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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八章 諜對諜(二) ...

  •   洋行關閉是何等大事,光是前置作業就需耗費數月時間,其中最先要釐清的便是庫存數量。為了避免引起員工恐慌,談無慾邀集各部門主管開會,以總公司之名下令盤點三間分店及倉庫的庫存,並限期回報。除了百貨零售,洋行事業版圖還包括進出口,其中以茶葉出口和大宗物資進口佔大宗。
      如何解決?一時之間,千頭萬緒,談無慾頭疼欲裂回到頂樓住宅,正想找蝴蝶出氣,這才發現蝴蝶房裡像被轟炸過般滿目瘡痍。原本疊放整齊的木箱皆被拿下,平鋪塞滿了整間房,連走路都困難。某幾個箱子被打開,內容物翻找得亂七八糟。
      「遭小偷也沒這麼慘!」

      越罵越是火大,進了房,用腳又踢又推地將箱子踢出一條通道,再跨過一個箱子,揀起被拋丟在地的衣物。
      「哼!送不出去,乾脆丟了嗎?」
      想起公孫月給蝴蝶吃閉門羹,莫名有一絲報復的痛快,但腦與手分家,罵歸罵,兩手偏又自動揀拾散落物品。
      將物品一古腦兒全堆在床上,熄燈出房。
      「看你今晚怎麼睡!」

      報應來得真快,打開自己的臥室房門,還未進入,談無慾哈一聲,望著自己床上那高高堆滿的東西,哭笑不得。
      「現世報嗎?」

      走近一瞧,竟是三套西裝、一件西式大衣、兩件新裁好的長袍、馬褂、帽子、皮帶、皮鞋、衣刷、鞋刷、文具、眼鏡、手錶,林林總總拉拉雜雜,還附帶一張字條,壓在一個地球儀下。

      【談叔:這是小姪笑敬你的禮物,保證合你的尺寸(回來前我用電報問過慕少艾你的尺寸),希望你喜歡。】

      「是孝敬!還知道用這個詞,算你厲害了。」談無慾咒罵著,猶不覺眉頭已鬆。

      【雖然你不穿西裝,但我覺得你穿西裝一定又帥又年輕。怎麼樣?長袍西裝換著穿,這叫中西合體,保證笑蓬萊那個香兒捨不得脫了它。】

      「慕少艾!」談無慾簡直欲哭無淚。
      見到香兒二字,便知道是下山途中,慕少艾在車上與蝴蝶聊八卦扯後腿,張冠李戴,把他最新的床伴硬栽在自己頭上。

      【開了一下午的會,辛苦了。還生我的氣嗎?】
      署名的地方頑皮地畫了隻停在月牙上的蝴蝶。

      看懂那隻蝴蝶代表的意義,談無慾長長嘆口氣後,笑出了聲。
      「你這小子!專會收買人心!整個白天沒什麼動靜,還以為死心了,看來老毛病發作,又跑去找阿月了。」

      心沒有被收買,而是氣本就不該生。談無慾明白蝴蝶的決定是正確的,只是無法適應那個在他心中蠻橫頑劣的男孩,已經成長為果斷睿智足以取代自己地位的男人。而掌握大權慣了,一時亦不能面對公司的重大決策已無需經過自己。
      「不愧是胡爵士的兒子,我是該欣慰啊。」

      「倒忘了張羅晚飯,不知蝴蝶吃了沒?應該請個佣人伺候他。」
      碎唸著整理滿床衣物,談無慾打開衣櫃,將之一一掛進,最後拿起帽子時,動作停了下來,看了看錶。
      「這件事該先解決。」
      順手戴上新帽,談無慾下了樓,出了洋行。

      ※

      走出圓柱,順了順金棕色假髮,整了整微聳的胸膛,拉了拉長手套,抿了抿唇上胭脂,深吸口氣,下定決心。目不斜,步不亂,抬頭挺胸,宛如一隻金色蝴蝶,就這麼驕傲翩然地走進笑蓬萊。
      經過秋君所在的櫃台,裝模作樣蹲了蹲身子,行了個淑女禮,甚且向秋君嬌媚地微笑,笑瞇的左眼下一顆小黑痣,顯得無比冶豔性感。
      秋君看傻了眼,連招呼也忘了,眼巴巴地看著蝴蝶穿過櫃台,長驅直入。
      『讓你這毛蟲小子認出來,我蝴蝶改叫蝗蟲。』

      直到看不到人影,秋君這才糊塗地想起。
      『哪來的?大稻埕有洋女人嗎?怎地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似乎想到了什麼,秋君衝出櫃台往長廊底端而去。

      任何香粉也塗抹不出如此透明粉白的肌膚,任何人為加工也無法比擬的捲翹長睫毛,金棕色長髮下一張我見猶憐巴掌臉,紅豔欲滴的飽滿雙唇,是人都想一親芳澤。大幅裸露卻又不見乳溝,露得恰到好處的高腰A字形淡粉小綠花刺繡長禮服,胸下抓皺褶再綁蝴蝶結,讓衣料因多褶而呈現自然的蓬鬆感,巧妙地掩飾了稍嫌平坦的胸膛。看不出腰身的設計反而更顯高挑輕盈,脖子上一條設計繁複呈Y形的鑽石墜鍊在胸口閃呀閃地,彷彿從皇室舞會中出走的公主般,端地是貴氣逼人。
      若要說有什麼缺點,那就是肩寬了些,而個子也實在太高了。

