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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七章 千里緣牽(三) ...

  •   「散會後,請公孫小姐隨我去總督官邸,勿張揚。」

      送走鬼梁之後,大島面無表情地告知噩夢的來臨,愁雲隨即攏罩後台。眾人皆知曉深夜前往官邸代表何種意義,又將會發生何事。
      陸續送走了貴客,金八珍疲累地進入大廳,大廳內只剩大島和他的副官兩人。

      「大島先生……」金八珍走到他面前,面有難色。
      「我大可現在才告知並立刻帶走。提早告知妳,是希望公孫小姐有時間準備。」
      「能否請其他舞小姐……」
      「我再通融十分鐘。」
      大島用強硬而無情的時限阻止金八珍欲出口的求情。金八珍眼眶一紅,無言走向後台。大島揉著眉頭看著她的背影,再轉向坐於身旁的副官,疲累地按摩起太陽穴。

      滴答、滴答……
      鐘擺有規律地左右搖動,無情告知這場悖離世局的虛假只是前奏,真正的戲碼,隨著鐘聲滴答,殘酷催促著上演。
      變故來得太突然,時間又急迫,儘管眾人急思對策,卻是捉襟見肘顧此失彼,直到期限已到仍是一籌莫展。眾人沉默地坐著,唯獨談無慾近乎瘋狂地滿屋亂走。無極和君憐紅腫著雙眼,一左一右緊靠著默然卻平靜的公孫月。一向沉默的無豔靜靜坐在一旁,低著頭,習慣性地將馬尾拉至胸前,梳理永遠順不直的捲髮。

      「再十分鐘……」一進後台,金八珍的眼淚再控制不住滴落。
      「只剩大島和他的司機,如果我們半路劫車,殺了他們呢?成功機率很高。」泊寒波第二次提出劫車殺人的主意。
      「就說了這個辦法不可行!」慕少艾斷然地。
      「只要假裝成流氓搶劫不就可以了,何況你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吞佛。」泊寒波再次反駁。
      「他有副官在旁,如果他真的是吞佛,我如此冒失去問,若因此害他身份曝光呢?如果他不是,豈非洩了兩邊的底?」慕少艾氣惱地再次解釋。
      「死無對證,鬼梁又不能證明跟笑蓬萊有關。」
      「兩名軍官被殺,同車的公孫月卻失蹤,鬼才相信跟笑蓬萊無關。別忘了笑蓬萊的歷史。二十多年前藝旦殺人事件,錯在軍方和賈命公,所以金八珍能逃過,如果軍方真要入罪,她逃得了嗎?十年前火燒笑蓬萊,藝旦全數失蹤,你當真以為她能逃過只因為不在現場嗎?錯!因為她商界關係良好,是大稻埕舉足輕重的人物,沒有明確證據就抓她,恐引發反彈。金八珍是日方的頭痛人物,別賭她會有第三次逃離的幸運。」
      「叫無豔去探他口風呢?明的不行暗著來啊,如果他真是吞佛,也許有辦法。」泊寒波堅持己見。
      「你要我解釋幾次?現在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總督直接交辦的任務,誰也不能抗命!如果他是吞佛,又有辦法解決,早就暗中通知我們該怎麼做了。搶劫殺人說的輕鬆,高壓統治嚴刑峻罰,美其名夜不避戶,實則懼怕刑罰,連小偷都絕種了,有誰敢劫日本軍車?證據更是笑話。有了前兩次經驗,他要牽怒笑蓬萊還需要什麼藉口?」慕少艾像拿泊寒波出氣般,對著他發洩滿腔怒火。
      「不殺就不殺!那把人打昏好了。救了人將她們送走,把這裡也燒了,像以前一樣。」泊寒波仍不死心。
      「一樣不可行。對方不是賈命公而是總督。他一聲令下,還沒逃出台北城,恐怕就被抓了。」談無慾定下心,插嘴解釋。
      「何止台北城?日本人不把整座島掀了我頭給你!」
      「那就攻進官邸!」泊寒波一腳踢飛椅子。
      「哈!」慕少艾冷笑一聲,連回話都懶了。

