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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 往事如昨(二) ...

  •   「怎麼樣?」
      三兩口便扒完一個便當,趁著九禍餵小赦生吃飯的當兒,旱魃拉著吞佛到一旁咬耳朵,也不管他手上的便當只吃了一半。
      「你這等吃法,雞死了也不瞑目。」
      吞佛白他一眼,繼續啃手上的雞腿。託練峨眉的福,今天賣藥的收入破了記錄,管帳的九禍一高興便加菜,買了平日難得一吃的雞腿當犒賞。旱魃一把將他手上啃得只剩一小塊肉的雞腿奪過來往自己嘴上一個撕咬……
      「晚點請你吃宵夜,說!」邊咀嚼邊不耐煩地命令。
      「吃飯皇帝大,你就不能等我吃完嗎?」吞佛依舊不急不徐地吮著指頭,反芻肉味。
      「你要不要試試我把你指頭給啃了?」旱魃低著嗓子咬牙切齒,瞄了一眼九禍的方向,似乎怕被聽了去。
      「哈!油條三根加杏仁茶兩碗!」吞佛慢條斯理再扒一口飯。
      「少油條了!快說!」
      「練峨眉,十六歲的富家千金,在大陸唸書的女學生,已經婚配。」吞佛邊吞飯,邊說出被旱魃逼著向路人打聽得來的消息。
      「什麼?」旱魃一驚,手上的雞骨頭掉落。
      「哈!我騙你的!」吞佛得意地揚起眉,再扒一口飯。
      「你這個小王八蛋!當初應該讓你病死!家呢?」旱魃雖裝出一臉兇相,但繃緊的臉部肌肉不由得鬆懈。
      「前面不遠的大宅。喂!她不是你這種流浪漢高攀得上的,死了這條心!」吞佛吃完便當,口氣轉為嚴肅。
      「來不及了,她那拳把我的心給打落了……」旱魃撫心,空茫的神情彷彿心臟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
      「噗!原來你是有心的。」
      「我曉得自己的斤兩,只是……離開前想再見她一次。」說不上英俊卻十足陽光的臉龐,蒙上一層陰影。
      「還好沒打落腦袋。見了又能如何?」
      「我還沒跟她說上話。」
      「哦?要她把心還給你?」
      「哈!是啊,見了又能如何?」旱魃乾笑一聲,看一眼九禍,挺直的背脊瞬間崩潰。
      「你的頭腦如果跟手腳一樣機靈就好了。我不過說說而已,你怎麼就當真了?流浪漢愛上千金女,我等著看好戲。」
      「只怕歹戲拖棚。」
      「你若不願意,沒有人強迫得了你。照顧,有不同形式與選擇。」吞佛舉手拍著旱魃的肩,儘管兩人年紀相差十歲,但早熟的他總是能適時送出撫慰之意。
      「也不能放著她們母子不管。」
      「我說過,那個東西,你可以隨時動用。」吞佛一手按上胸膛。
      「你留著吧。只會被當成小偷。」
      「不是這個她,是那個她。」吞佛邪邪一笑。
      「哈!果真是千金!吞佛,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我渴望自由,渴望改變,不論是身還是心。你也一樣不是?你有你的目標與未來,也沒有我肩上的責任與重擔,你總有一天會離開,只希望那天不要太早來臨。」
      「我的金條還在,隨時提供給你買自由的代價。」
      「責任不是金錢能代替的。」
      「也許吧!這只是個方法。如果你早一點讓我喝到喜酒的話,也許我就離開了。」
      「你還不到喝酒的年齡!」
      「那就等到我能喝酒了再結吧。」吞佛頑皮地眨了眨眼,話中有話。
      「也算安慰!」旱魃伸手摟住吞佛的肩,搖了搖,卻搖不散心中的陰霾。

      ※

      旱魃與九禍是大嫂與小叔的關係。
      旱魃姓閻,原是在閩粵一帶走江湖耍把戲的班子,到了他父親那一代,喪妻加上生活困頓,遂帶著七歲的長子,和尚是幼兒的旱魃,輾轉來到台灣投靠表哥。當時正值甲午戰敗,馬關條約簽定之前,割讓後,兩地之間船運仍頻繁,但一家人再也沒有回過故鄉。
      表哥在府城經營掌中戲班,逐廟口而居,雖不富裕,多幾口人吃飯尚不成問題。旱魃一家自此搭表親戲團的順風車,演出酬神布袋戲的同時,在另一邊表演耍把戲討賞,生活還算安定。旱魃七歲那年,表嫂病死,不久,表哥竟又喝醉酒意外跌入河中淹死,戲班解散,留下十歲孤女九禍跟著他們。四人自此再度顛沛流離,初始尚有變賣表哥房產的積蓄,但四口之家,雖節儉度日,不到三年便又花用殆盡,回到靠賞錢度日,吃了一餐不知下一餐在哪裡的生活。四處流浪窮困潦倒,一年後,因旱魃的一場高燒而有了改變。
      貧病交加走投無路下,父親遂抱著旱魃走入一間藥行,跪請藥行老闆施捨一些藥,並願意於賣藝時幫他賣藥做為藥錢。老闆盤算後見有利可圖,便留下旱魃答應煎藥給他。旱魃一向身強體壯,只吃了三天九帖藥便退燒,算起來沒有多少錢,但父親三人卻在不同廟口賣藥足足一個月,才償清藥行老闆開出的高昂藥費。之後,開啟兩方的合作關係,但老闆苛薄地以二八拆帳方式,扣除成本,只給他們兩成小利。

