是个怎样炙热的人!
      一名参谋犹豫的开口道:“无意冒犯,但我担心刀锋之影身上的黑暗气息或许与北境的信仰不合……”
      另一名参谋说:“他容易给人暴力的印象,或许会让人对和善的目的产生怀疑。”
      几名参谋对视了一眼,陆续点点头。
      卡特琳娜感受着大厅里尴尬的气氛,心里涌起一阵愤怒。夸夸其谈的人在评价着一名真正的斗士。克卡奥家族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那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刀。
      只有懂得施加暴力的人才真正明白暴力的价值,卡特琳娜几乎要开口说些什么了。
      情报官开口说:“我有理由相信刀锋之影会在北境取得尊重,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凛冬部族的年轻领袖瑟庄妮接纳了很多黑暗的战士,并给予了他们尊敬的地位,其中有一名战士甚至嗜血……”
      大厅又安静了,人们面面相觑,嗜血的战士!
      “嗜血具体指什么?”老将军盯着这名情报官,他总是错过重要的消息,在这种严峻的时刻是不是该换个情报官。
      “据消息说,似乎就是……饮血。”
      “饮血?”
      “是的。”情报官接着说;“这似乎是种血脉遗传,但据说作战凶猛。瑟庄妮接纳了很多这样的战士,我想她似乎更看重力量。”
      瞧吧,懂得暴力的人的做法!卡特琳娜心里感到一阵得意,怒气也似乎消失了。
      “更看重力量吗……”杜将军沉吟着,心里在想着其他的事,克卡奥家族并不缺乏力量,或许刀锋之影率队是明智的选择,他经验丰富,但这毕竟不是一次简单的暗杀任务。
      “我们对北境的情报真是匮乏的令人感到羞耻。”将军开口了。
      卡特琳娜看着父亲身后最靠边的地图,那是北境的地图,大片面积都被阴影覆盖,阴影的形状随着地形弯曲变化,仿佛嘲笑着克卡奥家族的无能。层层叠叠的等高线标注着山脉的走向,山脉极多,套成圈的等高线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当中有个红色标记,是秘术营给出的陨石落地点,在群山之间显得格外突兀。
      这位置可实在够深入的。卡特琳娜心里想着,不知道这大片阴影下隐藏的是个什么世界。
      “确实如此,”情报官低着头,仿佛在自我检讨,“这次之后,我会递交一份详细的建立北境情报据点的草案。如果这次北境和谈的任务有进展,建立据点就成功了一半。”
      若是现在就已经建立起据点了,或许我们早就抓住那个冒牌的亲善大使了。心里这么想着,杜将军点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大厅的门被打开了。
      老刀锋之影一阵风似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斥候,这名可怜的斥候几乎被鲍身后的黑暗吞噬了。所有人都看向门口,几个参谋有些不自在,气氛一下冰冷了起来。
      老刀锋之影——鲍穿着紧身的黑色战斗服,瘦长的身体透漏着灵活,腰间别着克卡奥家族徽章和一枚小型发射器,披风下面有几处凸出的地方,卡特琳娜知道那里藏着匕首。
      鲍银白色的头发向后梳成髻,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刀削的脸庞上夹杂着几丝皱纹,皱纹都是紧绷的。克卡奥家族标志性的鹰钩鼻微微耸动,似乎在嗅着屋里的气氛。他锐利的眼神扫视屋里一圈,看了一眼卡特琳娜,最后看向杜,杜正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和老刀锋之影比起来,父亲真是太温柔了。
      “将军,前线的斥候传消息回来了。”鲍的声音沙哑却又尖锐,说着他让开一步,把身后的情报官推到前面,自己坐到了圆桌对面。
      “是关于德玛西亚军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名情报官上,这是个年轻的前线情报官,卡特琳娜并不认识他。
      或许因为晋升为情报官不久,他有些紧张,努力地理清思路:“鸮鹰刚刚送到的消息,德玛西亚军三天前派出了一支侦查部队,大概是个百人队,一直向北进发。”
