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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石阶微润,细雨如雏鸟的细毛,不甚绵密,却也能让脸颊感受到湿意。象牙白的纸伞在雨中如同多角小亭,伞下,一袭素净的和服愈发衬得持伞人的清瘦文雅。
      鹅卵石小路边上的泥土上还粘着几片粉色的樱花瓣,想必是清扫过后又落下一些遗在两边。依贴在地面上的它们,显得如此细碎,单薄。
      略移手肘,伞边轻抬,他看见她果然还在那棵树下。隔着丝丝雨雾,他看清了她衣服上的褶皱,她握在竹枝扫帚上的细柔的手指,她垂到肩胛的棕黑色发梢。

      “本田君。”她看到他后,稍稍愣了一下,缓缓欠身行礼。
      “回家,高砂,下雨了。”他所用的声气恰到好处,在吩咐之外没多匀出一分一毫温柔和怜爱。
      “是。”她回答道,凝神运力,迈动了脚步。
      丁玲作响的铃铛,混合着铁索摩擦地面石块凸起的声音,刺耳明快的拖击声,像是在谱写某种金属击奏的哀乐。就连意境都是那般相似——表面的清越疏朗的节奏,无法映出当事者内里心境沉重的万分之一。
      在雨中缓步的她,渐渐地连睫毛上都沾了小水珠。本田菊站立在原地,她如同忽略了他一般,径直从他身边擦过,错开,专心地迈向居宅。她的发丝上还粘着几片残余的粉红,却还没有察觉——仅仅是提着竹帚,低垂着眼睛。
      既然能露出那样淡然纯净的表情,自然在她眼里丝毫不可能找出半些动摇。与他身上相同式样的白色和服,随着她的移动,显起波纹。她亦如一朵白色的梅花,在天地间的水雾里划起一道涟漪。

      良久,本田菊收起了伞,任由这场春雨润湿自己的衣衫和肌肤。
      迎面而来的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青草和花的带着生涩的香气,还有她近身片刻的温热感,都让他觉得迷失了什么——那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他不知道。
      唯独她独自离开的时候,他想看着她的背影。即便是孤单和寂寞的,他也想欣赏那种难以述说的美丽。

      按照和式风格布置的房间里十分素净,简洁到连多余的一丝线条都没有。本田菊处在自己习惯的格局里,和平日一样放松悠闲。
      王梅跪坐在垫子上,披肩的秀发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得松软柔和。此刻她身上的服饰相比整个环境,已然带上明显的西式色彩——宽口袖子里的缀边和向外扩的带褶裙口——但也不乏中式的旗袍和赤红元素的混搭。
      她将壶里的茶水小心地倾入小杯,不多不少,一滴也没有溅出。这是他亲自训练出的茶道手艺,聪敏如她,早已技艺娴熟。

      白汽微微地上升,她双手扶杯,将它呈递给了对面端坐写信的本田菊。
      “多谢,高砂。”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淡漠,一直都没有逾越过应有的界限——占有者和被占有者,支配者与被支配者。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先退下了。”她微微欠身,这个细微的动作和这份谦卑的语气源自无数次惩戒,她曾经所拥有的棱角都被流水一般的时光所吞噬。

      他默许了。

      起身后,足踝之间的铁链哗啦作响,手腕也顺势掩进了宽大的袖子里,完全遮住那些青紫的淤痕。和脚镣相配的手铐在她成年以后就被本田菊摘了下来,然而这一圈丑陋的疤痕,也许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够完全消失。
      自从来到这个家以来,这拴在踝间的被役使的标志,既刺激着她,也提醒着他。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她,似是一时兴起,又像是酝酿已久。
      她没有转身,在他唤完后缓缓踏出一步,收住前进的势头,便在原地静静地立着。
      茶杯轻响,钢笔盖上笔盖的咔哒声,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脚步声由远及近。
      “最美丽的花,要由配得上她的人来佩戴,”她的耳边是他的呢喃,“这是我送给你的,好好保存。”
      细长灵活的手指在她的发间动作着,片刻便离开她的鬓间。她微微低头,双眼却只是看向前方,双手垂在身侧,默不作声。

