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自拔》枳春回

21、劫后余生

　　到了候鸟迁徙的季节，酱园清晨聚集的鸟儿日益增多。那些北来过冬的鸟儿千里劳顿，疲惫地栖息在香樟树林里，叫声短促而暗哑。黔城冬天暖和，是候鸟的主要集聚地。十一月前后，候鸟结群飞来，散入黔城境内，酱园的清晨盛况空前。
　　开始是动物协会的来拍照片，刊登在《黔城日报》上，立时轰动全城。有人传言：这酱园里有一只神鸟，每天早晨召来百鸟合乐。这神鸟美丽异常，一身羽毛在黑夜也会熠熠闪光。夜里便有人翻进酱园，我听见林子里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次日晨起，林子里随处可见人的屎尿和烟头。有时候，我听见林子里传来咒骂声，操他妈，什么狗屁神鸟，连一只破鸟都看不见。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在我窗户上晃动，然后是猎枪的枪击声，一声巨响过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开始为罗雀担心，我害怕它丧生于夜行人之手，或者被活捉，囚在精美的笼子里供人玩弄。我再也睡不好觉，通宵达旦地倾听林子里的响动。黑夜过去，黎明来临，罗雀清越的长吟照常响起，我喜极而泣，悬着的一颗心重落回胸腔里。
　　酱园本是僻静的处所。因为《黔城日报》的报道，许多人慕名而来。他们围在园子外面，眺望鸟群的风起云涌。还未到六点钟，我便听见铁门的撞击声，人群的尖叫声，有人粗野地喊，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跟着是一阵起哄。
　　我真是烦透这种被骚扰的日子，搬走吧，又舍不得罗雀，住在这里吧，对那些不速之客我又无计可施。我打110报警，警察说，这属于正常的民事活动，对我并未造成人身伤害和财产损失。他们不会出警。他们建议我找新闻媒体呼吁一下，看能不能从社会公德这个角度出发劝诫看鸟的人们还我一个清静的私人空间。我接受了警察的建议，我给《黔城日报》编辑部打电话，事情是他们惹出来的，理应他们来解决。《黔城日报》的记者一听是我，高兴地说，正好，我们正想办法联系你呢。原来他们正联合黔城电视台筹划对酱园现象搞一个综合报道，参与这个活动的还有黔城师范学院的教授和林业局的专家。他们怀疑酱园现象就是传说中的百鸟朝凤。据市民反映，每一次众鸟合唱之前总有一个号令，是一声嘹亮而悠扬的鸟鸣。肯定有一种奇异的鸟儿。他们说。
　　还未等到记者进驻酱园，事情就出人意料地解决了。我记得是在第七天上，园子外的人不知换了几拨儿，当时天灰蒙蒙的，是天光初开，一切都不甚清晰，许多人亮起了手电筒。在手电筒的亮光中，许多人惊奇地看见了平常不曾看见的鸟儿，肃穆地停在枝头上，象列阵的士兵等待将军的检阅。突然之间，树林骚动起来，一群花颈鸟象风吹动的行云密压压地冲出，向园子外的人群撞去。观看的人群猝不及防，惊慌而逃。等到惊魂稍定，回头望，却看见一群夜更鸟阴森森地在跟前盘旋。鬼鸟。有人惊恐地喊。再也不敢靠近。
　　酱园里的鬼鸟咬人。没有人再敢来了。
　　电视台一行六人进了酱园。他们在树林里安装了电子眼和留声器。随行的专家和教授带来了许多图片资料让我逐一辨认，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鸟儿，我生平未见。记者问我是否见过领唱的那一只头鸟，我摇头。他们在我这里住了下来，五点半钟左右，他们就起床忙活。他们藏匿在林子里，静静地等待罗雀显身。他们终于听见了罗雀清越的长吟，按捺不住激动，在树林里奔走腾挪，直到鸟群散去，露出青色的天空，连罗雀的影子都没看到。他们一遍一遍播放监控录像，利用留声器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只一只可疑的鸟被排除。希望落空。师院的一个教授抑制不住兴奋地说，太奇妙了，每一次都是六点钟，分毫不差，这畜牲的生物钟太准确了。另一个教授说，更妙的是，这鸟的一声长啼竟然能持续一分五十几秒，太罕见了。林业局的专家说，这比鸡公的啼声长多了。木邦的鸡公肯叫，我看就不能和这怪鸟相比。记者追问，这是不是百鸟朝凤？教授和专家合议，从理论上讲算是，但还需要进一步研究。记者说，这研究怕是遥遥无期。
　　他们在酱园住了三天就走了。三天时间里，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无法找到罗雀。每天清晨他们都听见了罗雀的叫声，那叫声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无迹可寻。临行前，记者再三说，见了那鸟儿一定记得给他打电话。
　　我自己也纳闷：明明听见了罗雀的声音，怎么就找不到她的身影呢？难道它会隐身术不成？送走他们后，我坐在台阶上抽烟，天放晴了，阳光兜头罩下来，墙头上的□□招招摇摇。这冬日暖阳竟有些刺目，在一片眩晕中，我仿佛看见罗雀一身锦绣飘飘洒洒乘风而来。定神再看，果然是它，就停在我面前的一枝枝头上。它依然神清气爽，一身华羽绸缎一样流动着灿烂光华。久别重逢也是劫后余生，我看着它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