      如此人間絕色,不,該說像電影明星般的女人,如同正午的太陽,讓人閃到眼,不敢逼視。舞女們發出了讚嘆聲,眼光直勾勾盯住那條鑽石項鍊,舞客們也發出讚嘆聲,眼光色瞇瞇定在那裸露的胸頸。在滿場驚豔的目光中,蝴蝶直直走向站在舞台前,正要宣佈今晚舞后的公孫月。

      幾秒鐘的驚訝與驚豔,待回過神已經來不及,蝴蝶在眼前行了個宮廷禮後,主動地一手牽起公孫月,另一手將公孫月的手放至自己後腰,擺好開舞姿勢。

      「好登對。」
      「好高的洋妞,比月公子還要高呢。」
      華爾滋音樂響起,群眾開始議論紛紛。蝴蝶率先跨出舞步,一時不知所措的公孫月只好跟從。

      「卻不知這位粗腰的舞后叫什麼名字?」認出眼前的人,公孫月咬牙切齒,卻非生氣,而是極力隱忍笑意。
      「心肝寶貝。」蝴蝶打蛇隨棍上的本事發揮,被公孫月握住的手,一舉攀上她的肩。
      「哈!舞后通常是當晚最捧場的女客,敢問你消費了多少?」放在蝴蝶後腰的手故意一緊,公孫月真像個男人般摟住蝴蝶的腰。
      「脖子上這條項鍊如果不夠,就拿身體抵債。」
      「哼!要來做啥!被你這顆三八痣騙了。」
      「如果妳認不出來,我會很傷心。」奇襲得逞,蝴蝶順勢靠近。
      「哼!你燒成灰我都認得!」公孫月意圖反駁,卻不知聽在蝴蝶耳裡卻是不同意義。
      「妳終究還是記著我的。」蝴蝶快樂得簡直要飛起來。

      不小心露餡,公孫月故意將蝴蝶甩出去繞一圈,蝴蝶像有防備,牽繫的手牢牢握住,不因轉圈動作而鬆脫。然裙腳飛揚而起,竟露出只穿白襪沒穿鞋的腳。公孫月見此情狀,終是隱忍不住,笑出了聲。順著圈轉的回力,蝴蝶再次欺進公孫月,這回摟住了她的脖子。

      「妳終於笑了。阿月仔,這個笑容,我盼了十五年。」蝴蝶在公孫月耳邊深情呢喃。
      「你別得寸進尺!」
      「別說話,跳舞吧,回到十五年前的我們。」蝴蝶乾脆把臉頰貼上公孫月的。

      深呼吸幾下,強壓下暴衝而起的感動,公孫月故作鎮定,隨之起舞,渾然不覺,在蝴蝶出人意表的演出下,自他下船以來刻意保持的距離,隨著舞動的腳步,逐漸拉近。

      ※

      後台卻是連場爆笑。
      蝴蝶再如何變裝,豈瞞得了這幾人,只見金八珍笑岔了氣,頻頻咳嗽。難得大笑的無豔,竟也笑出了淚,君憐、無極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乾脆蹲下地。

      對眾人來說,今天是悲傷卻又連串驚喜的日子。得知赦生回來,沖淡了悲傷,但避不見面也讓眾人焦心。接著又傳出找到宵,且明晚有可能見面的消息,更是讓眾人又驚又喜又興奮又緊張。忽上忽下的情緒,幾要讓人喘不過氣,以致於今晚的表演雖不致荒腔走板,卻明顯失了水準。蝴蝶意料外的脫線演出,著實和緩不少接踵而來的壓力。

      「原來這就是他下午拉著我練舞的目的。」羽仔笑不可抑,兩手按著肚子。
      「他剛才經過我面前,我竟然沒有認出來。」秋君猛拍自己後腦。
      「那顆痣點得真好,整張臉都變得不一樣,差點被騙過去,明天我也來試試。」君憐邊說邊笑。
      「我喜歡那頂假髮。」這回換無豔品評。
      「他是怎麼穿下那件衣服的?難不成早有準備?」羽仔狐疑地。
      「應該不是,否則他也不會落得沒鞋穿的下場。那胸前皺褶是鬆緊帶,只要不過份胖,你也穿得下。我倒是好奇他胸前不知塞了什麼東西?」對衣服有研究的無極,比手畫腳地解釋發問,再次引來連聲爆笑。
      「會不會是兩顆橘子?」金八珍笑著插嘴。
      「羽仔,等會兒叫蝴蝶脫下,你穿給我看。」無豔笑開了整齊貝齒,嬌媚地眨了眨眼。

      說愛,既容易,又困難。
      有人主動,有人被動,有人可以掛在嘴邊,有人卻千回百轉礙難出口。
      個性均屬內斂保守不擅表達的兩人,長久的愛慕不會因一場擁抱就此急轉為相愛,除非一方跨越語言障礙正式表白,然而剖心以對訴諸言語卻是兩人最缺乏的勇氣,期待對方主動的怯懦則將關係更推入被動的窘境。
      於是當擁抱鬆開後,就陷入尷尬,那份眾人皆看穿唯當事人仍然遮掩的曖昧,於眼波閃避間,更加欲蓋彌彰。
      不料無豔突來的笑容與嬌俏表情,那只針對羽仔的要求,即使是玩笑,亦讓羽仔瞧得一顆心彷彿長了翅膀,不知飛到哪兒去了,連拒絕也說不出口。