      “我们的参谋怀疑他们的目标是北境。”老刀锋之影说着坐到了圆桌对面。
      杜将军揉着鼻头,疲劳的感觉涌上来,信息量太大,又是一个变数。
      卡特琳娜感受着会议厅里昏黄的灯光,眼前的人仿佛都变成幻影,所有人都透着不真实,她仿佛处在梦境之中,每个人的脸和嘴都像是隔着一层面纱,几个参谋的声音则像是来自遥远的太空,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无法掌握局势了。
      “能确定他们的目的吗?”参谋开口了。
      “这并无法确定,我们的斥候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在德玛西亚城周边进行普通的巡查。斥候怀疑他们故意这么做以摆脱追踪。”
      “那么并不能确定他们的目标就是北境。”另一名参谋开口了。
      年轻的情报官有些流汗了,他还没多少机会面对将军。他说:“比较确定,那个百人队先是在湿地巡视,我们的斥候认为他们是在等人,因为那个人出现了,他们就开始向北进发了。”
      “那个人?”将军心想,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些情报官停止使用这些暧昧的字眼。
      “是的,”年轻的情报官吞咽了口水,“那个人,披着鬃毛氅。”
      鬃毛氅!确实足以说明那人的北境身份了。
      参谋们开始低声交谈,将军疲惫的揉着眼眶。如果德玛西亚也掺合进来,这次的北境任务将有可能面对不止一方面的敌人。
      会议厅变得嘈杂,气氛诡异而违反常态。
      一名参谋说:“我们最好能确定那名北境人的身份,若是凛冬部族的人,我们的计划就要变更了。”
      另一名参谋说:“不可能是凛冬部族,据我们的情报,他们与内陆国家都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也许是另外的什么部落。”
      之前的参谋说:“德玛西亚每年都会与北境部族交善通商,他们的海洋之星号每年都会在北境逗留数月,我们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有某些秘密交易。”
      海洋之星号,确实有可能做到,那条船几乎享有所有国家的外交特权,甚至包括诺克萨斯的。
      大厅气氛陷入混乱,参谋们还在争论着,卡特琳娜偷偷瞄向刀锋之影,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向来讨厌夸夸其谈的参谋,想来这种困境也并不被他放在眼里。她又看向父亲,父亲脸上只有疲惫。哦,他确实太疲惫了,都已经几天没休息了,他想要让情报再充足些,让卡特琳娜更安全些。
      卡特琳娜突然感觉到一阵愤怒,德玛西亚的渣滓算什么东西,仔细想想,父亲只是忌惮其中的北境人罢了,依照卡特琳娜的风格,把他们全杀了,就一了百了了。
      她没什么思考,脱口而出:“为什么不直接派机动部队杀了他们?”
      会议厅突然陷入死寂,卡特琳娜女孩的声音与这座大厅的气氛很不搭调,但却反而像是衬托男人们的无能一样。一个参谋的话刚说到一般,现在像被噎住的公鸭一样发出了尴尬的哼哼声。
      “他们三天前就已经出发了,我们时间不……”另一个参谋说道。
      “我们能赶上的。”鲍突然开口了,声音带着黑暗的气息,“就算我们赶不上,军部的祖安陆行车也可以,只要在他们到达北境之前截杀了他们。”
      所有人都没说话,大家都在心里掂量着这个大胆的提议。亲善之举最终又一次演变成杀戮。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这是可行的。
      “我们与军部的矛盾……”参谋犹豫道。
      “军部的人比我们更想知道陨石的秘密。”刀锋之影不耐的挥挥手,把目光投向高台上的杜.克卡奥。
      杜将军站起身,舒展着自己的腿,他已经岁数不小了,医生不建议他久坐,但他已经坐了多久了。处理家族事务让他疏于训练,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岁月却似乎一点没有对他产生影响,他依旧是那么矫捷,浑身的肌肉仿佛都在准备着战斗。他又看向卡特琳娜,卡特琳娜一脸的倔强,这表情多像年轻时的刀锋之影。是自己老了还是他们太年轻?
