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言饮酒》妩时

1、001

　　云相思是在父亲忧虑的目光下嫁出云府的。

　　她要嫁的人是当朝丞相家的小公子，天生异禀，才华惊人，可惜那都是在他七岁之前的事了。七岁那年小公子不慎摔坏了头，从此痴痴傻傻，不谙世事。偏偏年幼无知的云相思一眼看中小公子的好模样，哭着嚷着非君不嫁。

　　这件事传来传去传得街头巷尾京城上下人尽皆知，当然也传到了老丞相耳里。老丞相甚是疼爱这么个孙子，纵使如今傻了，也想为他挑桩好姻缘，于是便亲自登了云府的门为小公子提亲。云大人为人耿直不会说话，三下两下被老丞相拐进圈，又是前程又是名节，稀里糊涂就把女儿许出去了。

　　云大人后悔不已，只好拖婚，拖着拖着拖到云相思及笈拖到小公子弱冠，终于拖不住了。丞相府一再催促，挑了个好日子，云大人与云夫人便在唉声叹气中送走了云相思。

　　隔着盖头与小公子拜堂的时候周遭一片喧闹，令云相思恍惚觉得对面的男子她这世的夫君与常人无异。好像这只是一桩极寻常的婚事，好像她会就此成亲生子安稳终老。

　　繁琐的礼节后云相思终于坐在了新房中，不久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少爷，这边。”

　　她陡然知觉，即将走向她的这个男子是一颗摔碎的明珠，一只坠世的凤凰。纵然之前再多辉煌，此刻已成灰烬。而她将与他度过漫长的一生。

　　出嫁前她满不在乎地看书养花，仿若置身事外，闲时还劝一劝忧心忡忡的全家人：爹娘自幼教导我，不可轻易许诺，但说过的话便要认。小公子虽然傻了，但好歹还是丞相府的孙少爷，我嫁过去也不会亏待了我。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笑笑，也算是，为少时的我求得一个圆满。

　　她略微攥住了袖子，在心里不住地说，没什么可后悔的，我只是……有些失落罢了。

　　那人终于在她身旁坐下，犹犹豫豫握住她的盖头一角。房内下人已退，她低眼看着他的手指，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可他便不动了。

　　云相思等了许久，自己按捺不住捉了他的手将盖头掀了。他的指尖冰凉，被她握住的时候他抖了一抖想要缩回，奈何她握得太紧没来得及，两人便已目光相触。

　　云相思怔了怔，她脑中早已不记得那年惊鸿一瞥的小公子模样。这么多年来除却好看二字，她再说不出半分轮廓。而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坐在她身边，她始知世间字句确难形容。

　　他年已弱冠，面容仍如少年般安和清明。那双眼湛然无尘，云相思从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她之前种种不安与担忧，此时已尽折服在他那分返璞归真的气度中。

　　对视片刻他即低下头去，抽回自己的手在袖间不住摩挲，时不时偷偷瞥一瞥云相思，见她仍盯着自己又马上把目光低回去。

　　云相思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似乎吓到他了，略尴尬地敛了神色，“我……我姓云，我叫相思，刚刚同你拜了天地，从今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半天后他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嗯……”

　　“……”云相思实在接不下去。

　　她不说话，成墨更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对坐了一会儿，一室静谧，只有烛火跳动的影子掠过他们眼底。云相思先憋不住了，她看了看外头黑漆漆的夜色，试探性问：“你困不困？要不然咱们先休息吧？”

　　成墨抬头看她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她松了口气，起身到妆台前卸妆。簪子拔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般回过头喊了他一声，“成墨，你……你应该会自己换衣裳？”

　　男子沉默了片刻，如她预料般缓缓摇了摇头。

　　云相思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成墨的性子与他的名字很是贴切，他每日除了吃饭便是蹲在府后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撅草玩。从前其他几房的兄弟姊妹还会过来拿他说笑，他也不睬，就睁着眼睛看看对方，又看看墙角的蚂蚁。大家渐渐觉得无趣，年岁又见长，自觉与他无话可说，便不再来此。下人更是深知这位小少爷呆呆傻傻，都不予理会。

　　而丞相府的规矩是每月初与月中全家须一处吃饭，其余时候都是各房吃各房的。成墨小时因得丞相喜爱一直被带在丞相身旁，自他摔坏头后丞相也大病一场，老夫人怕自己同丞相触景伤情，便让成墨爹娘将成墨带回长房调养。奈何大少爷与少夫人资质平庸，加上这多年不与成墨亲近，早已失了父母之爱。几次给成墨找偏方治病不成，也就随他去了。

　　成墨乐得自在，一个人也能玩到天黑。但云相思嫁过来后便不一样了。

　　老夫人特意叮嘱她，要她好好照顾成墨。丞相在一旁跟着唱戏，说什么一看相思便是老实淳朴的孩子，一定会是个好孙媳的。她硬着头皮应下了，从此过着每天带成墨溜圈挖草赏花玩泥巴的欢喜生活。

　　后来她摸透了成墨的作息，干脆一大早就把他带到平日玩耍的院子里放养，还心血来潮地给院子起名为红豆。自己拿了本书倚在亭子里看，时不时盯一两眼墙角。看到成墨仍专心致志地玩着泥巴，她就心满意足地低下头继续翻书。

　　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云相思想。她那些出嫁了的阿姊，每每回娘家都各有内伤攒了一大堆心事同母亲要说，只有她，回门探望时是心旷神怡地带着一大堆礼物跟单看模样还是很养眼的成墨。

　　来之前云相思特地教了成墨好久，真正回门那天成墨倒是没给她丢脸，恭恭敬敬地照着礼数给她爹娘奉茶。大家知道成墨的病也不好跟他搭话，只有云相思长兄的女儿不懂事，上去就甜甜地喊：姑丈好。

　　成墨盯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小丫头看了许久，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就在云相思想伸手把小侄女抱到自己身边来时，成墨忽然轻轻拍了拍小侄女的头，然后从袖里拿出一朵压扁的干花递给她，“嗯，给你。”

　　云相思的嫂子赶紧替小侄女接了，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教她说，“来，说谢谢姑丈。”

　　小侄女依旧甜甜地喊：“谢谢姑丈。”

　　云相思忽然松了一口气，成墨刚好回过头来朝着她笑，她愣了一下，也缓缓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