      「我……妳……」
      『我更想看妳穿。穿在妳身上一定美極了。』
      羽仔暗惱自己的口拙,一句違背個性,略帶調情意味的話語,硬是噎在喉口,支支吾吾,訥訥不成語,只能放任彼此的視線糾纏,進退不得。

      「羽仔穿起來,恐怕得塞兩顆柚子。」
      金八珍格格亂笑再次插嘴,滿場轟笑聲鬆解了纏綿的凝視,無豔噴笑,淚水再次潤濕了笑瞇的眼角。
      「有這麼好笑嗎?」羽仔嘆口氣,掏出手帕,為無豔拭淚。關於無豔,雖是口拙,行動卻總是快過思考。

      「不像啊,除非裡面有穿內衣固定,不然應該會滾到兩邊。」秋君煞有其事地在胸前比劃著。
      「你倒挺有研究,敢情是已有經驗。」秋君的一番老實話卻引來金八珍狂笑。

      這下倒好,所有人眼光突然都射向君憐,只見她驀然紅了一張臉,神態扭捏,簡直不打自招。
      「君憐貨真價實,當然不會滾到兩邊。」秋君理所當然地,完全錯解眾人注目的焦點。
      這下子連羽仔也笑出了淚,金八珍更是咳嗽不已,君憐一張臉由紅轉白,連連蹬腳。
      「我沒說錯啊!妳……妳們平日也都有穿內衣嘛。」氣氛斗然轉為尷尬,秋君急欲解釋,卻是愈描愈黑。
      「我跟君憐真的還沒有……」眼見解釋只換來更響亮的笑聲,再見君憐惱怒地瞪視,秋君急得更加語無倫次。
      「你這個呆子!」又羞又惱,君憐狠狠往秋君腳上一踩。
      「又被那隻昆蟲害了!」樂極生悲,秋君痛得單腳跳圈,不禁咒罵起蝴蝶。

      「一個裝男人,一個扮女人,這兩個真是……」看著舞動中的兩人,君憐搖著頭轉移話題。
      「我現在相信,感情,不會因歲月流逝而改變。妳看,他們以前不也是這樣跳舞嗎?對於彼此,他們仍然停留在十五年前。而不論結局如何,我依然沒有插足的餘地。」無極抬手拭淚有感而發。
      「無極……」不知該如何安慰,君憐擁住無極的肩。
      「不屬於自己的,強求不來,是該放下了。我該感謝他們的,若非蝴蝶回來,我懷抱的,永遠只是一個夢。若不是阿月有意退讓,我也無法真正看透,在這段關係中,自己的定位到底在哪裡。」
      「妳能看開就好。」

      『還有一個人知道真相,而他,不見得會沉默。』
      羽仔想起蝴蝶回來前一晚,眾人在萍山聚會時,秋君最後說的這一句話。

      「秋君,事發三年了,我不認為他會吐露真相。」走到秋君身旁與之並肩,羽仔發表自己的看法。
      「音樂快結束了,我得回櫃台去。」秋君突然往外走,用眼神暗示羽仔。
      羽仔默默跟著,不了解秋君為何突然變得神神秘秘。

      ※

      與燕歸人的關係不再是秘密,談無慾跨進泊府,大剌剌指名要找燕歸人,直接便往後棟廂房走。

      「都幾點了?妳這叫虐待勞工。」
      「早也不准,晚也不准,都是你的話。」

      甫穿過中堂,便聽到泊家兄妹的爭執,談無慾露出笑容,朝後花園走去。後棟廊下,泊家兄妹正圍著茶桌對坐,大眼瞪小眼地吵著架,燕歸人則好整以暇地靠著房門,雙手抱胸,微笑地看著兩兄妹的唇槍舌劍。

      「哥!反正他也沒事,教我功夫總比盯著我盯出青光眼要好吧?花錢請個不做事的人,真不懂你做生意怎麼會賺錢,不是虧本生意不做的嗎?」西風振振有詞。
      「哈!倒要妳來教我怎麼做生意了?妳行,明天開始咖啡館歸妳管,三個月沒倒店,我便順了妳,還稱妳一聲祖奶奶。好吃懶做,沒賺過一毛錢的人也知道什麼叫生意。」
      「好!你說的!」西風桌子一拍,豪氣萬千。「管就管,如果三個月沒倒店你可不能後悔。」
      「廢話!難道這幾年我是白做的嗎?咖啡館基礎穩固,妳就算在那裡當門神嚇人,也不會倒,妳哥我是經營之神。」泊寒波後悔,開始找台階下。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
      「好,三個月,妳若能讓業績增長兩成,我便算輸。」泊寒波出難題,提高對西風不利的賭局。
      「兩成?一成就已經很困難了,你耍賴!」西風刷一聲站起,暴跳如雷。