      雖利潤微薄卻也不無小補,幾年下來慢慢也累積了一點小資本。旱魃自小隨戲團流浪,雖未唸過書,但身手敏捷,各式雜耍一學就會,且頗有主見。對於長年被剝削早就忍無可忍的他,便建議利用這點資本另向其他藥行批藥,利潤較大。但勞苦半生窮怕了的父親怕血本無歸不願意改變,旱魃有志難伸,直到十七歲父親過世,班子傳到他大哥手上。

      父親臨終前交代大哥要娶九禍為妻,大哥對九禍本就有情,自然樂意,九禍心中喜歡的卻是小她三歲的旱魃,但她清楚明白旱魃對她只有姊弟之情。在那個時代,女子十五、六歲便婚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而她已經二十,又無獨立之能,嫁給大哥似乎是唯一的路,遂應允了婚事。

      旱魃一心只想改善生活,於是又向大哥建議批藥來賣不划算,應該自行煉藥才能獨佔所有利潤。但保守又懦弱的大哥反對,一來沒有煉丹經驗,二來煉丹需有煉丹房,而他們並沒有固定的落腳處。理想再度受挫,旱魃抑鬱寡歡。這時說服他大哥的便是新婚的大嫂九禍。
      決定後,遠離府城,北上來到基隆港附近,在面海山丘上租了一幢小屋做為落腳處。之所以選擇這裡,是希望也是激勵,期盼有朝一日再度渡海,將父親骨灰送回故鄉安葬。他父親的遺願便是有朝一日落葉歸根。

      為了實現理想,旱魃先在一家中藥行當了三個月學徒,迅速偷學得煉丹技術和熟識藥材。而後,他到山上找了幾味草藥,又從藥行買了些常用的保肝健胃藥材,混在一起熬煮後製成藥丸、藥粉,雖不具神效,卻也不會讓人吃出亂子。加上九禍那張天花亂墜的口才和叫賣功夫,銷量比他們預期的還要好,成本低、利潤高,加上賞錢,才一年,生活明顯改善,也漸漸有了積蓄。而後,赦生誕生,新生命的降臨,帶來多年未曾感受的喜悅與圓滿。

      「二十年,好不容易有今天一點成就,可是我……」
      旱魃抱著赦生面向大海,只感肩上的責任愈發沉重。他一心想改善生活的最大目的,其實是為了能無後顧之憂的離開。如此努力,不過是希望能攢下一筆錢,讓大哥一家即使少了他,也能過安定的生活,然後離開。他厭倦這樣的生活,他想要闖一闖、試一試自己的可能性。但大哥天性懦弱,事事依賴他,如今又有了孩子……

      「心中的幻境,到底是什麼?」
      他有一個夢,一個至今找不到詞句形容的夢,或許那是他最深層的渴望,理想的顯影。它有時是一團白霧,而他倘佯沐浴其中;它有時是一團火,而他是如此義無反顧地縱身其中;它有時如涓涓清水,滌足緩流,讓他通體舒暢;它有時具體如大紅對聯,醒目地誘惑他一觀。
      「我到底想追求什麼?」
      答案其實很簡單,但或許是時候未到,他體悟不出。

      ※

      出門賣藥一趟,往往要十天半個月,跑過幾個鄉鎮,直到售完才回來煉丹,而煉丹期便是他們的休息期。某日,當他們回到家,旱魃一進房,赫然發現他床上竟然躺了一個發著高燒,奄奄一息的流浪兒。他,便是當年十歲的吞佛。

      不知吞佛來歷,但想起自己幼時那場病,旱魃決定留下他。吞佛足足昏迷了三天才清醒。
      高燒盜汗,旱魃為他解衣拭身,赫然發現他胸口掛著一條寶石項鍊!
      粗如嬰指的金鍊中央Y字型墜頭部分,以墜為分,每邊各鑲有六顆共十二顆閃炫耀眼火光的稀有紅寶石,墜子則是一塊翠綠通透的翡翠。翡翠呈筆柱狀,足足有一根姆指大小,而紅寶石每顆都比一片指甲還大,只要一顆就足夠吃一輩子。

