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杜鹃啼 ...
-
杜鹃啼
远处的风满楼笼罩在渐渐稀薄的夜色中,城中却有不少人开始了一天的生计。
杜鹃温了一杯蜂蜜水。素净的白瓷杯里化开缕缕淡黄。
今儿是个大日子,杜鹃边吊嗓子边想。城南金少爷难得来一次风满楼,点名要听他的戏。杜鹃特意在风满楼门上挂了“暂不营业”的牌子,为的就是好好侍候这位金主。这年头枪子儿不长眼,各方势力更是忙着笼络金银,风满楼的生意自然不好做。自打杜鹃开了这风满楼,来听戏的倒还没来这商谈事情的人多。那城南的金少爷,杜鹃虽素未谋面,但也听闻了是个难得的富户。
“这年岁纨绔子弟着实可爱得紧。”杜鹃对镜描眉,笑得妩媚。
金少爷也的确纨绔。
金少爷这人,仰仗着自家老爹的产业开了个茶馆,却还是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按理说这当掌柜的,不安安分分守着生意哪儿能行呢?可金少爷偏不。这金少爷把茶馆给伙计打理,自己却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往茶馆中间一坐,美其名曰“招徕客人”,实则消磨日子。
可自从城南开了家戏院风满楼,来金家茶馆吃茶的人就少了。没有往日的闹腾劲儿,那金少爷心里自是一万个不乐意。挑了个日子,去看看那楼美人多掌柜俏的风满楼。
趁着时辰还早,风满楼还没有开门纳客,金少爷在风满楼门口转悠了两圈就转悠到了人家后院,“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嗓音倒是清亮的很,想必这便是那风满楼的当家了。金少爷不禁颔首。
声音却生生停止了。那个“院”字被掐断。一瞬间,寂静地有几分诡异。
小院深处传来轻叩门扉的声响。三声,又两声。
“今日行事还需谨慎。”低沉而苍老的男声。
“不过一个东洋头目,还能有多大能耐?敢情他还能把我这风满楼拆了不成?”
冷笑。“那可未必。你好自为之。切记不可太岁头上动土,不然我可保不住你。”
杜鹃与那诡异男声的对话,金少爷是听不真切的。但纵是这样,金少爷还是感到了周遭多了几分凉气。平素见的风满楼前院,虽比不上其他戏院重彩朱漆,雕栏画栋,却也是喜庆。偏偏这后院杂草丛生,晦暗的令人压抑。金少爷暗暗几分心惊。
天已大亮。金少爷掸掸衣服,进了戏院,寻了个位子,坐下。央了伙计,要见杜鹃。
杜鹃不紧不慢踱过来。精致的妆容,上挑的眉梢,眼中有着潋滟的水色。杜鹃打量一下金少爷,目光似乎没有片刻的停顿。杜鹃勾了勾嘴角,“金少爷可真不是寻常人家的少爷。”
“何出此言?”
杜鹃又笑,笑的娇艳,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寻常人家的少爷哪有穿这么金贵的鞋却沾了这样下贱的草?”削葱根般的玉指指向那双鞋。
鞋底零星地沾了几根杂草。
金少爷不以为意地笑笑,“杂草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杜鹃拉了张椅子坐下,顺手给金少爷斟满茶杯,说:“杂草到处都有不稀奇,可这杂草怕是除了风满楼的后院,城中再也寻不着第二处了罢?金少爷不妨与杜鹃说说,风满楼后院,少爷可曾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金少爷伸手接过茶杯,浅啜一口,“蜂蜜水?”
“少爷你是开茶馆的,风满楼的寻常茶水我寻思定入不了您的眼,索性换了蜂蜜水,”杜鹃把玩着几上的茶具,漫不经心,“更何况,甲之蜜糖,也许却是乙之砒霜。金少爷,杜鹃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您呢,要是来这风满楼听听戏,杜鹃就唱给您听;要是您想着打探些什么,那可要恕罪了。”
“不敢,不敢,”金少爷摆摆手,“只是意外,意外。”
杜鹃水袖上下翻飞,婉转的花腔漾满了屏风后一方天地。时光静淌,风平浪静下却是风起云涌,两人各怀心事。
“砰!砰!”