      年轻的鲁莽是比地下城最强的角斗士都强大的敌人。但老将军也在自我怀疑,在未来这条时间线上,永远只会出现年轻人的身影。
      罢了罢了,杜将军摆摆手,似乎是在驱散心里的烦恼。
      大厅里所有的官员都站起身,双脚合拢,等待着将军的命令。当将军站起来的时候,就意味着将军已经打定主意了。
      “传令帝国联络官来见我。”杜将军的声音浑厚,沉稳。
      卡特琳娜心里想,这才是我的父亲,家族中象征光明的刀。
      一名斥候走出去了,大厅陷入了沉默,安静,但却不再那么压抑,潜藏着达成共识之后的振奋。
      卡特琳娜又看向老刀锋之影,刀削的脸庞,面无表情,如同鹰的眼睛扫视着圆桌周围的参谋们。这就是我的叔叔,令人生畏的叔叔,甚至连自己人都畏惧的人,家族里隐藏在黑暗中的刀。
      卡特琳娜突然感到一种自豪,身为克卡奥家族长女的自豪。
      传令官推开门,没意识到将军和刀锋之影都在,怔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立正,“一等传令官,前来报到!”
      将军点点头,“我现在要见军部第三军团的杜兰特将军,立刻去联络他的参将。”
      传令官又是一个立正,“是,不过……现在吗?”
      “现在。”将军用了强调的口气,“一等密令!”
      传令官二话不说,转身急匆匆地出去了。
      杜将军走了几步,转了几圈,似是下定某种决心,“传唤北境任务小队的人来,非北境任务成员的人,可以出去了。”
      几个参谋匆匆收拾桌子上的资料,靠门的斥候则直接出去了。不过片刻,屋子里就只剩下刀锋之影和卡特琳娜了。又只是片刻,三个暗杀部队成员出现了,他们都带着假面,深色的长袍下隐藏着战斗服。最后进来的人把门关上了,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
      训练有素而又富有效率,这些杀手是克卡奥家族立于不败的根本。
      杜将军开口了,“从现在开始,这间屋子里的谈话内容将是绝对机密,甚至连你们的直属上级都不能透露,只能有我们六个人知道,规矩你们懂得。”
      父亲谈到了规矩,家族的规矩!卡特琳娜打了个冷战,她确实亲身体验过。
      三个刺客点点头,并没有说话,但卡特琳娜能感觉到他们的紧张。
      “现在,摘下你们的面具,让我们彼此熟识下。”
      三个人利索的摘下面具,反手挂在了后腰的卡子上。
      卡特琳娜看到了哈克,原来他也是北境任务成员。卡特琳娜回想着训练场上他的表现,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不过他并没有注意卡特琳娜,目光直直的看着将军。
      “北境任务的成员将是你们与军部的一个小队协同完成,会是一个标准的作战单位。现在我时间有限,就长话短说。”杜将军整理了下语言,“最高领袖给你们的任务是刺探陨石的情报,但我们的主要目标是追查冒牌亲善大使的下落,如果有可能,最好直接找到解除卡西奥佩亚诅咒的方法。”
      这并不出乎大家的意料,但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这些还不是重点。
      将军又顿了顿,似乎还在犹豫,“我希望你们能尽一切可能达成亲善协议,取得当地人的帮助……所以……”杜将军停了下,仿佛终于下定决心。
      “我想让你们带上那柄剑,作为礼物。”
      那柄剑?
      那柄剑!
