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一个人坐在沙滩边遥望西方,落日的余光渐渐消散,他感受到了海风的凉意渐渐深沉。
海平线的尽头的陆地,是他目光所及之处。
其实你只是不想被王耀看低……本田菊喃喃自语,抖了抖衣服上的沙子,站了起来。
怎么可能,他是那么强的国家,总归还是……他叹着气,骤而浑身剧烈地发抖,那疼痛又一次袭来,他又一次伏在大海前,待得那阵剧痛消散,他还保持着身体蜷缩的姿势。
他想哭泣。
一滴眼泪蕴在眼眶里,他想眨眼将它逼出,却还是生生忍住了。
那无关乎一切的眼泪——为了成长和蜕变而流下的眼泪,应该是清凉得如冰一般的冷酷,是滚烫得像火一般的炽热。不带着喜悦或者悲伤,仅仅是为了洗去脸上的浮尘而流。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现在他没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没有大把的精力可以滥用,没有大把的感情可以缅怀。战事就在眼前,不应再磨磨唧唧妄自伤悲。
一开始不还是期待着他也许会关注到他的么?到头来……还是得靠他自己。卑弥呼已经做得很好,对他,她确确然是“仁至义尽”——王耀家那里形容一个人所能奉献的最高极致境界,大概是习惯了这么说的。
当思绪回到现实,他体内骤然升起一股熟悉之极的痛意,一丝丝一缕缕一寸寸,隐隐约约,蚕食侵蚀着他的肌肤,血脉,骨髓,脏腑。
“是他,他来了!”猛地站了起来,听着远方呜呜的号角,本田菊收起了这份自怨自艾,转身奔了回去。
在他的居室里,等他归来的卑弥呼颤巍巍地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敌兵只是试探,已经退去,说不上什么时候便会大举来犯。请您原谅,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那也是从王耀那里学来的礼节——叩拜。近来她极为操心本田菊与狗奴国的战事,身为统治者,她习惯了对任何臣下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可是对他,她却更愿意等他主动归来,求得彼此的一致、包容和谅解。她本可以呵责他,本可以惩治他,本可以强迫他,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委婉的方法。
世人从不指责王者忤逆了国家的意志,而她,对本田菊……
“我明白了,按照你的方式去做吧。”他察觉到了她的心意,如是应道,甚至带了一丝浅笑。
第三次觐见与第二次相距不过区区四年,本田菊依旧没有去。他在港口目送装运牲口和皮毛上船的苦力拖着沉重的脚步排成行列,听他们齐声喊着整齐响亮的带着丝丝苍凉意味的号子。
他心里清楚卑弥呼做了两手准备,除了王耀,她还预备拉拢百济。简言之,她和他都需要更多的支援。这一点上他是默许的,甚至,他也亲自摆下了酒宴作陪,和百济喝得酩酊大醉,醉眼里瞟见在他们面前把盏言欢的君王们。
不过,这样频繁地交付给对方自己的诚意,也会让对方会产生怀疑的吧。本田菊依旧敬重这位特立独行的女子——是她大大地缓解了他的疾痛,然而目前为止却没还能根除。于情于理,他都不应指责她的立场和动机。他淡淡地这样一说,她只是轻巧地推开了他不合时宜的疑虑。
可王耀,这样又会让王耀如何评价他?
他的心很痛,那是混合着自尊碎裂和想忘落空的痛。带回的两枚金质的棱角分明的纹章早以他的血为印泥心为纸,密密匝匝地在其上刻了无数次口子。只不过那里没有流出殷红的血,没结出褐色的痂,它们是隐匿的赤之伤。
他是如此在意着那个“国家”,可是那个“国家”却从未正眼相待过他。将他又当做什么!不,是不像他那样去重视他,王耀已经“仁至义尽”,教给他的种种好处使他受用无穷。但这一切依旧不是他想要的,连他自己都琢磨不透他要的是什么,甚至对这个世界感到疯狂和绝望——但本田菊终究是克制了自己的感情,他生而为国家,还有更长远的路要走。
只是一个王耀,只是一个你,只是……
他躺在锦帛上,痛得流下冷汗,脸颊贴着柔和冰凉的绢丝,立刻想起了这养蚕缫丝的技术亦是王耀遣擅长此类工种的技艺者前来慷慨相传。多年前,他只能通过交换才能得到的珍贵的物品,如今也能被他家的人民制作出来。
可是,这感觉,却又不对了,说不出具体是哪里,总之,就是不对了。
通过和百济的往来,本田菊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但远没有和王耀的寥寥几次接触里来得这么多。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一个勤快、不知疲倦的劳作者,栽种水稻、培植苎麻,打造铁器,养蚕缫丝,缉麻纺线,织锦缣绢,训练操持……他在不断的战事里贪婪地利用一切可能学习新的知识,新的物事。
他迫不及待地鞭策着自己变强。对此,卑弥呼也在期许着他的成熟,她所做的所奉献的一切就是为了他的强大。斗转星移,流逝的岁月在她的容颜和身体上留下衰老痕迹,也让本田菊日益沉稳和成熟。终生未嫁的她已将青春,热情,活力都注入到了他成长的的历程里。他不知她是否无怨无悔,她只是更加谦卑地面对他。
卑弥呼抚摸着他的脸,那是一双布满道道褶皱的手,并不能带来任何舒适的感觉。他陷在令他昏昏欲睡的暗色里,那不明意义的、鲜亮的红色犹在眼前。
“疼吗?”