      「兩成倒也不難,我不是經營之神,卻也可以幫妳達成。」談無慾從穿堂笑著插嘴,捅了泊寒波一刀。
      「談叔叔!」西風雀躍地奔向談無慾,一把抱住他,好不熱情。「快說,你要怎麼幫我?」
      「喂!」泊寒波氣得吹鬍子瞪眼。「出賣朋友是會絕子絕孫的。」
      「哈!既然我兒子不能和你女兒指腹為婚,不出賣豈非虧更大?」談無慾一句話同時取笑兩人。
      「哈哈哈……」一直在旁默默觀望的燕歸人,直到這時才笑出聲。
      「笑什麼笑?我是在幫你解圍呢!」泊寒波瞪燕歸人一眼,挑戰地看向談無慾。「咖啡館生意已經很不錯了,要再加兩成談何容易?」
      「就是啊,談叔叔,我們要怎麼做?」西風拉著談無慾的手臂直搖晃,已經將他視為合夥人。
      「簡單。首先辭退兩名店員,由你們兩人替補。」談無慾指著西風和燕歸人。「你們都不支領薪水,省下兩份薪水就差不多快一成了。」果然是大掌櫃,談無慾快狠準一擊命中。
      「對對對!」西風猛拍手。「談叔叔果然是經營之神。」
      「哇!別人的孩子死不完就對了!口口聲聲時局如何如何,硬是不忍裁員,裁我的人倒是眉頭都不皺一下。」泊寒波指著談無慾開罵。
      「兩千人或許裁不下手,兩個人卻是易如反掌。」談無慾不但不生氣,還乾脆坐下來,順手為自己倒上一杯茶。「泊府的待客之道,越來越客隨主便了,我自己來。」
      「他為什麼要幫西風?」泊寒波指向燕歸人問。
      「他的工作不是跟著西風嗎?你不怕西風趁上班時跑掉?」喝口茶,談無慾笑著反問。
      燕歸人再次笑出聲。
      「對啊!他總不能站門口當門神嚇走客人吧。我煮咖啡他端盤子,反正他領的是茶行的薪水,不叫來打雜豈非可惜。」西風佔了上風,輕鬆地入座喝茶。
      「那他改領咖啡館的薪水。」泊寒波氣急敗壞,忙改弦易轍。
      「可以。不過這三個月我是經理,他若領咖啡館的薪水,這期間就要對我言聽計從,不能再跟著我。」西風機敏地回應,談無慾與燕歸人皆暗中佩服她的舉一反三。
      「很好,豬仔換了猴腦袋,就是妳現在的德性。我倒要看看妳如何補足另外一成。」泊寒波口頭嘲諷,實則暗喜西風的聰敏。
      「談叔叔,那另外一成要怎麼辦?」雖聰敏卻是毫無經驗,西風將談無慾當成了救世主。
      「如果妳今晚放過他,改明兒個我便告訴妳方法。」談無慾站起身。「自來到台灣,還是頭一次遇見同鄉故人,我想找他好好敘個舊。」
      「應該的,我知道你的來意。」泊寒波也站起身,片刻前的爭執完全不放心上,從口袋掏出一把鑰匙。
      「好好聊,別在意時間。這是後門鑰匙,自己開門進來。」泊寒波將鑰匙遞給燕歸人。
      「那我出去了。」燕歸人接過鑰匙,隨談無慾走向後門。
      「喂!你會不會迷路啊?」西風對著燕歸人背影喊。
      燕歸人只是回頭向西風揮個手,提腳跨出泊府。

      「哥,他才來兩天,路不熟,天又暗,萬一迷路了怎麼辦?」西風擔心地。
      「難不成妳的聰明是曇花籽嗎?才剛誇妳聰明。跟妳談叔一起,還怕他迷路?」
      「我只是擔心嘛。」
      「這叫關心則亂嗎?」泊寒波開起玩笑。
      「老愛胡說!」西風紅了臉,一溜煙地跑走。「我要去睡了。」

      『不會吧?』
      看著西風背影,泊寒波好半天合不上嘴。

      ※

      秋君沒回櫃台,卻是來到後院廊下,見左右無人,這才開口。
      「三年來,談叔他們雖懷疑大島便是吞佛,無奈金姨、慕叔叔對他的聲音、面貌印象模糊,無法證實。今天無極已經證實用電話報訊的人是赦生,如此便間接證明大島便是吞佛叔,否則赦生再如何神通廣大,也無法得知鬼梁的行程。」
      「算一算,赦生至少已經回來近三年了。我有個感覺,赦生一定就在我們周遭,才能及時聯絡我們。」
      「嗯。三年來雖有驚無險,但隨著蝴蝶歸鄉,情況已大不相同。老實說,蝴蝶這次回來,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這小子不若他表面的簡單。阿月認為鬼梁覬覦她一事,舞女們都知曉,蝴蝶只要稍作打聽便不難得知,但應可瞞過同性戀一事。沒想到才一天,就被蝴蝶看破手腳。找無極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固然是因為阿月有意退讓,但臨時找不到足堪信任的女子擔此重任,也是失敗的原因。而鬼梁持續監視阿月,若阿月與蝴蝶之間有什麼變化傳進鬼梁耳目,吞佛勢必壓不下。假若真如此,權衡輕重,吞佛可能被迫揭發真相。」昏暗的廊燈下,陰影罩住半張臉,秋君顯得憂心忡忡。
      「畢竟是胡爵士唯一的後代,爵士對談叔和慕叔叔更是恩重如山,我可以理解大家極力要保護他的心態。但還是應該告訴蝴蝶真相,以免他在不知情下反而壞事,好比今晚。今晚雖沒有鬼梁的手下在場,但難保不會傳進他耳中。」羽仔皺起眉,指了指廳內。
      「他已經察覺,所以才變裝。雖是誇張了些,但小姐們和舞客似乎沒有人看出他是男人。不過,一次可以視為惡作劇,再一次恐怕就會引起懷疑。」
      「他才回來不過兩天,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也不見他向小姐們打聽啊。且阿月確實隱藏得很好,三年了,連小姐們都相信此事,月公子之名更是已傳遍大稻埕。」
      「恐怕是第一天晚上鬼梁突然來訪讓他察覺的。鬼梁對隱私的探問,和阿月的警戒,太多的疑點。」
      「怪就怪在大家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從前那個驕縱頑劣的男孩,忽略了他的成長。我們對他的認知有十五年的落差,這期間,他不僅取得學位,也遊歷很多國家,我們都太自以為是。」
      「哈!真應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誰想得到他竟然有遺傳到爵士的頭腦和商才。不,也許更刁鑽。」雖是貶抑之詞,秋君的表情大有佩服之意。
      「是啊,而且拿得起放得下魄力十足。在尚未證實的當下,就想出關閉洋行的主意。」
      「羽仔,說到蝴蝶,恐怕我比阿月更了解。這點,我覺得很可疑。」秋君又變得神秘兮兮,語意不明。
      「倒忘了你們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想說什麼?」
      「我覺得……」秋君壓低聲音。「蝴蝶早在回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一切了。這兩天,他不過是在演戲。」
      羽仔還來不及對秋君的推測做出反應,一道金色身影衝進後院,從兩人中間穿過,奔向院外,身後還跟著兩位想一親芳澤的舞客。