      哦,卡特琳娜嘴有些合不拢了,空气仿佛炸开了一般,虽然没人说话,但是空气中弥漫着热烈。昏黄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真实,真实得发烫,所有人都喉咙冒烟。家族里没有剑,只有刀和匕首。但有一个例外,那柄传说中的剑——无尽之刃。
      卡特琳娜看到刀锋之影在颤抖,眼睛里流露着锋芒。她听说过,叔叔一直想驾驭这把剑的,但这柄剑对于刺客来说太沉重了,家族里不少顶尖的刺客都失败了,这柄剑几乎成为了人们谈论的禁忌。
      一柄无用的剑与卡西奥佩亚,卡特琳娜在心里权衡着,却也没有答案。她看出鲍也在做这种权衡,这是鲍无法征服的东西。
      “将军……”鲍沙哑着说,“这礼物是否太过贵重,你知道觊觎这柄剑的家族不少,可以让我们换取很多外交优势……”
      杜坐回到扶椅上,面容透着衰老。“我当然知道,亲爱的弟弟,但没有哪个家族能解除卡西奥佩亚的诅咒,乐芙兰也不行。”
      刀锋之影知道将军说的是对的,但他还是在犹豫。
      父亲和叔叔不该在这几名刺客面前露出软弱,当卡特琳娜看向那三名刺客的时候,发现他们眼神里写满惊惧和热切,这是多么矛盾的情绪。
      哦,这柄传说中的神器。
      鲍没再多说什么,他本就不喜多言,但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他毒辣的眼光和经验已经成了这几个人顺利完成任务最后的保障。
      何况,他一直把自己的这两个侄女看做亲生一般,若是他来做决定,估计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吧。
      鲍深呼吸,然后点点头,眼神恢复了平静。
      这就是父亲和叔叔很像的地方,果敢与决断。
      “我的时间不多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杜将军扫视着屋子里的几个人,昏黄的灯光映的他的眸子发亮。
      鲍背起双手,深色的披风包裹着他颀长的身材。他也转过身,看着这几个年轻人。
      卡特琳娜听见哈克开口了,“将军,我们怎么过去。”
      “我马上就要会见杜兰特将军,如果顺利的话,你们可能会连夜出发,乘坐军部的陆行车。”
      杜将军顿了顿又说,“现在你们所有的问题都去咨询你们的指挥官吧。趁着现在还有点时间,卡特琳娜,你跟我来。”
      卡特琳娜跟着父亲走向内堂,她听见身后鲍的声音响起,“清点好你们的辎重,这会是次漫长的任务。”
      漫长并充满变数,卡特琳娜心想,却压抑不住地欢欣鼓舞。

      内堂沿袭着诺克萨斯一贯的简单实用的风格,地面上铺着一条猩红色地毯,象征鲜血的颜色,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卡特琳娜母亲的画像。除此之外,几乎是一个会议室缩小的翻版。内堂的墙壁做过额外的隔音夹层,当厚重的门被关上的时候,卡特琳娜几乎觉得世界都被隔绝了。
      卡特琳娜从小就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方面不喜欢这种封闭的感觉;另一方面则是不喜欢母亲的画像。画像中的女子一头火红的长发,梳成精巧的发髻,面露忧郁的神情,左手擎着一把白色的伞,右手温柔地放在身前,站在诺克萨斯黑灰色的高墙之间,透着强烈的违和感。也正是因为这种违和,使得母亲看起来格外温柔。
      但卡特琳娜讨厌这种女人的温柔,一种女性的矫揉。
      杜将军疲惫的坐下了,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些。
      “你妹妹,你去看过她吧,她现在怎么样?”
      卡特琳娜看着自己的父亲,她都没意识到他已经这么老了,原本浓密的头发中夹杂着不少白丝。鹰一样的鼻梁两侧也窜起了不少细密的皱纹,就更别说眼角了。
      “她看起来稳定了些,而且……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这是个双关,卡特琳娜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明白。
      “哦,她当然会不一样,”杜将军停顿了下,突然说,“我知道不该提,但这次任务,实在太过危险,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卡特琳娜感到一阵愤怒。
      “听我说,有情报表明军部的人正在策划阴谋,形势太过复杂。”杜露出沮丧的表情,“我不想再失去你,卡特琳娜。”
      卡特琳娜紧紧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的愤怒,把我单独叫来就为了说这个?