      灿烂如阳光般耀眼的穗子,几欲乱真的樱花形状的发饰,系在她的发上,如同定做一般地衬着她的肤色与发色。虽然知道没有镜子,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摸了一下头发,动作陌生得都有些笨拙。这不是第一次有人送给她结发用的头饰,以前,她也收到过贵重的——只是那年,她把别在鬓角的那朵金丝盘络的紫荆花扯下,塞在了远行的他的手里。
      当年她只是童龄稚儿,未曾精心梳妆打扮。小心积存下的头簪,发钗,项圈,手镯,香囊,都锁在橱柜深处,幻想着某日像新嫁娘一样,满头珠翠,红粉衣装。
      只可惜她还未曾长到佩饰的年纪,便已离去。渐渐地,也就不再担忧那些心心念念的珍爱之物被戴上了谁的如云长发,被附上了谁的白玉皓腕。

      “你可以走了,高砂。”本田菊望向窗外。
      微风起,盛开的樱花飞舞着,如雾如雨。
      待她走到门边,他补了一句:“院子该扫扫了。”

      手执着清理庭院的大竹帚,王梅扫着地上香软轻薄的花瓣,心思倒也不在清洁上。她时不时停下,看着这漫天飞红,出一会儿神,转而低头,将残红扫却。
      本田菊立在她没有注意到的走廊死角里,遥遥地远观着她的一举一动。
      “泪眼问花花不语,”她抬手将风吹散的黑发压到耳后,喃喃自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只是轻声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那个时候,年幼的她偎依在王耀身边,朗朗的读书声混合着香木燃烧的甜腻,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吟诵着书架上摆着的诗词歌赋。
      她双手掩面,用指肚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感物伤怀在秋季最是易发,她总以为自己的念旧情怀已经消逝无影,却总总发现自己的欺瞒力不从心。

      沙沙的清扫声再次响起,站在走廊里的人已经离开原地。本田菊走到她身后五米远的地方,她只是专心地扫着,并没有留意他的到来——在刷刷的箕箒碰响里,在脚链的擦撞声里,木屐叩地的嗒嗒声被遮掩了。
      “高砂,你哭了。”他的双手在袖间拢着,声音清朗。
      “是的,本田君。”她停住了,回头望向他,眼睛红肿。
      “又想起了从前吗?”他喟然长叹,“看来你终究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不,本田君。我只是有些伤感……看到这短暂的花开花落,想到了生命的可悲和可笑罢了。请您不要随便质疑我。”王梅背对着本田菊,说出的话不知怎的,竟是比平时的顺从多了几分坚毅和决断。
      “为什么?”他问道,这句问话里的每一个字都不带好奇和追索。

      片刻的沉默,清风起,一阵粉红色的花如雨般飘落。本田菊走到她身后,左手轻轻地触碰到了她系在发上的樱花,同时,他感到了她身体的极轻微的颤抖。
      “因为……您何必问呢?其实您一直都明白的吧。”
      这是一种带着强烈悔恨的自嘲声,悲伤和失望就像深渊里泛着泡沫的黑色潮水,疯狂地宣泄。
      “我明白什么?”他缩回了手,命令道,“转身,高砂,看着我回答。”
      将扫帚撑在地上,王梅抬起了拴着镣铐的脚,费力地抬脚,放下,抬脚,放下。幸而脚上穿着平坦的布鞋而非木屐,否则一定会因为支撑不住身体而立刻摔倒。
      “本田君,您想让我回答什么?”她很平静,眼里的波澜并没有太大起伏。
      “你为什么不去接着违抗我,反抗我。”本田菊难得耐心地重复道,沉稳的嗓音里满是难以想象的温和。
      “因为我好像爱上您了。”她的声音空空荡荡的,却有一种隐秘的悲观和绝望。

      本田菊微笑,他的眼里带着纯净的笑意,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目光里有疑惑,不解,彷徨,期待……最后只剩下刻意的掩饰与压抑。

      他一直在笑,像一尊塑像,石雕,没有任何变化的笑容,看上去好似迎面而来的温煦的和风,却没有实质的情感——只是—副极度真实的面具,只是一种惯用的敷衍。
      让人相信,让人放松的笑,他的伪装是如此完美。只有她明白,他内心是何等的不屑和讥诮,是何等的冷淡和漠视。