      ※

      「如此大費周章,只為了一支舞,短短幾分鐘,值得嗎?」音樂已近尾聲,公孫月忍不住發問。
      「體會妳當男人的心情和感覺,值得。」緊貼的面頰鬆開,蝴蝶看著公孫月,表情不再戲謔。
      「哈!擁有男人內在的女子,和擁有女人內在的男子,就跟普通男女一般存在性別差異,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關鍵在於真假。」蝴蝶也不反駁,微微一笑。
      「真正的性別不是外表能判別的。」公孫月不甘示弱。
      「妳又憑什麼判別我現在的感覺不是真正的女人呢?還是說,我跟妳跳舞,會替妳惹麻煩?」蝴蝶反將一軍。
      「你!」一句話說得公孫月無言以對,腳步停了下來。
      「這是默認嗎?」蝴蝶再次滑出未完的舞步,眼光上下打量公孫月。「還沒跳完呢。這件禮服本是打算我們結婚時讓妳宴客穿的,沒想到卻是穿在我身上。」
      「不要擅自決定我的未來。」
      「所以妳也別擅自決定我應該愛誰。」
      第一次發現蝴蝶口舌鋒利,公孫月噤口,乾脆沉默打算拖完時間。見公孫月不再回嘴,蝴蝶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跟我玩諜對諜?阿月仔,我會讓妳認輸的。』

      「可以請妳幫個忙嗎?」蝴蝶湊進公孫月的耳朵。
      「那要看是什麼忙?」
      「妳一定會願意的。我帶了幾十箱東西回來,還沒拆箱整理,除了送他們的禮物之外,大部分是送妳的衣物用品。既然妳用不上了,我想就改送給無極她們。只是我不知道哪個東西適合哪個人,妳比較了解她們的喜好,就請妳幫忙分吧。」
      「請她們自己挑不就好了。」
      「妳要我跟她們說因為妳不要,所以給她們?雖是事實,也未免太掃興。」

      音樂結束,滿場觀眾報以熱烈掌聲,蝴蝶戲作十足,向公孫月行禮後,一手牽著她,一手拉起裙身,強迫她一起向觀眾行禮,不忘露出羞赧的笑容。

      「什麼時候?」趁低頭行禮,公孫月恨恨地。
      「就明天吧。堆在房裡,我連走路都有問題。」
      蝴蝶向觀眾行飛吻禮,幾位男舞客似乎想請他跳舞,走進場中。見瞄頭不對,在下支舞曲響起前,蝴蝶衝出舞廳,沿長廊至底端,推開安全門出了後院。蝴蝶從羽仔和秋君兩人中間穿越,連招呼也不打,衝上停在出口圍牆外等候已久的黃包車,拉下車篷蓋住身影,在舞客們懊惱的嘆息中沒入黑暗。

      「哈!這叫顛倒眾生嗎?」秋君搖著頭看著陸續回到廳內的男舞客。
      「我可以不用穿那件衣服了。」羽仔調侃自己,表情卻是真的鬆了一口氣。
      秋君大笑,想說什麼又停住。
      『無豔的玩笑,你倒是當真了。』

      「得知赦生回來,我現在反倒擔心他。」秋君看著蝴蝶消失的方向,轉移話題。
      「赦生?這我就不懂了。」羽仔看了看手錶。
      「羽仔,你真是不知不覺。」秋君搖著頭。「赦生從小就喜歡無極,你不知道嗎?」
      「啊?」羽仔張大嘴,彷彿剛吞了一顆蛋。「你是怎麼知道的?」
      「哈!其實我也不知道,是聽我爸說的。赦生離開後,他無意中說起,出事前一年的過年,大家領完練爺爺的紅包後,曾聽見九姨鼓勵赦生採取行動約無極出去。」
      「無極知道嗎?」
      「無極只喜歡蝴蝶,應該是不知道,就算知道又能怎樣呢?一廂情願這事兒,無極比任何人更清楚。」
      「聽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她們四個人中,無極是最早被金姨收養的。她來了之後,我爸就常把我丟給金姨,叫我跟無極玩,而金姨最後總是把我們丟給赦生照顧。碰到練爺爺回萍山的日子,金姨去藝旦間前,都會先把無極帶去貨運行,請九姨照顧,都是赦生陪她玩哄她睡,無極因此常留宿貨運行。幾年後君憐來了,赦生也大了,才漸漸改變。我該回去了,慕少艾還在實驗室呢。」
      「暗中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又不能現身,不能表態,情何以堪。」秋君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羽仔的肩。「晚安。」

