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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多情却被无情恼 ...

  •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莫斯科的中国留学生不少,不带政治背景的却不多,杨映之就是不多的之一。他不参与任何政治流派,清心寡欲地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从名师专修钢琴,在当时中国留学生等同于国.共两党.党.员培训生的莫斯科独成一派。对于中国留学生圈里的党.派交锋杨映之当然了解,却不屑得很:“政治只会污浊灵魂,不然你看看哪个政治家是道德楷模?只有艺术才能拯救人类。”

      其实艺术家蝇营狗苟的大有人在,但这话从杨映之嘴里出来格外讽刺,他本是跟政治家最有渊源的。

      杨映之的父亲是上海的大律师,跟军政往来颇深,母亲是出生在法国的中国籍女高音歌唱家,他们家两兄弟秉性一个随父一个随母。哥哥杨越之从小就展现出如父亲一样的政治才能,不到30岁已经是国.民.党的高级干部了,走得是极靠权术天赋的政.工路线。杨映之则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艺术基因,3岁习琴,7岁初次登台时技惊四座,弱冠少年即名满上海滩。而他比母亲更有那种忧郁优柔的艺术家气质,9岁时为祖父生辰献艺,弹完一曲高朋掌声四起,杨映之走到一个最美丽的女客面前温柔而严肃地说:“如果你喜欢我的弹奏,请你像吻你的恋人一样吻我,因为弹奏的时候我想象着我的恋人正在聆听。”众人皆愣,少顷不禁为黄口小儿这般深沉的语调哄堂大笑。

      杨母却没有笑,对丈夫担忧地说:“越之此生由他伤人,映之怕是要被人所伤。”杨父不以为意:“夫人多虑了,我的儿子谁能伤得了?”杨母眉头微锁:“有情人。”杨父渐渐被妻子的忧虑感染,杨映之长成后两夫妻对次子的感情生活格外关注,生怕敏感单纯的儿子误入了妖精的盘丝洞。好在杨映之的情人是钢琴,对各种觊觎他冠玉之貌的莺莺燕燕屡屡示好的行为反应迟钝的厉害。

      成年后杨映之更如同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般不染尘埃,惯用一派闲云野鹤姿态笑看人间百态。杨家人身处权力顶端,格外比旁人看的通透。对父亲那套城府深重的做派他自然不敢多言,对兄长工于心计的官宦之路难免时常出言讥谑。杨越之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宠溺得很,此等忤逆不仅不恼怒,反而笑着捏捏胞弟的脸:“扫帚不脏拿什么把地板弄干净?自然是做哥哥的入地狱了。”转过头又跟双亲调笑:“二老生出映之就是为了让我相形见绌吧?”杨父每听此言都得意大笑,整个上海谁不知道他教子有方,杨氏一门双杰,文武双全。

      20岁的时候杨映之考取公费去声名远播的莫斯科音乐学院深造, 6年后学成归国在哈尔滨、北平和上海举办了三场汇报演出,万人空巷,轰动一时。尤其是南方故里更是不留余力,大报把杨映之捧为“东方李斯特”,小报则不停刊登他和社交名媛的花边消息,扰得杨映之几乎神经衰弱,干脆闭门谢客,演出邀请社交应酬一概不应,到了春节实在推不过才跟全家一道出席了杨越之主持的新春团拜,少不得又弹奏一曲,正是内困外乱之际应景的英雄波兰圆舞曲。

      弹完也不能总是干坐在琴凳上,杨映之只能起身周旋,人池里呆了十分钟就疲惫不堪,于交际他实在不算有才能,人脸人名俱记不清,眼前一老一小两个缠着问俄国见闻的女人对他是种折磨。“映之,你来。”终于听到杨越之在不远处招呼,杨映之趁机脱身,长吐一口气。

      “我来介绍,这是新任党务专员李慧年先生。”杨越之边上站着一个青年,笑容和气。“这是令弟……”“东方李斯特,钢琴演奏家杨映之先生。”李慧年不等杨越之说完接来话头,对杨映之伸出手:“久仰大名。”杨映之可能是刚才被折磨狠了,眼下更是呆滞,连握手的礼节都忘记了,眼珠不错地盯着李慧年。

