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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虚影 ...

  •   大雪的天气,原该瑟缩在家中的人们,此刻却都涌上了街头。

      冷得搓手顿足,却还是要拼命伸出脑袋去,看那东市上跪了一行的死囚。巍峨的皇城在凝重的铅幕下形同顽铁,只是上了色,镀了金,闪闪发亮,将死囚们惨白的脸色和囚衣都掩盖了下去。

      刽子手将他们踢了几脚,迫得他们又往前挪了挪。

      一个女孩,蓬头垢面,让人看不见脸。但是人们最想看的就是她的脸,因为据说刺杀皇帝的就是她。

      她在哭吗?她在笑吗?她会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吗?她会突然挣扎吗?围观的人们仿佛有些蠢蠢欲动了,如果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行刑,那未免也太对不起那个亡灭的前朝。

      莫嫮很安静地跪着。

      她知道该来的今日不会来。

      那个从前朝一直伺候到本朝的老宦官到诏狱来看过她一次。他说,你母亲是谁,圣上根本就不知道,他杀了很多人,原就不必一一问过姓名再杀。但是,他又说,你看你们现在,太太平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们总说舍卢人待汉人不好,难道过去汉人待舍卢人便很好了?杀来杀去都没什么意思,太平才是最实在的。

      莫嫮没有做声。

      古公公又说,老太监我在宫里几十年,打打杀杀也算看尽够了。你想要天下大乱,这心肠着实深毒。可是不行,老太监不答应。——你后日便要处斩了,被关在十五宅里的小王爷不会知道。

      她突然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盯穿。许多日没有进食,她的脸颊瘦成了月亮,一双眼睛大得离奇,像个枉死的鬼,竟骇得古公公都后退了一步。

      “他被关起来了?”她说。

      老宦官笑了笑,“你也看得明白,圣上若有不讳,只有小王爷可以马上安定局面。不然,难道真让他去自投罗网、与圣上自相残杀?这个当口儿,即便真是小王爷指使你的,老奴也绝不会让圣上知道。”

      她又静了。许久之后,她说:“他不会自投罗网。他没那么傻。”

      古公公哼哼了两声,“你还有什么话?待你去了那边,老奴或可帮你传达一下。”

      她皱起一双秀丽的眉毛,似乎还真是费神地思考了片时,方慢慢道:“你告诉他……我舍不得。”

      古公公道:“就这样?”

      她说:“就这样。”

      天色愈来愈沉,像是直压到了人心上。雪停了,却不见太阳,只一味地刮风,自那簌簌的积冰上,低伏着,流窜着,啸声四散,变作疏冷的回响。

      人群突然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落地了。

      骨碌碌地滚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父亲圆睁着一双眼,披散纠结的长发遮住了血流如注的脖颈,看上去就像沾血的乌黑线团。

      莫嫮呆呆地,与自己的父亲对视。

      鲜血浸没了她的膝盖。一排死囚数过来,她是第三个。

      想用这样的法子,最直接地逼出他们背后的人。真是舍卢人的风格,不讲任何迂回。

      忽而,在无人注意的地方——

      有一个伛偻的身影靠近了监斩台,与监斩官交谈了两句。陡然一声尖细的“圣旨到”——

      好像戏文里一样,每到了必死的时刻,总会有奇特的转折。

      一直都挺直了脊梁骨的女孩,在听见这三个字的一刻,竟然全身瘫软了下去,闭了闭眼,便自睫毛下渗出了泪来。

      ***

      圣旨突降,道是幕后真凶已束手就擒,从犯皆得宽赦。

      莫嫮呆呆地跪在地上,一旁的同伴给她解开绑缚的绳索。她的手腕已被捆绑得麻木,全身血流都冲到了脑袋里,让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觉得好累。

      她知道,晏澜终究是去了。

      去找皇帝,顶下了所谓“幕后真凶”的罪名。

      他不惜让天下大乱,也要保住她。

      她的小王爷,做事从来是这样愚蠢而冲动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顾眼前不管往后。

      她不愚蠢,她不冲动,可是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她站起身,走了两步,用衣襟兜着她父亲的头颅,全身都是血。也许是这种悍不畏死的表象让迟迟未散的围观人群都害怕了,他们自发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或大胆或小心地打量着她。