      ※

      夜色中,兩人刻意一前一後,隔著一段距離慢慢踱步,誰也沒有開口,一路上不時有人向談無慾問好。鬧區漸近,洋行大樓就在前方十字路口。
      「前面那棟最高的大樓就是洋行。」談無慾停下腳步,指著前方大樓,這才發現頂樓蝴蝶的房燈亮著。

      『我明明熄了燈……蝴蝶回去了嗎?倒真早,還以為會待到半夜呢,敢情又被阿月整治了一頓,敗興而歸。』

      「談叔果然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燕歸人對著談無慾背影,語帶尊敬。
      「於我而言,卻不是什麼可喜之事。我這張臉,在大稻埕走到哪裡都會被認出來。」
      「好雄偉的建築,我們要去洋行?」燕歸人仰視洋行大樓。
      「本來是想帶你到我辦公室,但現在蝴蝶已經回家,我不想讓他察覺。泊家有西風在,笑蓬萊人更多,我們得找個隱密不會被認出來的地方。」
      「我懷疑有這樣的地方,除非你改頭換面,或者暗無天日。」燕歸人取笑地。
      「這倒提醒了我,至少不會被打擾。」談無慾靈光一閃,率先前行,穿越十字路。

      ※

      羽仔跨上腳踏車出了後院,繞至前門,往廟口而去。一路想著與秋君的對話。騎過廟口,轉進大稻埕最繁華的地段,抬頭望向前方十字路口斜對角,巍峨聳立的洋行大樓。頂樓的燈亮著,想像蝴蝶可能正在卸妝更衣,不禁露出笑容。
      俯下頭繼續直行,接近十字路口時,談無慾與燕歸人一前一後從他面前快步穿越十字路,離開鬧區。

      『那不是談叔和燕歸人?這麼晚了要去哪裡?怪了,那是貨運行的方向……』
      羽仔停下車,望著兩人背影,沒有出聲招呼。再度直行,過個路口,來到小吃攤雲集的電影院附近時,停下了車。
      『慕少艾一定沒吃晚飯,買點什麼給他。』

      羽仔抵達時正逢晚場開演前,人潮雖退,但逛完街前來吃宵夜的客人仍阻塞了半條馬路,忙碌準備收攤的小販發出各種聲響,更增喧嚷。推著腳踏車穿過攤販群,擠到電影院對面的包子店前,買了兩個包子。等待期間,無意識地回望著電影院入口處張貼的海報。
      「咦?」
      一人的背影引起他的注意,但燈光不明且隔著攤販與人群,羽仔往前幾步欲看清楚。
      「先生。」
      小販卻在這時叫住他。接過包子再回頭時,那人已經進入電影院。

      『大概是一路上想著這事,所以眼花了。』
      再次跨上腳踏車,騎到藥廠。正是當年付之一炬的笑蓬萊藝旦間舊址,後由慕少艾買下,改建成藥廠。
      藥廠大門深鎖,亦無燈光透出,羽仔直接繞到後門。實驗室在藥廠最裡面,燈光從玻璃窗透出,羽仔將腳踏車靠圍牆停好,推開未上鎖的柵門,進入窄小的後院,拿出鑰匙開後門。

      「怕你餓死,給你帶了包子。」
      羽仔邊開門邊輕鬆地說著,一向嘲諷的回應卻隻字未聞。羽仔納悶地走入,燦亮的日光燈下,只見瓶瓶罐罐,哪有慕少艾身影。
      『不是說今晚要熬夜?難道回家了嗎?』

      等了一會,不見慕少艾返回,羽仔看了看錶確認時間,關了燈,出了實驗室,跨上腳踏車,消失在黑暗中。

      ※

      電影院沒有嚴格的場次管制,有人中途進入,有人中途離開,也有人連看兩場,但大部分的人還是會按照場次時間觀賞。
      洗衣店老闆赦生抵達電影院時,上一場還剩幾分鐘結束,但已有早入場的觀眾開始步出離場。
      九點半開演的最後一場電影,撕票口等待入場的人不多,他決定跟這群人一起進入,於是他壓低帽沿,藏身在黑暗的柱旁。
      散場人群散去,觀眾開始入場,他走在最後,售票口方向傳來遲到的觀眾喘氣買票的聲音。
      他走入院內大廳,面對著以單雙號劃分的兩道門,左右底牆還有兩個走廊。從單號入口走進電影院內,站在最後一排位置後面觀察地形和確認位置。
      長方形的戲院內部,兩直兩橫的走道將座位劃分成井字形,除了他背後的兩個出口外,橫向走道的兩邊各有一個出口通到走廊,總共有六個出口。座位均分成三段,每段十二排共三十六排,每排有三十個座位,中間區域有十四個,左右兩區各有八個。
      他納悶為何會選擇並非觀賞最佳位置的十一排十五號,但他隨即發現,十三號和十五號之間隔著走道,而十二排的後面也是走道而且還是出口。當這扇門打開時,從通道射進來的燈光,會照在十一排、十二排十七號到二十一號的位置上,不會影響到十一排十五號的視線。