      「真的假的?」
      二十年來,他拿過最有價值的物品,大概只值幾元,這還是第一次手拿珠寶。直覺認為是真品,這讓他對眼前的少年起了莫名好奇,不禁仔細端詳起來。
      雖是一臉蒼白,但隱然貴氣從眉宇之間透出,窄長的臉型顯得文弱,年紀尚小,卻有一股書卷氣。又見他一身白袍,質料上等,手工精緻,如果不是偷來的,那他出身必定非富即貴。

      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見床角一只型似學生書包的皮製背包,拉過肩帶,發現皮包頗為沉重,心想裡面不知道會冒出什麼稀奇物事,猶豫一會,終於還是打了開來。
      「哈!越來越搞不懂這小子!」
      背包內沒有稀奇物事,就只裝了幾本書和一個繡工精緻的小布包。書角寫著封禪二字,但旱魃不識字。
      「想來定是你的名字。等你清醒了再問個清楚。」
      接著拿起布包,卻發現異常沉重,打開一看,裡面赫然裝著兩個龍銀和五條各兩重的小金磚。
      「這小子到底什麼來歷?偷兒?」
      將他的衣服扣好,布包也放回書包,旱魃至今未向任何人提起過他今天的發現,價值連城的寶石項鍊成了兩人之間的秘密。

      「我沒有死?」吞佛退燒清醒後的第一句話。
      「算你命大,我們正好回來。」坐在床旁的旱魃露出笑容,端了杯水給他。
      「你是誰?來自何方?」旱魃問出了三日來的疑惑。

      旱魃問起他的來歷,吞佛起初戒心甚強不肯明說,旱魃心裡有數倒也不願強人所難。但大哥怕惹來麻煩,便要旱魃將他送去派出所,他這才不情願地表露,但只限跟旱魃一個人說。是真是假,旱魃也無從追究。
      據他自己說,他是離家出走的。
      「我叫封禪……」

      ※

      封禪家住福建,家世顯赫,代代為官,因而搜括不少民脂民膏。父親這代從商,做的是暴利的鴉片生意,財富累積得更為快速。父親有次來台灣經商,偶然看上了一位美麗姑娘,在友人的策劃下強佔了她身子,並將她帶回福建,安於四房。而後幾年內,陸續又娶了五房、六房。妻妾眾多,卻獨獨只有母親替他生了兒子,不難想見獨生子的封禪在其家族的地位是如何尊崇。僕役如雲,學有專任,還聘了一名醫生跟在身邊以防萬一。

      封禪從出生便被出身富貴的大娘帶在身邊,說是她才有資格教育封家未來的主人。父親則因好女色,接二連三納小妾,對大娘特別寬容,也就由著她,卻因此而讓母親受盡委屈。未生育的大娘因妒忌而連合其他小妾孤立她,人前尊捧人後欺凌。

      女人的妒忌,是最具殺傷力的武器。

      封禪自小聰明伶俐,心思細膩敏感,頗有主見,不喜規則束縛。上課時神遊太虛,下課後卻鑽進堆滿書的書房專心看書。他私下看過的書只怕連老師都不及。大娘禁止他前去探視母親,但他就是有辦法騙過所有人,然後鑽進母親的懷裡,聽她說著故鄉的種種,和被父親強娶為妾的經過。母親從未對他說起自己遭受的欺凌,但他心知肚明。他恨死了父親和他那群妻妾,他表面不動聲色,但心裡想著等他長大要為母親出氣。
      事與願違,來不及長大,母親終因思鄉情切,抑鬱多年,不堪忍受,上吊自盡。

      封禪進入母親房內時,母親已被安置在床,那群妻妾卻將母親房間裡外翻了過來。他瞇眼盯視,心下明白她們在找尋什麼物事。
      那些貪婪的女人們亟欲找尋之物,也是母親遭忌的根源──一條鑲有十二顆紅寶石,價值連城的項鍊,只有生下長子的人才有資格擁有!
      他為項鍊取名造化之鑰,因筆柱形翡翠狀似鑰匙,而要得到它得看造化,如她母親。

