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总角之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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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化十八年
紫禁城后宫采薇殿
一进九月，天气转凉了，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雍和宫外集结了经过层层遴选留下的一百五十名待选宫女，都是少女的年纪，个个打扮清丽可人，站姿端正亭亭玉立。雍和以东就是宫中当差所在的府库区。府库区设有一殿赐名采薇，此时尚宫局里的两位尚宫正端坐在殿中正座上，表情深不可测的观察殿外的众人。尚宫是宫女的最高品阶，相当于正五品官。此外还有司记二人，典记二人，掌记二人，女史六人按顺序依次落座，殿内凡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无一不齐，显得今日不大的宫殿格外隆重。
原来今天是内监们采女工作的最后一天。
采女，即为普选天下淑女。凡13至16岁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出身的女子，都可晋选，选拔过程非常复杂。
通常先由各地选入省府后，第一天先由内监察视挑选，将稍高、稍矮、稍肥、稍瘦的淘汰；第二天再选，内监检查耳、目、口、鼻、发、肤、领、肩、背，有一处不周正的都淘汰，再让在选者自己说出籍贯、姓名、年岁，听其声音，稍有雄厚、粗劣、难听、混浊、口吃的都淘汰；第三天，内监拿尺量女子的手足，然后让她们行走数十步，观其“丰度”，去其腕稍短、趾稍巨者，举止稍轻躁者，去之。
剩下的合计约一千名，召入宫内作为宫女。宫女入宫后，宫中稳婆再分别引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再选出三百人为宫女头目。在宫中生活一个多月后，再根据性情、言行以及帝王的喜好，选出五十人为妃嫔。
现在正是选出妃嫔前最关键的时候。
依照规矩，先有掌事内监向宫女们讲宫里的规矩，再有画师为宫女们画像，最后便是尚宫等人从中挑选出样貌性情家室都上乘的五十人，作为备选妃嫔明日册封。
届时，耗时五十天的繁琐严苛的采女才算结束。
此刻大殿内寂静无声，掌事内监刚讲过规矩，宫女们正静静排队等待画师为自己做像。
除了两个人。
大殿西南角，一个身着水色宫衫的新届宫女扯一扯身旁女孩的裙摆，嘟囔道：“这阵仗真是无聊！清嘉你陪我说话吧。我还记得在家读书的时候先生说，他的老家松江那边，百姓觉得进宫就是跳火坑！朝廷一选宫女，就“有垂髻即笋者，有乳臭为夫者”，甚至连寡妇也因害怕进宫而草草再婚！清嘉！你怕不怕？”
讲话的女子体态娇小，相貌清纯可爱，名唤路饶玉，山西太原人，父亲是时任山西知府路温先。身旁名叫清嘉的女子看上去年纪稍小，却处处透着恬静，杏核般的大眼清如湖水，她与饶玉同是山西选来的宫女，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好动的时候，同龄间相处月余就亲密无间。
见清嘉并不理睬，饶玉也不恼，自顾自地说：“啊呀清嘉，我呢，是被排挤的庶女，命不好也就罢了！你爹娘那么疼你，你又比我小一岁！他们也舍得？”
熬不过缠人的女孩子，为了要唧唧喳喳的女子安静下来，清嘉只能轻声开口：“饶玉，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爹爹一个穷师爷，年轻时大老远从浙江绍兴跑到山西平阳，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吗。知县老爷为官虽也还清明，平日里却素来喜欢招惹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你不也听过县里多少小姐姐被他欺负！他上次到我家见了我一面，回头就找爹爹问长问短的！我们家不比你深宅大户，普通的百姓，除了说我要进宫，还能怎么保我！”
饶玉见到清嘉语气越来越委屈，心知她是想家难过，忙安慰道：“没关系，总好过我阿娘！在家里争不过大娘和其他几房太太，平日里受尽白眼，可眼下爹爹一门心思要升官，不还是第一个站出来要我进宫！也不想想我走了她不更是要被欺负了！不过说来也就十年，我们在宫里相互照应也就过了。不攀高枝不欺负人，就本分做宫女努力攒钱！出来之后嫁个好人家，我可不能像阿娘一样！”
“哎呀你呀！我知道了。”清嘉笑笑，伸手抚了饶玉的头发，引得后者不满的嘟囔“快松手知不知道我是姐姐”。
两人跟着队伍往前走，清嘉的心情却依然沉重。早就知道宫规严禁宫外之人为宫女传递书信或物品，一旦犯禁，“皆论以死”。自己与家里这一别十年，怕是真的一点音讯都寻不到了。
好容易挨过了画像和明显拼家室拼财力的妃嫔选拔，已是申时了。清嘉和饶玉二人本就年纪小没吃过苦，现在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二人如释重负的从采薇殿走出来，才听闻身旁稍年长的一位宫女说，宫人用膳从来都是等太后嫔妃皇子公主全都吃完以后，御膳房才给供。
两个小姑娘听了这话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瞬间蔫了下去。清嘉想反正这个空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在宫里溜一圈，多认识几个人，有几个朋友念着你总好过和饶玉形影单只。没准碰上个嘴上没把门的小太监，还能打探打探哪个宫里的娘娘心肠慈善体恤下人，等明儿个分配的时候塞点细碎给嬷嬷，以后日子也好过。把这想法和饶玉说了，一听要在宫里玩，饶玉兴奋的不得了，连“叫我姐姐”这样挂在嘴边的话都忘记提了，拽着自己就往前跑。清嘉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哪里想到才跑出延禧宫，前面的女孩就止步回头，气鼓鼓的说：“顾清嘉！我大你一岁！是你姐姐！”