      杨越之深感无奈,只能哈哈一笑说些李专员年轻有为的场面话缓解尴尬。人散后不无头疼地对杨映之抱怨:“你再不能天天呆在家里了,离痴呆一步之遥了。”杨映之默不作声没有反驳,目光穿过人群深深地凝视他。

      这并不是杨映之和李慧年的初次见面,杨映之第一次见到李慧年时是四年前的莫斯科。一个血淋淋的青年在深夜闯进他的宿舍,捂住他就要叫喊出声的嘴低声说:“有人追杀我,帮帮我。”杨映之被那双年轻的眼睛蛊惑,居然就把人藏在床下。藏完了他又怕得要死,捏把水果刀远远坐在餐桌边,全身戒备地盯着床下,直到倦意实在太浓,那床底又一丝不动,终于耗不过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等他第二天清晨从桌上醒转时,水果刀已滑落到脚边,肩上多出来一条毛毯。他有点愣怔,怎么坐在这里?猛然忆起昨夜种种,惊得突地站起,掀开床罩俯身一探,空空如也,床下早已人去楼空。杨映之在房间里看了一圈,没有一点昨夜的痕迹,除了一本被血染过的乐谱。杨映之轻触乐谱上干透的暗红色血迹,终于相信昨夜不是一个梦,心中淡淡怅然。

      过几天中国留学生聚会,他才听说前几天莫斯科有国.民.党的特.工暗杀了几个中.共进修的党.员,不觉一惊,酒杯差点撒了。难道那天自己救的是□□?还有这么好看的□□?杨映之不禁脸上一红,都是男子,管别人好看不好看。

      过了也就忘了。到回国的时候收拾行李,从角落里再次翻出那本染血的乐谱才想起来人生还有此等奇遇。杨映之反复摩挲血迹下朱褐微凸的乐谱封页,思来想去,还是丢了。

      那天再见,杨映之一眼认出他,以为忘了,原来并没有。那个被血染红半边脸的狼狈男子摇身一变成了眼前英姿勃发的南京特.派中.央专员,杨映之恍惚而不安。

      他明明是共.产.党,如何又成了南京特派的中.央专员?杨映之再不关心政治也听过“地.下.党”三个字,心如擂鼓一般。李慧年当晚神色如常,自是没有认出自己,不会防备,选择权全在自己,说了李慧年非死即狱,不说大哥恐有危险。说还是不说?

      当晚杨映之如莎翁笔下的复仇王子一般反复人□□锋,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头万针齐扎。最后终于梳理清楚逻辑,安慰自己:如今全国一心抗战,国.共一家,抗战胜利要联.合政.府,不再是你死我活。共.产.党即使背后勾当,无非是要为抗战胜利后谋取政.府.高位打个伏笔,必不致伤人。再说大哥身边警卫森严,无事的,无事的。

      李慧年的从天而降对杨越之也是个会引起失眠的问题。杨越之是上海党务办事处主任,跟中.央专员的工作职能有重合,对李慧年又摸不透底细,防备之心很重。但杨越之从来滴水不漏,心下再防范,面上却总是一团和气。李慧年家不在上海,杨越之偶尔也邀他去杨府做客,不过总是请他在客厅落座,须臾不离,名为陪着,实则看着。李慧年倒真的对杨越之颇有好感,时常称赞他是党.国栋材,那眼神不带虚假,真正有结交之心。

      有日李慧年又来做客,正巧碰到杨映之。杨映之一见李慧年就心慌气短,打个招呼就要躲开,李慧年见到杨映之却颇为高兴,拦住问杨映之上次聚会弹奏的是不是肖邦的英雄。杨映之不禁诧异:“正是。李专员也对音乐有研究?”李慧年双目含笑,摇摇头道:“牛吃牡丹,谈何研究。不过杨先生的技艺实在精湛,外行也被感动,最后一段尤其荡气回肠,若能再听一遍也不枉此生。”