      據母親說,父親見世局不安,不僅賺來的黑心錢,連家產也陸續變現,而後將所得向洋人購買這條寶石項鍊,據說是歐洲某皇室之物;而翡翠是封家的傳家之寶,為乾隆皇帝賜與先祖之物。為了便於隱藏和攜帶,父親將翡翠鑲成墜子,掛於紅寶石之間。父親渴望有子嗣,偏偏二娘、三娘生的都是女孩,其中三娘生的女兒還是個啞巴,大封禪四歲,取名梅兒,也是這個大宅內除了母親外,他唯一關心的人。
      某日,父親拿出造化之鑰在妻妾面前展示,說誰先為他生下封家長子,便可以擁有它,但只輕描淡寫地說這條項鍊價格高昂。生下他時,父親果真將它送給母親,但每回出遠門回來,總不忘要她拿出來確認。
      兩年前,封禪聽得父親與一名想買下造化之鑰的洋人交談,再經由他自己的估算,才發現造化之鑰的價值,等同於封家歷代不法所得的總和。他這時才終於明白,父親之所以將如此貴重的東西交給母親的真正原因並不只是因為生了兒子。帶著高價珠寶出遠門自然不方便,而在當時的四名妻妾中,只有母親來自海的那一端,且性情柔順軟弱,性好簡樸,父親贈與的金錢從不花用,來到封宅後更從未離開家門一步,諒必想走也走不了。

      每年生日當天,是他一年中唯一可以與母親同睡一晚的日子。不久前過壽時,他偎在母親懷裡,告訴她總有一天要帶她離開這個罪惡之家返回故鄉。母親悲從中來淚流不止,而後突然交給他一個珠寶盒,要他妥善藏好並於那一日來臨時帶走。聰明的他立刻了解,這是善良的母親最大的報復,卻不及聯想母親已有厭世之意。封禪不止一次聽大娘她們提起造化之鑰,那眼中的貪婪讓他極度厭惡,於是將珠寶盒藏在書架後,他深刻了解這些無知的女人們唯一不會碰的東西便是書。

      這群女人見封禪進房,立刻驅前假意對他關懷,目的不外乎從他身上探問物事的藏匿處。封禪不哭不鬧,冷靜得令人害怕。他先剪下母親的頭髮,用白布包裹好放入懷中,然後冷笑著一一看過眼前假慈悲的女人們。
      他的悲傷與怨恨終因頭七當夜父親返家而爆發。一腳踏進靈堂的父親,身邊竟帶著一位年僅十六,剛在江蘇納的第七個小妾!

      在弔祭母親之前,父親先開口問他項鍊藏在哪裡?
      封禪方才明白父親進靈堂前已先進過母親房間找項鍊,心中的恨火熊熊燃起。他冷靜地回說不知情,並將這群妻妾搜過房間的事抖出來。父親勃然大怒,立刻在幾房中搜索起來,雖然人人口稱並無發現。
      封禪趁父親忙著在各房中搜查,摸黑進了書房,從書架後拿出母親交給他的珠寶盒。從盒內取出造化之鑰掛在身上,將一併存放的金磚、龍銀、現金等,用一個湖綠色小布包裝好。

      「梅姐姐,對不起,望妳多珍重。希望我們有重逢的一天。」
      封禪撫摸著觸手柔軟的布包,心下幾分不捨。這個布包是啞巴姐姐梅兒繡給他的生辰賀禮。布包為一對,用上好的,裡外不同色的兩塊鍛布縫製,既紮實又強軔。送給封禪的外為湖綠,內呈淡粉,自己留下的則是外為淡粉,內呈湖綠,兩只的邊角上均繡著幾朵白梅,栩栩如生,繡得精細。
      收起離情,拿下幾本鍾愛的書放入背包,然後一把復仇之火從母親房裡開始竄燒,趁亂逃離封宅。當他從遠處冷眼回望時,封家的罪惡之城烈焰衝天,盡付一炬!

      「封禪已死!」他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到了福州港,買了船票,帶著母親的頭髮,十歲少年就這樣踏上尋根之旅。
      到了台灣,他從基隆搭火車到了台北,來到母親告訴過他的地方──大稻埕。向路人探問下找到了母親家,但住的人卻不是外祖父母,而是一個二十來歲,叫做孤獨缺的年輕男子。
      當時孤獨缺並不在家,是他向鄰人探問,才知道他的外祖父母因思念女兒過度,陸續病倒,無錢醫病。為人義氣的孤獨缺見著可憐,便買下這間小屋,讓他們有錢看病安享晚年。不僅屋子仍讓他們居住,且不時探視照顧,相繼離世後甚且將其火化安葬。