“我尚能忍受。”
闭上了眼睛,本田菊甚至都觉得这双手和它们的主人的身份的不相称。很快,他也顾不得这些念头了,他体内夹杂的痛说不上何时起何时止。
“狗奴他来了。”他猛地抓紧了软滑的褥子,似乎他直接看到了远方的敌兵,亲耳听见了那响彻苍穹的警报声。顾不得身体的不适,本田菊掀开被褥:“开战了,拿我的武器来。”
“集结出兵!”卑弥呼没有多言便转身离去,她身为女王的职责使她的母性收敛了起来。
此刻,她身而为王。
生而为了你的富强,我死而无憾。她年轻之时曾跪在本田菊的面前,以额贴地,表现她永不改变的忠诚。而当她年老之时,她已实现了当年的诺言。
她早就苍凉和寂寞了一生,时时刻刻都在和旁人相斗相争,终生未嫁——她老了。而卑弥呼这一生的波澜壮阔迭起纷呈的往事,除了本田菊和几个亲近的的心腹之臣心知肚明外,在他人眼中,无非是任由它们如烟散去。
听到她的高呼,本田菊披戴盔甲的动作一滞。他害怕而兴奋,傲慢又警觉的情绪使得他的身体不禁都燃烧了起来似的。他的宿敌,狗奴——这个勇猛彪悍、毫无礼教的少年体格健壮,粗俗豪迈,早以寻衅滋事而闻名——他们之间相互的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摩擦是久久困扰两人的根源。本田菊注定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这久居不下的持耗早就让两人都恼怒对方到了极点。
战争对于国家,无外乎是为了求得更多更远的生存的权利;对于君王,无外乎是为了更多的财富和权力。这一切都是从火中来,从血中来,从哀嚎、呻吟和死亡中取得。对此,本田菊悟到的是,若想要得到更多,必须付出比所想之果还要多上几倍的代价。
在兵阵中行进的他望向远方,那里是他走过无数次的征途。
如果我因此战而死,是否一切就结束了呢——不会有将来,作为国家的命运,就到此终结。
对面的狗奴眼里闪过厉光,那高涨的战意和威吓的眼神,似乎是无声的鼓点,烧灼着本田菊浑身血液。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它在翻滚,它在沸腾。
没有经历过真正强大,就陨落在名为“历史”的长河里,也许有一天,也不将被记载,名字也不再被书写,被所有人彻底遗忘。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稳稳当当地走到阵前,只待对方露出瞬间的破绽。
那样的话,我大概也会稍微有几句怨言或是几声遗憾的慨叹。不过,我会是,一定会是最后的胜者。
早就守在大军前充当先锋的狗奴率先发起冲击,吼叫着抡着向他奔去。未等他近身,本田菊张弓搭箭,对准了他的眉心便是一发。狗奴一惊,料不到他居然来得这样快而狠,连忙滚地躲闪,险险避开。那箭枝没地有小半寸,继而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落到地上。
本田菊放下了长弓,举起了身边的一柄大刀。以他的力气,自是不能舞得风生水起流利自如,但对付马上便要近身一战的狗奴,自忖也能拼上一刻了。
未等他欺近身体,那虎虎风声便直扑本田菊面前。在用和对方相比之下细瘦许多的胳膊抡出半个圆后,本田菊向那粗重得多的刀身上直直斫去。此刻他无心无暇去求自保,但求一味猛攻,以拼过这一击。
当啷一声,本田菊手里的刀被震掉在地,他颤抖着几欲扑倒,狗奴抢先一脚,将那口刀踢出几米远。本田菊眯起眼,强悍勇武的少年的脸上是残酷而得意的微笑,那把举高的刀映着阳光,刺着他的眼睛,然后他看清了——因为它的落下改变了光折射的角度,让他看见了它的劈下。
“你别想……”本田菊不退反进,他从背上反扣下弓背由精铁铸就的长弓,高举过头顶,抵住了那致命的一击。只待狗奴力劲一松,他便会翻转弓面套住他的脖子,只待搭上便狠狠发力,用特制的弓弦割下他的头颅。
但同时,那刀也会劈开他的脖颈。飞溅的血一定会将衣衫染得透红,那丝绸……
“住手。”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本田菊听懂了这句话,他果真住手了,浑身像生了寒热病一般颤栗起来,倒不是因为这句话说了什么,而只是为了这个声音。
“王耀。”他偏头,朝着身侧喊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