屏风外的风满楼乱作一团。
金少爷一把抓住杜鹃,开窗欲跳。
杜鹃好笑地看了一眼金少爷说:“没看出来平素威风八面的金少爷还有跳窗的本事。”
金少爷看一眼杜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一群东洋人跋扈地站在风满楼的大堂,耀武扬威似地指指点点,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见了杜鹃出来,翻译官胖胖的眼眯成了一条缝,油腻的大手紧紧扣住杜鹃戏服下的小臂,
“今儿伺候好大佐,不然,要你小子的狗头。”
杜鹃笑着应了。这人,他惹不起的。
东洋鬼子坐在太师椅上,微闭着眼,心念这儿可真是块儿风水宝地。
太阳变换了好几个角度,杜鹃的声音也由清亮变的嘶哑,轻盈的台步也变得跌跌撞撞。
那大佐戏谑地看着杜鹃。太师椅坐得四平八稳。
金少爷缩在袖子里的拳头早已攥得没有了知觉。
又过了许久。
兴味盎然的大佐终于打了个哈欠。
东洋人转身出门的瞬间,杜鹃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金少爷默默地坐在杜鹃旁边,却一眼都没有看向杜鹃。
杜鹃捂着嘴,无声的眼泪碎了一地。
黑黝黝的穹顶没有透过半点星光。杜鹃眼中的黑比黑夜更黑。
盛极一时的风满楼自那天以后再没开过门。金少爷的茶馆顺理成章地重新热闹起来。
杜鹃不再唱戏,沙哑的嗓音杜鹃自己都憎恶,喃喃道,“风满楼的生意,不做了罢。”从门后出来一位老者,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也罢,这样的乱世,只求以金银自保是不行的。往后就不用搜集消息了。”
来金家茶馆吃茶的街坊最爱谈论城中大小轶事。金少爷依旧坐在茶馆中间,却再未见过曾经那般轻松的神色。
“知道吗,现在城里多了好多日本人。”
“谁不知道?怕是仗要打起来了。今天我还见了街上贴着什么党的告示呢。”
金少爷想了想,拉开最下面的一格抽屉。提了一卷东西,向街上走去。
往日萦绕着戏腔的风满楼今已死气沉沉。金少爷推门进去。
杜鹃一如既往精致,提笔落下的簪花小楷清妍至极。见了金少爷,杜鹃吃了一惊,急急忙忙将纸收起来,却被金少爷伸手拦下。
金少爷将那一卷东西递给杜鹃,说:“实不相瞒。日本鬼子在中国杀人放火,战事很快就会起了。你刚刚写的信我也看到了,不管怎样,总归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东西你先存着,有用你就留着,用不着烧了就好。半年开茶馆收集的只有这么多。我要参共了。你...多保重。”
杜鹃在纸上落下“好。”滴落的水珠晕开墨色。
民国二十五年。金少爷变卖全部家财参军。却独留金家茶馆一处产业。
金少爷不是少爷了,成了一个辗转在大江南北的共产党人。
杜鹃也不是那个惊艳全城的叫杜鹃的戏子了。他再也唱不出戏,昔日的华裳亦早已被战火的烟尘所掩埋。只是当地的共产党人还能隔三差五地收到来自“金家茶馆”送来的密报。风满楼渐渐被大家遗忘,更多的人知道金家少爷参了军,接替他的是一个从未说过话的清秀少年。
一年又一年,雪漫了七次枝头。
战争快要胜利了吧。杜鹃第一次收到金少爷的来信。
“良辰美景奈何天。”
杜鹃攥着薄薄的纸,很轻地笑了一下。
许久未穿过的戏服还是簇新,杜鹃将戏服从箱底拖出来,在身上比了又比。透过浓重的光阴,仿佛看到几年前着凤冠霞帔的自己。
“砰砰!”两声枪响。
这次轰开的,直接是杜鹃的房门。
杜鹃抱着戏服。看向闯入的日本人,那个日本人兴奋地大喊,指着戏服,指着杜鹃。胖翻译官也突然激动起来,冰冷的枪抵住杜鹃的太阳穴。
“大佐,是几年前的那个戏子!”癫狂的语调,“几年前让你唱了几场戏,后来我们就一直被你身边的八路追杀!好啊你,今天可算是让我逮着你了!这次整不死你!”肮脏的大手抓起戏服就往杜鹃头上套。
杜鹃的声音像潭死水,“我自己来。”冰冷而沙哑的声音似乎浇熄了日本人的疯狂。
杜鹃抱着戏服进了平日金少爷的房间,长长的水袖无力地垂下,一条红绸温柔地盘旋在杜鹃颈上,那珍藏七年的来信,平静无澜地躺在妆匣上。
日本人听见屋内许久没有动静,踢开门发现杜鹃悬在房梁上,恼羞成怒,长枪瞬间贯穿杜鹃的身体。
悬于城门,示众七日。
红艳的戏袍在城门上随风飘扬,画出优美的弧线,一如当年水袖婉转。
梨花风凉又一年。
随着隆隆炮响,金少爷满身风尘,终得以回乡。却是满目疮痍,一纸凄凉。向人询问杜鹃,也无半点消息。
当时的风满楼早已换了招牌,金家茶馆却一如既往熙熙攘攘。来茶馆谈天说地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那曾经红遍全城的戏子杜鹃也不再有人提起。
物是人非,也不过弹指一瞬。
金少爷又去喝了一碗蜂蜜水,入口却惟有苦涩。
徘徊在风满楼的门前,小二热情地招待:“您里面请!”抬脚迈进门槛,不自觉地有寻到那扇掩着的门前,伸手推了推,发现门已上锁,而锁早已锈迹斑斑。
问老板要了钥匙,老板不大情愿,“好端端的干啥子去那哩?阴气怪重,怪怕人的。”
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还是八年前。留声机孤独地缩在角落里,屏风安详的伫立。窗外喧嚣的喜庆,庆贺战争的胜利。
窗台上沉睡着一张泛黄的信笺,零星的几点暗得发黑的红。
“良辰美景奈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