      無處可去,封禪決心要見一見這位外祖父母的恩人,便坐於屋簷下等孤獨缺返家。畢竟小孩心性,坐久了不耐,起身繞到屋後。屋後有一空地種有蔬菜,並有地下水汲水器。喝了水洗了臉,見菜葉垂頭喪氣,似乎已幾日未澆水,又發現後門未上鎖,猶豫一會,進了屋內,欲找尋工具代為澆水。進了房不免好奇,東看西瞧,想像外祖父母和母親在這裡生活時的模樣,最後進了廚房。找水桶、水瓢前,他好奇地打開碗櫥,連放在一旁的破舊鍋爐也打開來看,不料竟在破鍋內發現了幾件玉器銀飾。出身富豪的他珠寶見過不少,卻怎麼想都覺得這些玉器銀飾出現在這裡很是突兀。聽鄰人說起孤獨缺只是個流氓,難道是偷來搶來的?繼而又想起鄰人所說,孤獨缺為人義氣,經常照顧貧戶。
      「這倒怪了?流氓還會發善心。」拿了水桶、水瓢,封禪邊打水邊想。

      「喂!小子!你在此做啥?」
      就在封禪澆水的當兒,孤獨缺返家,聽到後院的聲響,急忙推開後門,卻發現一個陌生少年在澆菜。
      「澆菜!你就是孤獨缺?」對於私闖民宅,封禪毫不緊張。
      「哇!連我的名字都知道,你又是誰?」孤獨缺走近他,一把搶過水瓢。
      「澆菜要這樣,從根部澆,不是用淋的,又不是替它洗澡!」孤獨缺一邊示範一邊數落。
      「哈!我叫封禪,是這裡的原主人的外孫。」封禪笑笑地自我介紹。
      「外孫?」孤獨缺大吃一驚,放下了手中水瓢,將封禪拉進了屋。

      封禪說出大部分事實,除了放火和離家出走。問明事由,孤獨缺見天色不早,便留他過夜,且答應第二天帶他上墳掃墓。又外出隨便買了幾根油條和杏仁茶回來當晚餐。封禪從未吃過,便學著孤獨缺的吃法,一口咬下沾上熱騰騰杏仁茶的鬆脆油條,只覺一股溫暖自心底湧起,衝入眼眶,十年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這質樸純粹的簡單。他從此愛上了這道小吃。

      吃完晚餐,為了回報他照顧外祖父母的恩情,他將造化之鑰取下,大方地送給了孤獨缺!
      他雖然帶走這條價值連城的寶物,卻從不想擁有它。對他而言,造化之鑰代表了罪惡。孤獨缺從未見過如此貴重之物,嚇得氣都喘不過,他接過手仔細端詳了好久,最後又將它掛回封禪的脖子上。
      「這個東西會替你惹來殺身之禍,你千萬要收好。」孤獨缺正經地交代。

      孤獨缺帶他去的地方便是萍山攬月山莊後方的山谷深處,這裡荒草蔓生少有人跡,草叢中只有一大一小兩顆石頭。
      「很抱歉,因為沒有親人出面,又為了處理方便,我只好將你外公外婆火化,骨灰便埋在較小的石旁。連墓碑都沒有,就用這塊大石頭權充吧,相信他們不會在意。」孤獨缺帶著歉意解釋。
      「無妨,此地清幽,甚是理想。」封禪淡淡地。
      封禪挖出其中一個骨灰罈,將母親的頭髮置入其中,方式雖不同,但可憐的一家人終於團聚,也完成了答應帶母親返鄉的誓言。

      「我送你到基隆搭船吧。」下了山,孤獨缺見他年幼,乾脆好人做到底。
      「送我到車站就好。」封禪不敢讓孤獨缺知道他已不打算返回福建。
      「沒問題嗎?」
      「我不是找到你了?」
      「你這小子,真帶種!未來必是大人物!」孤獨缺用力拍了下他的後腦。
      「臨走之前有個良心建議。」
      「什麼建議?」
      「後門記得上鎖,還有,貴重物不要放在破鍋裡。」封禪扯起唇角一笑。
      孤獨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而後相視哈哈大笑。

      ※

      『該去哪裡呢?』
      再度回到基隆,封禪在碼頭徘徊,思量著該何去何從。他找了間旅社,女中見他年紀小又無成人陪伴,而不讓他進住。無可奈何只好在附近遊蕩,有時睡廟裡,有時睡空屋。十歲的孩子單獨流浪近月,體力已不堪負荷,終至染上風寒不支病倒。

      『窮人一夕致富?可不是很有趣嗎?哈!人生果真是造化啊。』
      他不想倒在街頭,以免造化之鑰被人拿了去,於是他往偏僻的山丘上走,想找戶貧窮人家。邊拖著腳步邊想像那戶人家若從他身上發現造化之鑰時,不知會是多大的驚喜與驚訝。來到靠山頂處,他看到了旱魃家的面海小屋,高熱的體溫軟化了雙腳,他再也走不動,坐倒屋簷下。正是日落時分,他面海遠眺,金黃的夕陽圓大地在他眼前炫耀永恆的光采。而最燦爛的一刻之後就是消散天際,彷彿諷刺他的生命。
      『只是,我沒有明天。』
      意識昏昏沉沉,見屋子始終無人出入,奮力破窗而入,就這樣昏死在旱魃床上。