      『原來如此。』
      從底牆出口和第二十四排後的出口進入戲院,走到第十一排距離較遠,勢必影響別人觀看,而在非客滿的場次中,大部分的人會劃中間偏後的位置方便觀賞。這個位置不僅出入方便,引起注意的機率也最低,不論聯絡人是先入座等開演後再接近,還是中途入場,皆不會影響觀眾視線。
      坐定位子後他發現,前十二排除了自己外根本沒有人坐,他放低坐姿後,後面的人也很難發現這個位子上有人。
      偷眼回望場內,心態使然,單獨一人的觀眾看起來都很可疑。燈光暗了下來,微帶緊張地盯著銀幕,怕引起別人注意,他謹慎地不再回頭注意背後的出口。

      ※

      貨運行的後門雖有上鎖,但燕歸人只稍一使力,便將鎖整個從門板上卸下。談無慾率先進入,點燃蠟燭,帶著燕歸人進入客廳,將九禍的辦公椅拉到供桌前。
      「坐。」談無慾坐上金八珍慣坐的靠背椅。
      「這裡是?」燕歸人環顧室內一眼。
      「這裡是故人居所。我想知道你來台灣的過程和目的。」談無慾直接進入重點。

      燕歸人思考過後,緩緩開口。
      「自從那年,在火車上揀到寫有你名字的字條與你聯絡上後,我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再與你見面。兩個月前……」燕歸人停頓了一下,露出悲傷的表情,談無慾沉默地等待。
      「我被調派到香港,就在蝴蝶號抵達香港的前兩天,我任務結束正預備返回上海,不料一個同事任務失敗被殺,上級緊急召開會報,我才得知那位同事原是擔任專諸,三天後要隨同蝴蝶號來台灣。當得知談叔是此地接頭人後,我便向上級表示願意接任,所以就來了。」
      「任務內容是你們那邊策劃的?」
      「不,上船前的工作會報上得知,這個行動我方是配合外國的情報單位,但並未告知真正的主事者,我只知道這是個代號刺客列傳的神秘組織。」
      「會是哪一國?」
      「我不確定,英國、美國、法國都有可能。所有行動透過一個叫荊軻的人策劃執行,這個人此刻應該已經在台灣。」
      「除了荊軻和專諸,還有哪些人?如何加入的?」
      「這點我也不清楚,你應該了解,為了聯絡網的安全,若非絕對必要,是不會探問的,即使是同一件任務,以免一人失敗,禍及全組。上級給我的命令是將那個木箱混入船主,也就是蝴蝶的船艙。至於到台灣後,與你碰頭,其他就只能等待荊軻的聯絡。」
      「你是從哪裡上岸的?」
      「船靠岸後,木箱由你負責運送,我則游到西北角,上山至一個海邊小屋。」
      「西北角的小屋?」過於震驚,談無慾站起了身,將神主牌木箱門打開。「是這間小屋嗎?」
      旱魃夫妻的神主牌映入眼中,燕歸人嚇了一跳。
      「是!小屋裡有他們的畫像。」燕歸人想起畫像上的簽名。
      「原來如此!」談無慾恍然大悟。
      「熱水、包子、腳踏車、地圖,那不是你安排的嗎?」
      「不是,我應該在笑蓬萊接應你。也就是說,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聯絡人,不,該說是成員之一,才可能事先了解你的路徑,安排小屋讓你梳洗。而且他必定也知道我是接應人。」
      「你認識?」
      「□□不離十。他叫閻赦生,這個屋子的主人,她的兒子。」談無慾指著九禍的神主牌。「海邊小屋嚴格說來也算是他的產業。」
      「他便是荊軻?」
      「應該不是。」重新入座,談無慾喃喃自語。「外國情報局?以他不隸屬中國情報局的立場,確實有可能成為外國情報局在日軍的臥底。」
      「你知道荊軻是誰?」
      「我只是猜測。」談無慾搖了搖頭。「木箱內的東西是什麼?」
      「不清楚。你還沒有打開來看?」
      「沒有。只交代那是機密,不得打開觀看。既要我接頭又不讓我知道,不是不信任我,就是擺明著耍我!」一向掌控全局的談無慾,自覺不受尊重,氣呼呼地抱怨。

      「對了,你父親呢?」自覺失態,談無慾轉移話題。
      「六年前因胃病過世了。」
      「這種工作,飲食無法正常,他胃一向不好。」談無慾嘆口氣。「珠遺呢?」
      坐回椅上,深吸口氣,燕歸人困難地開口。
      「去香港前,我先經過廣州去見珠遺,才知道她……死了。」
      「怎麼死的?」

      珠遺被送到廣州的孤兒院後不久,就被安排給一戶農家收養。農家太太臥病在床,育有一子,無女兒幫忙家務,諸多不便。珠遺自小懂事又勤勞,小小年紀一手扛起家務,生活雖清苦,但能填飽肚子已算萬幸。
      燕歸人找到珠遺之後,兩小無猜漸漸轉為男女之愛,無奈軍旅生涯漂泊,兩人始終聚少離多。隨著年紀漸長,珠遺出落得愈發標緻,上門求親者不在少數,其中不乏家境富裕的地主表明要娶珠遺為妾。
      老太太過世,大哥也成家,疼愛珠遺的老農,見燕歸人人品長相皆好,頗為中意,求親者不論聘禮多少,一概擋下,為兩人訂下婚事,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見到兩人成婚。
      抗日戰爭爆發,時局愈發混亂,燕歸人苦無機會重返廣州,就連通訊也倍加困難。而戰爭也讓生活愈加清苦,老農故世後,嫂嫂禁不住金錢的誘惑,竟與大哥串謀收下高額聘禮,怕她逃家甚至將她囚禁,逼迫她下嫁給大地主當妾。
      珠遺悲憤莫名,在成親前一晚,穿上喜服,將棉被撕成長條上吊自殺。
      燕歸人直到半年後的兩個月前經過廣州,才得知她的死訊。