      “我不想再让你身陷危险之中。这次的危险可能来自背后的自己人。”
      “我不害怕危险,父亲。”
      “当然,你不害怕,但是后果可能是毁灭性的。”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卡特琳娜的脾气,但还是极力说服着。
      卡特琳娜喘着气,几次深呼吸,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将军皱着眉头,“当然没有,你是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
      “那就没有人能替代我,我是最好的选择。”
      杜靠在身后的椅子上,仿佛苍老了几岁。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家族抽调了大量优秀的刺客去应对军部可能出现的叛变,目前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倔强的脾气简直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而她的母亲就是因为倔强而丧命。杜将军挥挥手,想要把这个想法驱散掉。
      不管怎么说,还有老刀锋之影率队,他经验丰富,值得信任。
      “你要保证听从鲍的命令,不可擅作主张。”
      “当然,”卡特琳娜涨红了脸,被人戳到伤疤,“同一个错误,我不会犯两次……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杜将军站起身,从自己的后腰上解下两把匕首,“现在你对着两把刀发誓,绝不擅作主张。”
      他还是不信任我!卡特琳娜刚要发怒,却惊讶的发现那两把刀的形状。
      一柄是片刃刀,另一柄则是阔刃刀,带着刀鞘,卡特琳娜也认得,那是巫妖之祸。
      “现在,卡特琳娜,跪下。”杜将军声音里充满着神圣的威严。
      卡特琳娜照做了,她心里有些迷惑,却又仿佛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
      “很久之前,我的父亲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从暗影岛带回了一根上古巫师的骨头,后来打磨而成这把巫骨之刃。”杜举起那把片刃刀,抽刀出鞘,屋子被一层深蓝色的魔法能量包裹。
      卡特琳娜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了。
      “而这一把,则是你的母亲年轻时从恕瑞玛沙漠带回来的,它原本是上古金字塔塔尖上的方尖石,后被打磨成妖降之刃。而你的母亲之后几年一直被恕瑞玛的亡灵追赶,直至去世。”说着,杜抽出那把阔刃刀,一种热烈的能量充斥着屋子。
      卡特琳娜的瞳孔都在放大,父亲说这些干什么。
      “这两柄刀,都是以我挚爱之人的鲜血为代价换来的,我命其为巫妖之祸。”杜将军顿了顿,回想起旧事让他感情激动,声音也在颤抖。
      “现在你对这这两柄刀发誓,绝不擅作主张。”
      卡特琳娜照做了,她还没见过父亲这么激动。
      “现在举起你的双手,”杜将军难以自已,仿佛在于一名老朋友说再见,“我曾经用这两柄刀杀死过嘉文二世,而现在,它们属于你了。”
      顿了顿,又说,“愿祖先的圣灵庇护你。”
      卡特琳娜双手接过刀,刀身沉甸甸的。这一瞬间她情绪复杂,家族的重担仿佛都凝聚在这刀上,但另一方面,她又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为什么,她一直盼望着继承巫妖之祸,得到家族认可的。
      门被敲响了,按照家族密令的节奏,卡特琳娜判断出是传令官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感觉有些什么不对?
      “好好收拾你的行装,女儿,一定要活着回来。”杜看着卡特琳娜,眼睛里没有将军的威严,只有一名普通父亲的关切。
      她终于知道哪里出问题了,父亲给予她这两柄刀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的功勋,而是害怕她出意外。
      这两柄刀是她的退路。
      一种浓浓的屈辱感,父亲还是不信任她。
      她决定拒绝接受,她站了起来,说:“父亲,我不接受这刀,我觉得还不是时候……”
      “不,不,女儿,带上它们,也带上先祖的庇护。”杜将军整理了下衣领和披风,已经在准备面对杜兰特将军了。
      “但是……”卡特琳娜还想要说些什么。
      “没有但是,女儿,这是命令,忘记刚才的誓言了吗?绝不擅作主张?”杜将军已经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了。他走向门口,停了下,回头说:“在你出发前,我可能没有更多时间了,记住,一定要活着回来。”
      卡特琳娜看着父亲走出大门。刚才一切发生的都太快,她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手里就多了两把刀。
      她看着手里的刀,自己心里暗暗发誓,我绝不会使用它们,直到我的功绩被人认可。
      哼,就算我不使用它们,我也一样能活着回来。