      风又起了,又是一阵粉红自天空洒下。本田菊微伸双手,掌间托了几片残花,碰到眼前凝神细看,嘴角依旧是笑意盈盈。

      她默默地低下头不再出声,尽管攥在扫帚柄上的指节挣得发白。
      不经意地,本田菊的手指挑起了了她的下巴,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在他一愣神的瞬间,王梅还在无声地在流泪。

      “你真的在哭吗。”他似乎有点不敢相信,用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发现这的确是温热的泪水。于是,他不再笑了,用混杂着厌烦和嫌恶的表情面向她挥了挥手:“你走吧。”
      “应对您的沉默,果然只要哭泣就可以了,”王梅的嗓音里不带一丝凝滞或哽咽,“因为您厌恶弱者的眼泪吗。还是因为曾经在您自身弱小的时候,哭泣过太多次,所以抱着强烈的反感?您终于愿意开口了呢!”
      “我不是弱者。我不会因为这种不存在的理由而流出毫无意义的眼泪。”本田菊后退了几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可是您还是在害怕,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她昂着头,大声说道,“您看,您现在笑不出。”
      “除非你还想要更多的伤害,不然你还是离我远一点比较好。别再试图挑战我的底线,那样很愚蠢。”

      他撇下她一人走远了。王梅的唇动了动:“果然他还是……”
      果然他还是不相信,果然是她的谎言还不够真诚。是表情吗?还是肢体动作?回想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不可捉摸的深意。

      她擦干了眼泪,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些泪痕,微微显出粉红。
      她早就明白了他的略带病态的审美观,那种带着凌虐意味的压迫的快感,如同玩物一样控制他人一举一动的癖好,再强加以严格的礼节等级观念——她不是特别的,也不可能排在例外之列。
      在他的身边生存,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只需要百分之百的妥协和忍耐。对她而言,这却是一种极度痛苦的折磨,想要与他共同生活,必须选择完全抛开过去,忘记曾经拥有的一切回忆,将她的自主独立的人格抛弃,完全屈从于他。
      这样的挑战和征服不是游戏,而是生存。他渴望的“一切”不仅仅是指□□,而是包括整个心灵,情感和理智。

      她不能百分百地顺从他,他早已不再是原先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他的变化不仅落在手中时刻握着那把刀上,还留在叛出朱红大宅的那个雨夜,最后变成刻在她洁白手臂上的乌紫痕迹。
      她花费了太多时间去适应他的改变,虽然曾经抱着温情的幻想,在他的刀背第一次抽到她的背脊上时,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和天真。一开始她大闹过,也绝食过,他都没有理睬;然而在她偷跑的当口,恰恰被等在门边的他抓个正着。

      惩罚是残酷的,羞辱和疼痛在记忆里并存。

      王梅半跪着趴在草席上,背部的几道瘀伤火辣辣地疼着,小腿也被皮鞭抽得鲜血淋漓。
      “之所以这样重,是为了让你谨记教训。下不为例。”她努力抬头,目光只能触及本田菊的腰部,看不到他的上半身。
      所以,看不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在无知无畏的幻想里,那一刻,他的眼睛是否有闪过犹豫的光芒?他的嘴角,是否也曾因不忍而紧抿?

      想象仅仅是想象,肉眼所见的他的外表总是一丝不苟。他的性格是认真严肃的,他的占有欲是不容任何质疑的。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他要她留在他身边。没有解释,没有承诺,他只是要她做他所要求的一切事情。即使亲近若此,她在他心里只是占据了一个应得的分量与角落,无所逾越。
      他无时无刻不在外人面前压抑自己真实的情感,却把她当作心理临界的施压点——只有她才能看到他的最真实、最无情的一面。她见证过他情感的爆发,那是一种极度可怕的回忆。她的背脊,胳膊,大腿上都还残留着对痛感的残留,印象里不仅挨过刀背,还有皮鞭和盐水。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做到完全无视她的年龄和感受,给幼小的她戴上手铐脚镣,以便监控和管教她。直到她长大后,手铐因为不方便她干活而下掉,脚铐却还是保留了下来。为了防止她的逃跑,为了贯彻他的理念。

      而她最不想听的,就是它丁零作响的声音;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循着这种声音找到她后的那种自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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