      「別再為這事爭執,我去。」公孫月站起身,再度重申先前就遭否決的意見。
      「不行!別以為我不知道妳在打什麼主意。阿月,刺殺不成,一樣敗事。何況進官邸哪有可能不搜身。」談無慾一語道破。
      「那就讓我成為他的女人,總會有機會刺殺他。反正被污了身子,我也不打算活著。」公孫月淒楚一笑。
      「萬萬不可!」眾人齊喊。
      「阿月,蝴蝶總會回來的。」無極難掩心傷,抱頭痛哭。
      「那就只有自殺,讓他帶具屍體去……」蝴蝶二字入耳,公孫月穨然坐倒椅上。

      默默聽著眾人唇槍舌劍,無能發洩憤怒情緒,無豔幾近自殘地五指用力要將捲成海螺似的捲髮梳直,但髮尾越梳越糾結,越糾結她越用力。
      「無豔!別再梳了!」
      羽仔一聲喝斥,抓住無豔自殘的手,吸引了目光,眾人這才發現,無豔手指上纏著硬被她扯斷的髮絲,淚水從她低垂的下巴滴落。
      「妳會傷了頭皮。」羽仔解開纏於無豔指間的斷髮後,隨手拿起化妝台上舞女們套在假人頭上的長假髮,塞進她手中。「妳可以用這個代替。」

      「無豔……」
      公孫月怔愣地看著無豔手上的假髮一會,走向無豔,伸手抱住她的頭,而後輕撫著她的頭皮,忍了整晚的淚水滴進她的髮內。
      「謝謝妳救了我。」公孫月露出了笑容。

      ※

      除了瀏海上方多綁了一條束髮緞帶之外,沒有更衣,亦沒有特別裝扮,毅然隨著大島坐進車內,公孫月頭也不回。
      大稻埕的街道隱伏於黑暗,偶有的燈光像提示她決定生死的距離逐漸縮短。深夜行車,大稻埕至總督府不過幾分鐘車程,公孫月看著窗外那其實看不見的街影,大島則始終不發一語,瞇著雙眼,看著公孫月倒映在窗玻璃上隱約而平靜的臉孔。

      通過崗哨,穿過花園,大島紳士地牽著公孫月下車,進入官邸。大廳內靜悄悄地,只有一位身穿和服的中年婦人站在樓梯口等待。日本婦人帶著似妒恨似鄙夷的眼光上上下下掃視過公孫月,走至她身前嚴密搜身,確定安全後才不茍言笑地指示。
      「大島桑,大人請您今晚在休息室休息。」

      婦人帶著公孫月上樓,大島目送她上樓的背影,直到她通過鬼梁房門外的警衛,進入房內,這才轉身走進後方的休息室。
      將身體用力摔上床,大島閉上眼,緊握的雙拳重重搥向彈簧床面,發出悶著反彈聲。
      『可惡!』

      鬼梁披著睡袍,隻手稱顎,神態輕鬆地斜坐在窗邊一張雙人靠背椅上,茶几上的托盤內擺著洋酒與小點。燦亮的吊燈在高鼻深目間投下暗影,為緊抿的雙唇映上一抹冷酷,晶亮的雙眸毫不客氣直視公孫月。

      「坐。」
      鬼梁調整坐姿,朝身旁的空位輕拍了拍,動手為公孫月調酒。
      公孫月走進室內,環顧一眼,看向反方向的檜木大床,臉上波瀾不興。鬼梁拿起兩杯酒,走到她身旁,將其中一杯遞給她。接過酒杯,公孫月看向鬼梁,微微一笑,豪氣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
      鬼梁乾了杯中酒,正待開懷一笑,卻被突來的景象所驚,笑容頓時僵凝。
      當著鬼梁的面,公孫月一把扯下束髮緞帶,緞帶連同頭髮整個從頭上剝離,露出赤禿的頭皮,在燈下閃炫青芒!