      深秋时节的诺克萨斯处处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天上的月亮已经快要落下,新一天的黎明即将到来,气温已经到达了一天中的最低。冰冷的星光洒满了这片旧式艾卡尼亚风格的建筑,高耸的尖塔和球状的圆顶都被洒上一层淡银色,宛若巨大的稀世的珍宝。
      杜.克卡奥将军走出圆形拱门,深秋的空气令人精神一震。他的呼吸带着银色的水气,他感受着这股凉意和隐隐传来的腿痛。疲倦的感觉仿佛都不翼而飞,他感到一种真实的清醒,仿佛之前开会的时候都是梦游一般。
      而越是清醒,他便越是意识到某种不详的预感。
      或许,让卡特琳娜参加这次任务真的是个错误。
      他看向北方,北极星在远处青黑的夜空中闪烁,那星星的下面就是他的女儿正在前往的地方。
      他们开拔已经多久了,或许才两个标准时吧,在这位年迈的父亲心里却似乎几天一样漫长。
      身后的家族大厅里偶尔传来斥候出入的声音,但是现在没有什么情报比自己的女儿更令人关心的了。
      他仔细回想着分别的细节,却意识到没什么细节,一切的安排都如同最一般的出征一样平淡无奇,他几乎都没有和卡特琳娜说什么话。
      他感觉到了一种懊恼,但随后又告诉自己,矫情的行为于胜利无益。
      他想,或许自己该去看看卡西奥佩亚了。
      他正要转身的时候听到一个人走过来。
      “父亲。”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杜将军转过身,看到他的暗杀部队队长。
      “哦,泰隆。”杜点了点头,他打量着这名暗杀队长,他身高只能到将军的肩膀,杜需要把视线放低,他发现泰隆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原来泰隆也一宿未睡。
      泰隆行了军礼,“将军还没有休息。”
      杜盯着这名年轻人,心想他为什么没有睡觉。
      “确实,情报太多,若是处理不及时可能会出现大差错。”杜突然想起有些关于泰隆的传闻,但那是关于什么的传闻来着,杜一时想不起,记忆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传闻。
      “最近出现的状况很多,”泰隆点点头,又说,“其实,我一直想参加北境任务来着,我……还从没有去过北境。”
      “哦,不,泰隆,你不能去。刀锋之影和卡特琳娜都去了,若是连你也不在,军部估计就真的要有所行动了。”
      “父亲抬举我了。”
      “你的刀值得我们的对手重视,这是事实。”杜将军又看向北方,不知道卡特琳娜他们是不是快出城区了。
      泰隆没说话,也看向将军看着的方向,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泰隆,我们同时面对着军部和德玛西亚两个敌人,你认为我们应该优先考虑哪一个。”杜将军突然说道。
      泰隆明显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他说:“我不知道,帝国所有的课程都是以德玛西亚军为假想敌,但是实际来说,军部却似乎威胁更大。”
      杜将军点点头,这是个考虑现实因素的年轻人。
      “没错,德玛西亚是个明处的敌人,而军部则深藏在暗处,他们更出其不意。”杜将军说着,想起卡特琳娜,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泰隆说:“没有人能躲过来自背后的刀子,这是贫民窟的真理。”
      “也是我们克卡奥家族的真理,可惜没有多少人真正明白。”将军叹了口气,远处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想来他们出发到现在应该有快三个小时了吧。
      “父亲……在担心老刀锋之影他们吗?”泰隆小心的问。
      “没错,年轻人,其中还有我的女儿。或许你现在还无法理解。”杜将军又叹了口气。
      我可以理解,泰隆在心里呐喊,但却没说出来。
      “刀锋之影孔武有力,而且经验丰富,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我了解我的弟弟,手段老辣,但有时……太讲道理。”
      泰隆知道自己听到不该听的事情,但心里挂念卡特琳娜,忍不住问道,“太讲道理?”
      杜将军再次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他不喜欢从背后捅刀子。”
      泰隆怔住了,仔细思考这句话的深意:一个不喜欢背后捅刀子的杀手。
      杜将军说出了这几句话,心情仿佛放松了些。事已至此,担心无用,而且卡特琳娜还带着巫妖之祸,自保理应是没有问题。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睡意,只是看着远处的天空。
      一抹朝霞出现在东方的天空,空气中透着黎明的气味,几名家仆已经在准备新一天的清洁工作了。
      这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地出现在高墙尽头的大门处。
      泰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名负责军部情报的斥候,也是名假面刺客。
      他快步上前,走到杜将军的身前,小声说:“二级密令!”