“才不是呢！路饶玉你明明比我还幼稚，晚上睡觉还怕黑呢！”心眼多也毕竟还是小孩子，对这样的称谓分外执着。
“好啊你！你刚才叫我什么！顾娄不是饱读诗书通情达理吗！看看教出来的女儿！”
“你居然还扯我爹爹进来！路饶玉你好幼稚！”
“你幼稚！我十四岁了！”
“你幼稚！我明年也十四岁了！”
…………
两人打打闹闹的，不知不觉跑到了坤宁门，再往前走就是御花园了，她们年纪再小再懵懂，也知道御花园可不是她们这种品级的宫女随便就能跑进去玩的地方。只能止步在这里，好奇地伸头向里面张望。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阳光和煦又不炽热——此时秋意正浓，御花园里本该是菊花争艳的绚烂模样。只可惜北方这时节，最不缺的就是刮不尽的大风，尚还温暖却终日疾风呼啸，辜负了美景如斯。
“这么大的风，白糟践了这样好的天色！嬷嬷，这样下去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湖里玩啊！”脆生生的女声在高大的宫墙内侧突兀的响起，吓了二人一大跳。只见说话的丫头年方二六，即将进入青春的年岁却梳着女童的双螺髻，身着杏色的名贵水缎，披着鹅黄色的披风，正嘟着小嘴用漂亮的大眼睛瞪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群宫妇。
“回禀公主，汪都督有令，最近几天是宫女大选的日子，眼下宫人们都忙得紧，也别怪老奴多嘴，还请公主体量大家。”为首的宫妇急忙躬身开口。
“公主？！”饶玉张大了嘴，无声的喊道。清嘉捏了捏她的手，两人手上全是冷汗。进宫月余一直都在忙着受训，除了朝夕相处的嬷嬷和同伴，一个外人都没见到，最近风大，宫里走动的人也少，方才一路走来也没碰上什么人，谁料想一到御花园就见到身份如此显赫的皇家血脉！两个人一时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跑走的勇气都没有，呆愣在原地四目相对。
“什么汪都督！不就是个没把的太监吗！仗着父王信任，他跋扈什么！我不管什么大选，嬷嬷我要见哥哥！我要出去玩！大选大选！都一个多月了！这么些天了怎么还没结束！汪直是废物吗怎么办事的！”那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声音又响起。
宫妇们一听公主竟对朝前宫内一手遮天的西厂总督汪直如此出言不逊，饶她是皇上最喜爱的长泰公主，大家此刻也都暗地里捏了把汗，慌忙宽慰公主息怒不要再说。
“我就知道！一提他，比提我父王都让你们怕！好啊，你们不是听他不听本公主的话吗！那本公主就给你们个恩典，都去倪衣局里呆着吧！”
看到把自己一手带大的宫人们如此明显的怯于汪直，心高气傲的小公主言辞更加激烈。
此话一出嬷嬷们忙不迭跪倒一片。清嘉也听得心有戚戚。这倪衣局本是为为防止宫人期满出宫后泄漏禁中之事，而把年老的宫女禁锢在其中，以剥夺无数宫女的生命和终身自由来保住宫中的秘密。那里面委实可怖。不过长泰公主应该只是一时说的气话，但是碍于面子又不想在汪都督面前服软。
正当场面尴尬不得纾解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长泰莫要胡闹，这样大的风你如何能习水！过年便要定亲了，如此乖张喜形于色如何是好！”
原本这声音让长泰公主平静了不少，可听到“定亲”二字，少女清亮的眸子却还是黯淡了不少。
只见四五个小太监簇拥着一位俊朗纤瘦的少年自钦安殿方向走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举止却透着稳重，一双丹凤眼向上一眺，似是无意的瞥了清嘉二人所在的方向。衣着明明是看上去极普通的书生罩衫，却因着主人处处带着清冷高贵的气息。
这人一定不好惹，回去嘱咐饶玉以后见到要绕着走。清嘉暗想道。
一见到来人，方才怒气冲冲的长泰公主立刻像变了个人，兴奋的扑了上去，唤道：“太子哥哥你来了！这几天不知道哥哥跑去哪里了！都不知道来看长泰！长泰只能一个人在这宫里闲坐着，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少年正是当朝皇帝宪宗朱见深的三皇子，也就是当朝太子，朱祐樘。
原来这就是太子。二人不约而同的倒吸了口气。
他会怎么解决呢？清嘉不禁好奇起来。
朱佑樘望着这个被几位皇兄和父皇一手宠坏的小妹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捏捏红扑扑的脸蛋，一边笑着应和一边叫嬷嬷们平身。
“后天，一大早我就和你四哥一起来找你，我们去未名湖，让你四哥教你习水。到时候你可不要赖在榻上不肯起来咯。”
“太子哥哥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那你要是不来找我，就要被罚抄《女诫》！”长泰公主狡黠的笑了。
“都依长泰。”《女诫》？亏她想的出来，真是哭笑不得。
眼见公主被哄得兴高采烈地回寝宫，清嘉二人忙低头行礼，谁想得到公主居然停在了她们面前，害得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你，是哪个宫里的？叫什么名字？”
一见公主指向自己，清嘉只能小心的躬身行礼，回答：“回公主的话，婢女顾清嘉，新届宫女，还未指派差事。”
“哦，我说你怎么看上去这么小，你多大了？”
“婢女今年十三。”
“哪里人？”
“山西平阳。”
“行了，没事了。”
一见公主终于要走，二人忙再行礼。知道公主一行走远，才松了口气直起身子来。
刚想远离这是非地，就只听得一声“站住”！紧接着传来调笑的声音：“新届宫女怎么会在御花园？公主没问，可不代表我忘了。”
是刚才的少年，当朝太子朱佑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总角之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