      「請大人原諒!」公孫月九十度鞠躬,光頭向著鬼梁,反射燈光,更顯刺目。
      「妳!這是妳拒絕的方式嗎?」大感掃興,鬼梁憤怒地摔杯,玻璃碎了一地。
      「不是!」公孫月直起身,雙手解開皮帶往地上一扔。
      「大人長期軍旅生涯,軍中皆是男子,相信對同性戀應有所聞、所知。」公孫月迎著鬼梁目光,主動解洋裝鈕釦。
      「提這個做什麼?軍中環境特殊而已,大部分並非天生如此。」鬼梁看著她的動作。
      「很不幸的,我天生裝錯了身體,身為女子,卻擁有男人的靈魂。」
      「胡扯!」
      「正因為不敢欺瞞,所以以真面目相待。」
      公孫月脫下洋裝,露出蕾絲長襯裙。高挑修長的身體本應是嬌媚的誘惑,因著光頭而顯現詭譎的氛圍。
      「我不會,也不敢抗拒大人,坦承只是先求得您諒解,避免在過程中因假髮脫落而嚇到大人。」公孫月走至床邊,大剌剌地坐上床。
      「因為我只對女人的身體有感覺,若是無法讓大人滿意,絕非大人之錯。」
      勇敢地迎向鬼梁如刃目光,公孫月態度輕鬆自然,毫無女子面臨行房的羞怯,反有壯士斷腕的豪邁。
      「妳不怕我殺了妳?」鬼梁氣得青筋暴現。
      「大人若要殺,我也只能認命,我早就想擺脫這世俗不容,用假髮與女人衣物掩蓋男人內在的虛偽軀殼。死,並不可怕,只願下輩子能當個真正的男子。」
      「妳!」

      公孫月不再說話,只是低頭坐在床上等待。不抗拒的態度是最佳防禦,光亮的頭頂是所向披靡的武器。鬼梁愈發怒火中燒,走至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強硬地抬起她的頭。
      「妳當真以為這樣我就不會動妳?」
      鬼梁一把扯裂襯裙,瞬間公孫月上身只剩胸衣,並不豐腴的胸膛隨著呼吸劇烈起伏。
      「這副身軀與尋常女子有何差別!」鬼梁用力捏上公孫月光裸的肩膀。
      「如果大人要的只是女人的身體,今夜笑蓬萊內更能博取男人歡心的女人多不勝數,又怎會選擇我?」
      公孫月露出悽惻的笑容,站起身,將破碎的襯裙徹底扯裂,只餘內衣褲近乎裸露的單薄身體遮也不遮,蒼白的肌膚在燈下顯得透明。
      「如果大人不嫌棄,這副遭詛咒的皮囊獻給大人又何妨。」

      踢飛腳邊的襯裙,公孫月再度坐回床上,這回不再低頭,對上鬼梁的視線。在陌生男人面前衣不蔽體,女子應是急於遮掩,公孫月卻像男人般自然,彷彿將鬼梁當作同性,而那毫不畏怯的眸光,剛毅如慷慨就義的戰俘。
      裸露身軀上頂著一頭光禿,男人即便慾火焚身,也會瞬間冷卻。無預期面對這樣的公孫月,鬼梁早已興致全失,敗下陣來。

      「妳當真……為什麼?」為掩飾挫敗,鬼梁轉移話題,問出超過他能理解的問題。
      「為什麼嗎?我也很想知道,但這世上並不是每種問題都有答案。」公孫月再度露出悲哀的笑容。
      「妳不曾跟男人……」
      「是。若以跟男子行房的有無做為準則,公孫月確實仍是處子之身。」公孫月毫不隱藏據實以答。
      「很好,妳最好永遠如此。不論是真是假,從今天起,我會時時刻刻盯著妳,若讓我知道妳欺騙我……妳該知道後果。」鬼梁用力拉開門,房門碰一聲撞及牆壁。「大島!」鬼梁暴怒大喊。

      ※

      鬼梁步出房門的瞬間,公孫月癱軟於地,兩腿抖得無法爬行,雙手甚至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很想快速著裝,逃離虎牢,蔽體衣物就在眼前,但抖如危柳的身體不聽使喚,直到有人將洋裝披上她的身體,力氣才重新回到身上。
      「已備好車,我送妳回去。」大島避嫌地背過身。