      真是可笑,我是为了什么要苦心孤诣去杀舍卢皇帝的?而今我成了你们的谈资笑料了。

      她的步履越来越快,她只想将所有人都抛在身后。路上积冰很滑,她的鞋底早已破了,脚心被冻住,反而麻木,全身都在寒冷中麻痹,反而不疼痛。

      她一直走,不辨方向地走,直到人群终于远离,她仿佛是走进了一条小巷子,看起来渺无尽头,其实当真迈进去了,立刻就撞上南墙。

      竟是个死胡同。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的,死胡同。

      她抱着父亲,身子沿着冰湿的墙面慢慢滑了下来,脸埋在父亲的头发里,突然哽咽了一声。

      哒、哒。

      两声马蹄的轻响。

      一个轻柔的声音犹豫地响起:

      “小葫芦?”

      ***

      莫嫮发现,数月不见,阿苦已变了很多。

      阿苦就笑笑,说:“你也变了。”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还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卑湿的街角,只是都说不出什么话了。

      阿苦仿佛措辞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你还活着就好,方才我都听闻了,好凶险。”

      莫嫮点了点头,麻木不仁地道:“我爹爹去了。”

      阿苦的眼神落在她怀中的头颅,又立刻移开。她没有说安慰的话,但莫嫮感受到了。她轻声说:“我犯的错,却让我爹爹受了罚。”

      “他愿意的。”阿苦突然说。

      莫嫮略微愕然。

      阿苦顿了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他愿意为你做的事情去死的,因为本来就是他让你去做的,不是吗?”

      莫嫮侧头,阿苦的眼神是躲藏的,素来一往无前的女孩子,这时候却好像笼了哀愁。莫嫮心中倏然一惊,好像明白了什么,声音发了颤:“当然不是——我们——你在套我的话吗?”

      阿苦说:“我为何要套你的话?”

      莫嫮咬住了嘴唇。

      “哦,我知道了。”阿苦将手在牵马的缰绳上搓了搓,“皇帝一直在拷问你吧?其实到底是谁指使你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愿意信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的算盘,是不是想让皇帝与小王爷自相残杀?”阿苦笑了笑,“只怕皇帝并没有那么蠢呢。”

      “你什么意思?!”莫嫮几乎要尖叫出来。

      阿苦的身子微微一晃,她低下头,莫嫮只看见她净白如瓷的下颌,两弯浓密的睫毛如新月轻掩,她柔嫩的脸上绒毛还未褪净,神色却已深不见底。

      “抱歉,小葫芦。”她开口,竟然说,“我不该这样伤你。”

      莫嫮近乎绝望的眼神渐渐平复下来,她想伸手撩开好朋友的额发看看她的表情,却终究没有动。她轻声问她:“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了?我听闻……胡皇后没了,圣上仍然在满天下地找你和仙人——你为什么回来了?”

      阿苦吸了吸鼻子,转头望向别处,“因为他回来了。”

      “什么?”莫嫮没有听懂。

      “我方才去了十五宅,”阿苦却把声音放温和了,好像莫嫮仍然是需要劝慰的,“小王爷还好好的呢,只是不让见人。你有空的话,去瞧瞧他。”

      莫嫮的眼光冷了下去。

      阿苦又道:“往后我不一定能见着你了,你一定好生与小王爷处着。过去的事不必再想,既然圣旨特赦,小王爷又待你好,便谁也奈何不了你了。小葫芦,过去承蒙你教了我许多道理,我没你那么灵光,可我知道一桩,那便是喜欢的人就要追,要在一起,要活着在一起。不要一时想不通就把人丢了,更不要轻易去死。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有多难过。”

      她说了这么一长串,似乎终于有些累了,停了下来,眼睫上仿佛落了冰霜,清莹一片,映得眸光透亮。莫嫮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说道:“你很难过,是不是?”

      阿苦怔了一怔,苦笑:“小葫芦总是这样聪明。”

      莫嫮摇了摇头,“可是阿苦才是最勇敢的。”

      阿苦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望着天边密密匝匝的层云道:“我去找他了。”

      莫嫮也站起来,看着她慢吞吞走到那母马身边,摸了摸马儿的肚皮,姿势难看地上了马,再朝她咧出一个笑容来。

      而后,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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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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