      杜点点头说:“让我们进去说吧。”然后看了泰隆一眼,招招手,示意泰隆也跟来。

      泰隆站在杜将军的身旁,斥候站在圆桌的对面。他明显是长时间疾行,呼吸到现在还没平复。
      杜看着他,膝盖和腹部的长袍沾满土,并且布满褶皱。
      这是长时间潜伏的证明。
      空气开始紧张了,杜轻敲着扶手椅,压抑着心里的不耐。
      “我拿到了军部指派的十人队情报,是昨天刚确定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很早就内部口头确定了。”
      军部想要掩盖什么,泰隆睁大眼看着这名斥候,心里涌起不好的感觉。
      “说说他们的名字。”杜开口了,声音还是很沉稳,让泰隆安心不少,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斥候翻看着手里拿着的资料,念了一串名字,然后说,“他们中有三人来自第一军团,参加过对德玛西亚的湿地战役,战后被军部授予三等功勋。剩下的七人都是这两年加入第三军团的新兵,没有情报表明他们参加过大型战役,也没有确切情报表明他们出自第二军团。”
      泰隆看着斥候的脸,距离遥远,中间隔着圆桌和吊顶黄色的灯,一种疲倦的感觉袭来。
      杜将军点点头,这些都属于常规情报的范畴,“还有呢?”
      斥候又翻了一页,“这十人队目前暂时驻扎在第三军团的营地,我昨天开始监视他们,除了常规训练,他们几乎没有出过营地大门,这在军队来说很不正常……”
      确实很不正常,军部的军人在任务之前通常会钻军纪的空子,通宵买醉,或者结伴逛地下城的妓院。这十人怎么如此安分守己?
      “确实不正常,后来呢?”杜将军声音里透着不耐。
      “直到今天白天一无所获,我本想放弃监视,但后来我们举办宴会的时候出现了新的情况:十人队的队长来赴宴了。”
      “哦?”
      “是的,他们的队长来赴宴之后,有两名士兵似乎按耐不住寂寞,跑到营地旁边的酒馆喝了几杯,我也跟上了,期间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谈话。”
      “都说了些什么?”杜将军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而旁边的泰隆则在思考着宴会,这个宴会他有参加过,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他们警惕性很高,我只能远远监听,其中一名士兵似乎是队长的弟弟,性格乖张,说话声音很大,他……”斥候有些欲言又止,汗水流下来了,“他谈论了很久女人的事情……”说完,他紧紧夹着两个胳膊,仿佛知道这句话会激怒将军。
      杜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他没说话,摸了摸鼻子,那个动作代表着危险,似乎这斥候再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杜将军就要发作了。
      “……后来他说到了艾欧尼亚的莫雷洛秘典,似乎军部有计划派兵抢夺……但由于与北境任务毫无关系,我害怕自己听错了……”这斥候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听到莫雷洛秘典这几个字,杜却仿佛气消了一些,“我们的其他情报员也带来过类似消息,这倒不算是无用情报。”
      斥候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仿佛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的队长叫那个......德莱厄斯?”说着,杜翻了翻手里的资料,这个名字并不常见。
      泰隆却觉得自己仿佛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德莱厄斯……
      德莱厄斯!
      他想起了,宴会上那漆黑的眸子,绝望而坚定,自称来自黑暗的人。
      他是十人队的队长。
      泰隆想起了那个关于玫瑰酒的故事,仅仅是昨夜的事情,现在却恍若隔世。泰隆摇摇头,仿佛驱赶着什么念头,又仿佛想让自己回到现实。他好像记起了那个关于弟弟的故事,但又想不起内容,一夜未眠让他的身体各部分反应都有点迟钝,他感觉到自己的胃隐隐作痛,这也是小时候贫民窟生活的后遗症。
      “没错,这个人最近两年军阶提升很快。以年龄而论,整个军部都少有如此年轻的尉级军官。”
      “恩……”杜将军又细细翻看了几页斥候带来的资料,宴会上他并没有留意这种军部的小角色,但这人似乎很有一套管理下属的办法。
      泰隆也在想着:最年轻的尉级军官,他会成为自己的对手吗?泰隆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有些迟钝,陷入到某种恍惚中,那个漆黑的眸子对他的卡特琳娜是个威胁吗?