      杨映之久被夸赞,这次脸却红了,也不好应承,也不会客套,只得垂下眼不去看那双眼睛,轻轻道:“那你随我去琴房,我弹给你听。”“正有此意,恭敬不如从命。”李慧年站起身落落大方地看着杨越之,仍是笑着。

      杨越之再要跟着未免明显,但琴房离自己书房太近,被李慧年摸清了也不是玩笑的。他踌躇一下嘱咐弟弟:“映之你好好陪着李专员,旧宅格局不好,不要让李专员迷路了。”

      那以后李慧年就经常来找杨映之请他弹奏,总是捡杨越之不在的时候。杨映之初次还解释:“大哥这会儿没在。”“慧年知道杨主任在忙公事。”李慧年微笑着靠过来 :“慧年专程来找映之先生。” 声音低沉,气息染到脸庞,滚烫。杨映之慌忙转身。

      两人日渐熟悉,除了音乐也聊别的,杨映之并不是健谈的人,但李慧年总是有有趣的话头,让杨映之常常说着说着才发觉天都擦黑了。聊起来才知道杨映之还比李慧年大一岁。李慧年笑道:“映之兄?真是别扭,你这样面嫩,我叫不出口。”“哪里面嫩?比你年长就是兄,快叫。”杨映之熟悉了也显出本来面目,正是一个被家人保护得好好的孩子,玩笑着逼李慧年叫他,越发显得幼稚,李慧年跟他在一起时脸上总是挂着包容迁就的笑容。无人时李慧年格外体贴,端茶倒水倒比杨映之更像主人。杨映之频频如厕,很不好意思,偏偏李慧年还笑他“有一粒豌豆般巨大的膀胱”。杨映之没想到少年老成身居高位的李慧年也有这样不正经的时候,一时惊得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忍不住大笑。

      弹奏时听得最多的还是肖邦的英雄,后来李慧年还送了杨越之一本乐谱:“当年在莫斯科随手买的,送给映之才算不糟踏。”那次以后两人都直呼姓名。杨映之一看,正是当年自己那本被李慧年血迹染过又留在了莫斯科的肖邦波兰圆舞曲,一模一样的本子,狠了心丢下,兜兜转转却又回来了。心头一颤,赶紧端起李慧年给他倒的水喝上一口,掩饰慌乱。

      李慧年丝毫不觉,捻过钢笔,在扉页上写了几笔,嘻笑着递给杨映之:“你也不要怪我不尊老,叫出来转眼就散了,写下来你日日得见。”杨映之接过来只见遒劲字体:“映之兄惠存。慧年敬赠。”楷不楷,隶不隶,跟写字的人一样不羁。脸没来由地一烫,不由卷起乐谱轻轻在李慧年额上一敲:“你倒是会讨巧。”

      这个动作透着说不出的亲呢暧昧,杨映之发自本心下意识就做了,事后面红耳赤自悔孟浪,半天不敢抬头。李慧年却无事一般,只央着杨映之弹奏。

      说不得又弹了一遍。“你怎么这么喜欢这首英雄,听不厌么?”杨映之不解,那眼神就像求索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的幼儿,清澈透明。李慧年本来用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在那目光下神情却渐渐变得认真,半晌终于开口:“英雄是肖邦钢琴作品中的巅峰,发挥了最强大的气势,具有最完美的结构。不过,英雄首先是一首赞歌,是波兰民族英雄抵抗外敌入侵的光辉史诗。我可以听到穿戴铠甲的波兰祖先们的脚步声,看到波兰先辈们的雄姿……当你弹奏的时候。现在我需要这种力量,我们也要国破家亡了,我们也要向波兰的英雄一样反抗外辱,绝不当亡国奴。”

      杨映之没见过这样一本正经的李慧年,眉宇坚毅,目如寒星,好像换了个人。他一时呆了,竟伸手抚上李慧年的脸。回过神来二人俱是一愣,各自扭过脸去。杨映之那只抽回的手直抖,恨不得砍下来。

      之后李慧年很长时间都没有去拜访杨映之,杨映之仍旧日日练琴。杨母每日下午在琴房边上的花厅喝茶,经常听见琴声,不仅奇道:“咦,映之最近练琴怎么心不在焉,连着几日总是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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