      「我原本要告訴她,等我從香港返回後便迎娶她的,誰知道……」燕歸人痛苦地掩面。「都是我的錯。」
      「時局如此,你何錯之有。」談無慾走至他身前擁抱住他。
      「我應該早一點……我總是想再等幾年,再多存一點錢,讓她過點安定的好日子……」壓抑兩個月的悲傷在談無慾懷中爆發,燕歸人伏在他肩上痛哭失聲。
      「我讓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我也已經三十歲,終於決定……」

      「當年我沒有能力收養你們,等到我有能力了,卻來不及。如果你能早點告訴我,如果我曾主動關心過你們……人生……總是太多的如果……」輕撫燕歸人的背,談無慾自責地。
      「若非談叔當年的奔走,我可能已經餓死街頭,豈能有今日?」擦乾眼淚,燕歸人重新振作。
      「與你取得聯絡後,我興奮地告訴珠遺,她高興得哭了。我們向天主禱告,希望你們平安幸福。珠遺還許下願望,希望有朝一日能與阿月重逢。如今……來的人卻只有我。」
      「我很高興你來了。」放開燕歸人,談無慾坐回椅上。

      「談叔,這趟任務,也許……跟鬼梁的傳言有關。」收拾情緒,燕歸人突然沉吟地。
      「什麼傳言?」
      「是美國中情局傳出的未經證實的情報。鬼梁在調來台灣之前在東北,有情報說他離開東北時帶走了最新的研究資料。」
      「東北?難道是?」談無慾再次震驚地站起。
      「惡名昭彰的生化工場。」
      「細菌病毒。他真是極端狂熱的好戰份子。」
      「據說,日軍將領並非全部支持該項計劃,而那位科學家成功研發出病毒後離奇死亡,資料不見,又恰逢鬼梁調離。鬼梁是支持該項計劃的鷹派,故美軍推測可能與他有關。」
      「難道歷史要重演?」談無慾臉色煞白。
      「談叔,你還好嗎?」
      「他們……」談無慾指著神主牌。「就是被鬼梁的毒氣間接害死的。」

      「為了將來合作,有必要讓你了解我們這裡的人事與現狀。」
      沉默持續了一會,談無慾從震驚中恢復,開始敘述蓬萊幫的過去與現在。

      『若真有此事,吞佛為何遲至今日,沒有傳來任何有關的消息?是基於保護立場,不讓我們涉入其中?』
      『如果他不知情,就表示鬼梁並非全盤信任他。如果他知情,他極有可能便是荊軻。但身兼臥底與主謀,一旦失敗,群龍無首,整個組織潰散,豈非過於冒險?如果他是臥底,情報是如何傳給荊軻?除非他們有直接聯絡的管道,也就是說……他可能知道荊軻的真實身份!』
      『我必須儘快與他取得聯繫。首先,要先找到赦生。』
      回洋行的路上,談無慾反覆思索,心事重重。

      ※

      與荊軻短暫交談後,赦生無意識地盯著銀幕,聽著對白,腦中回想著荊軻的聲音。

      「別回頭,聶政。現在還不是時候。」
      「說吧。」
      「曹沬就位了嗎?」
      「很好。把這個交給他,叫他依內容行事。」

      『聲音!原來他選擇電影院見面的原因不僅是因為面貌,還包括聲音。』
      赦生恍然大悟。在電影對白與配樂聲響中,短短幾句話確實很難辨認他的聲音和語調。
      『好聰明!若不是我聽過他的聲音,就是防止我將來聽出他的聲音。為什麼?因為我認識他!荊軻是他們的其中之一!』

      排除女性和談無慾,赦生回想著蓬萊幫每個成員的聲音,但他發現無法確認。
      吞佛離開大稻埕時,他還是個孩子,後來與吞佛雖有接觸,為了彼此安全,聯絡皆透過字條。僅有的幾次緊急電話通訊,也不是直接對話,而是以響鈴的次數做為暗號。一聲,代表他的身份曝光,必須緊急撤離,響三聲代表鬼梁要前往笑蓬萊,他必須立刻向笑蓬萊示警。

      『但吞佛叔有何理由不讓我知道他是荊軻?因為成員還有外人?』

      慕少艾和泊寒波的聲音他雖熟悉,但十年未交談,且刻意壓低加上電影的干擾,他無法確定。繼而想著秋君等人,他失笑了。十年前離開時,秋君十五歲,才進入變聲階段,就算沒有干擾,他也不見得聽得出來,當年十四歲還沒有變聲的羽仔就更不用說了。

      『開演三十分鐘後……他是早就在裡面了?還是那時才入場?』

      與荊軻相隔半小時,赦生也離席。出了電影院,攤販已經散去,赦生走在寂靜無人的街頭,慢慢往洗衣店而回。

      『他既然能神鬼不知地放電影票,也可以留下這封信,有何必須碰面的理由?』
      『測試我嗎?』

      隔著一段距離,一人盯著赦生的背影,悄悄尾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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