      ※

      「跟著我們雖然苦了點,至少不愁吃喝,留下吧。」
      聽完他的自述,旱魃決定收留他。
      「讓我考慮吧,這段期間我不會讓你們吃虧的。」吞佛拿出金條和龍銀交給旱魃。
      「你留著吧,不過是多一雙筷子吃飯。倒是……」旱魃欲言又止。
      「嗯?」
      「你身上那個……你放心,我沒有告訴其他人……帶著走江湖太過危險。」
      「啊!你說的是造化之鑰?」吞佛按住胸口。
      「要找個地方藏起來。」
      「說的也是……」
      吞佛皺起眉頭,想著該要如何安置這個累贅。

      『這小子當真邪門!』
      相處一段時日後,旱魃發現吞佛是個怪異的奇才!
      他聰明絕頂、能言善道、記憶力絕佳、精於算術,用心算便將他們含糊的帳目算得一清二楚,但說話喜歡拐彎抹角,故作神秘,讓一向直接的旱魃猜不透;他心智成熟,為人世故,像個成年人,但是非善惡觀念薄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他的座右銘;他絕口不提往事,像是毫不在乎,但某日見到九禍用豐漲的□□哺餵赦生,他卻情緒失控號啕大哭;他常會陷入沉思狀態,但當你問他在想什麼時,他會反問:我看起來像在思考嗎?他走路慢條斯理,他跑步快如閃電;他五官、手腳、身形均細長,像根竹竿,但飯量卻不輸旱魃;他嗜好特殊,只對噴火、吞火等各式玩火的高難度雜耍有興趣,且一學就會,還懂得創新變幻花樣,但旱魃帶他去海邊游水,他卻學不會游泳。

      「哈!你的藝名就叫吞火童子好了!」旱魃開玩笑地。
      「火、佛音似,滅罪成佛,吞佛正適合我。」吞佛也不正經。

      封禪自此捨棄不用,化身吞佛。
      吞佛的出現,帶給旱魃從所未有的快樂,對吞佛而言亦如是。在過去的人生中,一個居無定所,一個困在大宅院內,除了家人外,兩人都沒有機會交朋友。旱魃教吞佛雜耍,吞佛則教旱魃讀書識字,雖相差十歲,但短短時日,已成為莫逆之交。

      ※

      然而命運對旱魃的考驗並未結束。
      半個月後,新一批的丹藥煉成,下一趟行程的路線也規劃完成,就等第二天正式上路。但這一晚大哥外出,卻再也回不來。
      休息時期,大哥偶爾會到碼頭鬧區喝個一兩杯,收入漸豐之後,九禍也不阻撓,窮困半生,喝點小酒已是他最大的犒賞。沒想到,這一晚出去卻因與流氓碰撞,起了摩擦,竟被圍毆致死。

      看著痛不欲生的新寡婦人和猶在一旁搖鈴鼓戲耍的稚齡兒,旱魃奔至面海涯邊跪倒,他握緊雙拳搥心搥地,而後伸向天空,對著天空嘶吼……
      「老天爺!我哪裡虧欠你!日子還不夠苦嗎……」

      對人生感到無力且無助,對未來茫然又絕望,顛簸半生頑強不屈的旱魃,終於崩潰……
      「旱魃,還有我,我會陪著你們。」吞佛站在旱魃的身後,緩慢而堅定地說著。
      旱魃兩拳對天,向上天怒吼哭號的背影,讓吞佛決定了未來之路。他決定留下直到旱魃不再需要他為止。賣藥班子依然還是四個人。

      喪事辦完,吞佛帶著旱魃來到萍山後埋葬母親頭髮的山谷,再度挖出骨灰罈,將造化之鑰與母親頭髮同埋一穴。
      「旱魃,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它,或是我死了,請儘管拿去用。」吞佛面色嚴肅地交代。
      「窮人擁有這樣東西,只會被當做小偷。」旱魃只是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他明白這個東西很可能帶來災禍。
      「那這個總不會了吧?戲班子需要一部車。」吞佛再度拿出龍銀和未埋下的金磚。

      或許大哥的死讓他變得脆弱,這次旱魃接受了好意,兩人變賣了龍銀和兩條金磚,所得買了一輛拖拉庫和發電機,讓班子從此不必再靠兩條腿走路,布篷搭上便成了擋風遮雨的住所,甚且有照明設備。從此,他們的活動範圍變得更廣更遠,但回家的路也變近了。