      “还有一件事有点让人在意……” 斥候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
      “说。”杜将军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这只是一种猜测,是未被证实的情报。”斥候还在犹豫着。
      将军没说话,只是看着斥候。泰隆想,他太犹豫了,这只会让他看起来更无能。
      “……我在酒馆留意到一个细节,那两个人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无意中露出了裤腿下的脚踝……我看到他们左脚跟腱处有穿孔留下的伤疤……”斥候咽了口口水,“我怀疑他们是不死军出身……”
      不死军!泰隆心里仿佛炸开了,熬夜的疲倦一扫而光,空气中透着清冷,他感觉自己回到了真实中。
      他偷眼瞄向将军,发现将军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你确定看清了?”杜身体前倾,压着嗓子问,眼神如鹰一般犀利。
      斥候吞咽了口水,下定决心一般,说:“理应没错,那酒馆虽然昏暗,但我是名假面刺客。”
      这下屋子里没人说话了,几个人都在心里拿捏着这几个字——不死军!
      而且还是两名!

      “这不可能,你知道不死军意味着什么吗?”将军突然夸张地笑了,表情狰狞,如同最凶狠的野兽一般,眼睛发亮,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像是高地猛虎身上的棕纹。
      “……我只是说出自己看到的,阁下。这个情报未证实,并不可靠……”斥候被吓到了,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似乎在暗自后悔。
      没有谁比泰隆更清楚不死军的含义,只有在诺克萨斯最黑暗的地下角斗场中胜出百场的斗士才有资格加入不死军,而泰隆的童年就是在角斗场周围的水渠中苟延残喘的。
      想到这,他仿佛又听到了角斗场里的哀嚎声和观众的呼喊声,以及水渠中流出的红色的水。
      “将军。”泰隆低声说,“这不是斥候的错。”
      杜将军靠在椅背上,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当然,这不是斥候的错,事实上这名斥候很有勇气,几乎所有的克卡奥家族成员都在避讳不死军的名讳,他意识到克卡奥家族已经故意忽视这股力量很久了。
      但将军还是感觉到愤怒,他仔细寻找愤怒的源头,意识到这两名不死军带来的变数让他恐惧。
      这些在地下角斗场里活下来的人极为稀有,若是一次派出两名,那就等同于派出了一支军队。
      军部到底有什么阴谋。
      大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斥候轻轻揉捏着自己的长袍,显示出心里的焦躁。
      泰隆清了下嗓子说:“如果,斥候都能看到的事情,刀锋之影没理由注意不到,他理应会有对策的。”
      泰隆说的没错,杜将军想,对卡特琳娜的过度关切让他有些乱了方寸了,在这种时刻,他必须更加冷静,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多危险。
      他挥挥手,语气恢复了沉稳,说:“我的弟弟敏感细腻,当然不会错过这种细节。”他顿了顿,“再强壮的斗士,也只是个人,是人都害怕来自背后的刀子。”
      来自背后的刀子,泰隆想,没错,这是刺客的信条。
      “将军,是不是需要我带个小队去增援他们。”泰隆说。
      “增援?哦,不,不,泰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杜将军站起身,看向窗外,窗外已经大亮,但是天空布满浑浊的云,看不到太阳。
      他转过身看着泰隆,“我们必须立刻搞清楚军部的人在耍什么花样,从现在起,你来负责这件事,可以调动任何战力。”
      泰隆双脚一靠,行了个诺克萨斯军礼。
      “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明白了,将军。”
      “现在你去吧。”将军想了下,又说:“通知所有的一等参谋来这里,我要召开家族密会。”
      泰隆和斥候转身退出门外,大门被掩上了。
      杜.克卡奥又转身看向窗外,由于眼睛疲倦,他看到的景象都带着叠影。
      他低头揉了揉眼眶,看来今天又是很晚才能休息了。
      杜又抬起头,感觉稍好些,他注意到有些墙角已经结起寒霜,几只雀鸟在枯黄的草地上乱蹦。
      冬天要来了,他想,不知道北境会有多冷。
      现在卡特琳娜应该快要越过边境了吧。
      他摇摇头,想要驱散关于卡特琳娜的念头,他需要进入到将军的角色,必须呈现出坚定和沉稳,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要传递出自信的情绪。
      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这几个人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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