      時光荏苒,三年匆匆而過。

      房東是個老漁夫,為人和善,常會拿鮮魚、魚乾來給旱魃他們,是他們最重要的蛋白質來源。一個月前,大哥過世滿三周年祭,房東拿漁獲來時,不經意地問起旱魃:什麼時候娶九禍?
      一句話,讓旱魃一口湯噴出了嘴,讓九禍羞紅著臉奔進了房。
      叔嫂之間的關係自此微妙地失衡。

      在那個年代,未婚的小叔娶守寡的兄嫂是很普遍尋常的事,說穿了是防止家產外流的自私手段,越窮的家庭越是如此。

      「唉呀!這有什麼好驚訝的?我老婆也曾是我嫂子!你也到了娶媳婦的年紀,她又還那麼年輕,長得又漂亮。你們東奔西跑的,孤男寡女日夜同處一室,正式成親也比較方便。我看她呀,臉紅成這樣,難不成你們已經……」房東面帶微笑,語意曖昧。

      九禍確實長得很美,且體態豐嬈,日夜相處,二十三歲血氣正盛的旱魃,若說從未對她起過慾念,那也未免太過矯情。九禍對自己的情意,旱魃並非懵懂無知,早在嫁給大哥前,他已知道九禍對他和大哥間的不同,他以姐姐稱呼九禍,婉轉傳達他的無意。但如今境況已不同,九禍望向他的眼中隱藏的渴望,他懂。
      但九禍不是他心靈所求,對她只有肉慾的吸引,而非情愛的萌生。他緊守分際不踰矩,雖然有時慾望折磨得他輾轉難眠,但他寧可忍耐不住時上妓院解決,也不願從垂手可得的九禍身上尋求慰藉。
      對他而言,她更像是一份阻礙他自由飛翔的沉重責任,他不想負擔也負擔不起,現實卻逼迫他挑起。九禍母子是他僅剩的親人,孤兒寡母,無論如何也不能棄之不顧。他暗自希望九禍能改嫁,但九禍言明絕不改嫁。
      他明白她不改嫁的真正意義,只是他下意識地回避這個問題。他一直欺騙自己這樣的關係可以持續下去,如今房東點破現實,平靜心湖剎那被投下一顆小石,漣漪蕩漾。
      似乎到了面對的時候……

      ※

      練峨眉一拳打落了他的心並非過言。

      練峨眉代表的是高不可攀的階級,是高嶺之花的夢幻,也是他心中所能想像最美好事物的具體形象,而不僅僅是一見鍾情的膚淺。心的空洞像是火山口,他隱伏多年的感情從洞中猛然爆發。

      再看一眼用餐中的九禍,恰巧她的視線也看向他,旱魃心虛地轉過身。

      「我曾聽說書的說過,上輩子與你有深刻糾纏的人,下輩子必定會以某種身份繼續糾纏,情人變仇人,夫妻變恩人….」旱魃幽幽地說起。
      「就不知你與她,上輩子是仇人還是情人?最好是仇人。」吞佛微微一笑意有所指。
      「與她對掌時,我有莫名熟悉的感覺,竟可預料她下一步拳路,好像我們早就打過無數場架似的。」語帶夢幻,旱魃陷入自我陶醉。
      「她那套拳很平凡,我也料得出拳路。」
      「哈!你就一定要說破嗎?她雖然拳路平凡,力氣可不小。這麼秀氣標緻的女孩子,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卻是哪來的力氣?」
      說著說著,旱魃臉上出現吞佛從未見過,名為溫柔的表情。於是他靜靜聆聽旱魃掀起桃花帳的粉紅記憶。

      「她的拳頭打在身上,我竟是通體舒暢,恨不得她多打幾拳;她那黑亮長髮甩打在身上,就像鞭子一樣抽痛我的心;與她互相凝視時,我的世界除了她再無其它,她那淺淺一笑……我失落的不只是一顆心,而是整個靈魂……」

      旱魃癡癡傻傻,說到靈魂時,那迷茫的表情,讓吞佛以為眼前的他,真的只是一具無魂軀殼。
      「這麼深奧的用詞,我怎麼不記得有教過你?」
      「她那白裙兒飛呀飛……吞佛,我終於悟出那些幻夢代表什麼?」旱魃無視吞佛的嘲笑,繼續沉溺在自己的想像中。
      「哦?說來聽聽。」
      「白霧和火代表了炊煙、煮食,滌足清流便是她,大紅對聯是……家門。我追求的不過是一份愛,一個平凡幸福,與她共有的家而已。」旱魃遠望練家大宅方向,表情換上哀愁。
      「你的意思是說,恰巧她不是你高攀得上的對象?」
      「所以,它才如此夢幻。」
      「既然如此,你何不走入幻境?」
      「達不到的才叫理想。」
      「不試試,怎麼知道達不到?」
      「哈!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有何不可!總比什麼都不做好。縱然是高嶺之花,你也得先走到山腳下才能開始往上爬。」
      「可是……」旱魃望一眼九禍。
      「你不是渴望自由?要起飛就必須先停下雙腳。你要先接近她。」吞佛迅速打斷他的話,旱魃所思所想他總能猜出。
      「恐怕要被笑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牛糞有什麼不好!濕的可以當堆肥,乾的可以當柴燒!」
      「哈!萬一她……」
      「門當戶對是有錢人家考慮的事,你這窮人只要夠執著就好,等她愛上了你,讓她老爹去傷腦筋。」吞佛說得好像不關己事,但卻是此刻六神無主的旱魃所需。
      「果真是不擇手段!」
      「日子太無聊,看場好戲也不錯。再說,我也很好奇你簡單的頭腦如何追求聰明的女學生。」吞佛又露出邪惡笑容。
      「如果她今晚來看我的話,我就照你的意思做。」旱魃下定決心一搏。

      但直到收攤,練峨眉沒有出現。

      ※

      「旱魃,你今晚是怎麼了?剛才差點砍了自己?」
      場中央,吞佛耍著火圈,而小赦生搖著鈴鼓,指揮一隻體型比他還大上一倍的狼狗跳火圈。九禍邊注視著場中,邊問揮汗如雨剛表演完大刀的旱魃。旱魃整晚心神不寧,表演時不停往觀眾群中望去,像是尋找某人身影。
      「總有出錯的時候。沒事。」旱魃淡淡地。
      「那位姑娘不會出現的。旱魃,你們是兩個世界。」

      九禍若無其事的語氣,讓旱魃一陣難堪。他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甚至連想都不該想,但九禍淡然看透的神情,比任何人都更要讓他難堪。無言以對,被吞佛好不容易激起的脆弱信心,隨著表演結束而蕩然無存。

      收了戲攤,九禍和赦生已經在車上休息,旱魃實現請吞佛吃宵夜的諾言。坐在油條攤前,旱魃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沉默不語,吞佛卻吃得津津有味。見吞佛要了第二碗杏仁茶,旱魃付了帳。
      「你慢慢吃。吃完自己回去。」
      「失了心、掉了魂,身體還是有做用的。」吞佛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旱魃將會去哪裡。
      「這樣就放棄了?你甚至還沒有開始!」見旱魃不語,吞佛再下一城。
      「總有一天你會懂的。吞佛,放棄不一定是逃避,而男人……很脆弱……」旱魃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望著昏暗中漸行健遠的微駝背影,寬大的肩背扛著厚重的哀愁,拖著前行的腳步顯得遲緩,像一隻找不到方向的流浪狗。突然,他懂了,旱魃要發洩的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那股不得不向命運向現實妥協的不甘。旱魃或許比自己更清楚,這段注定絕望的愛。
      吞佛失去了食慾。

      門當戶對並非牢不可破,真正的障礙不只是九禍或旱魃自己,更是時間、空間的不容許。他沒有告訴旱魃夏天一過,練峨眉就要回大陸唸書,一年只回來一次,他連追求她的機會也沒有。
      年輕的吞佛很難想像旱魃突如其來的猛烈愛情,卻能夠理解他內心的渴望,儘管它是那麼遙不可及。

      『愛情不過是一種瘋。』
      他想起曾在書裡看過的莎翁名句,突然能夠體會旱魃的墜入情網。
      不由得想起九禍……
      『旱魃,你追求不屬於你的幻夢,卻忽視近在眼前的真實。』

      放下未喝完的杏仁茶,吞佛沒有回車上,反而遠遠跟在旱魃身後前行。大稻埕有個地方是三年前他曾去過的──母親的舊宅──而旱魃剛轉進的小巷的下一條巷子是捷徑。三年來,這是他第二次來到大稻埕,他帶著兩罐藥想去探望孤獨缺,雖然健壯的孤獨缺並不需要。

      吞佛走近巷口,赫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馬路上站著兩個女子,沒有路燈照明的昏暗中,就著月光,吞佛仍一眼便認出是練峨眉和金八珍。兩人面向巷內,看著旱魃的背影走入巷中,昏暗中看不清楚臉上表情。
      吞佛暗叫一聲糟!
      巷內沿街掛著紅燈籠,讓整條小巷染上暈紅的情色,而吞佛看見一個紅衫女子妖嬈地迎向旱魃,挽起他的手進了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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