      『好聰明!』
      想起剛入房時看見公孫月光禿頭頂的驚嚇,隱藏不住的佩服隨著唇角上揚。

      「我不認為總督大人是真的相信妳,他只是失了興致。」
      身後傳來輕微的格格聲響,大島知道那是公孫月打顫的齒列碰撞聲。
      「無論如何,這個辦法確實很妙,妳很聰明。至今為止,能從他手上全身而退的女人,妳是第一個。」

      吸口氣,大島突然改用台灣話,輕聲而流利地說著。
      「但我仍然要提醒妳,鬼梁是個很會記恨又殘忍的人,他不僅會暗中監視妳,還會把妳身家背景查個一清二楚,除非他調離台灣或死亡,或妳們逃離台灣,否則今後妳只要稍露蛛絲馬跡,跟妳有關的人一個也逃不掉。」
      「你……」公孫月驚訝地轉頭看向大島背影。
      「驚訝嗎?我身兼總督的翻譯官。」大島回過身,一抹冷笑浮上。「所謂知己知彼,你們學日文,難道日本人就不會學你們的話嗎?日本不是只憑槍桿子統治台灣的。」
      「是你們強迫我們學的。」不堪尊嚴受辱,公孫月反唇相譏。
      「妳很勇敢。」大島卻是不在意遭到頂撞,微微一笑。「妳一定很納悶我為何如此篤定妳說謊?」
      「你只是猜測罷了。」大島目光銳利如刀,彷彿被看穿心思,公孫月揀起皮帶掩飾動搖。
      「哈!就算是猜測吧。我並不認同強佔民女的行為,所以妳大可放心,我不會告訴總督實情。」
      「為什麼?」公孫月揀起假髮,卻不戴上。
      「也許只是想掌握妳的把柄以便將來利用而已。走吧。」

      「你就是吞佛叔叔吧?」
      公孫月對著走在前方的大島背影低聲發問,她雖然未曾見過,但這些年來已不知聽過多少關於他的事,早已把他當成親人般的存在。大島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詢問,在門口守衛的監視下,出了房,跨下樓梯。

      再次融入夜色,甫脫離魔爪的公孫月背著身看著窗外,然緊緊揪抓著放於裙上假髮的雙手,和粗重的呼吸聲,洩露了強行壓抑的澎湃情緒。坐於身旁的大島吩咐司機目的地後,同樣默然不語,只偶爾看一眼她光禿的後腦。
      前方笑蓬萊的燈光映入眼中,公孫月再忍不住,淚水洶湧而出,車未停妥,已衝出車外,奔進同樣向她奔來的談無慾懷中,號哭崩潰。

      笑蓬萊自此多了一寶,人稱月公子。
      周旋於富家千金、官太太之間的風流假男人。
      只是外人並不知曉,其背後的無奈與辛酸,或者說,一場沒有期限的酷刑。

      ※

      「蝴蝶……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可能已經自殺了,卻也因為你,我不能說出真相。」
      擦去眼淚,公孫月對著蝴蝶的照片自言自語。
      「讓你知道真相,你可能會想辦法刺殺鬼梁,我怎能讓你涉險呢?若是帶我逃走,那留下的人會遭到可怕的報復。我與談叔、金姨,和姐妹們的關係,大稻埕人盡皆知,撇也撇不清呀。除非談叔和金姨,連同我們姐妹一起走。」

      手指輕撫蝴蝶的臉龐,那是蝴蝶寄給她的最後一張照片。他的大學畢業照。

      「但現在的難處是,大家放不下這裡。金姨捨不下寒波叔和西風,寒波叔如今事業做得大,想放也放不下。無豔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失散的弟弟,君憐與秋君兩情相悅,而滄伯年事已高,怎能讓他老人家因為我們而老無所靠,又或離鄉背井呢。洋行如今雖然因著戰爭,貨源短缺,生意已大不如前,但這麼多人的生計要顧,談叔也無法神鬼不知的關閉,稍有風聲,鬼梁便會察覺。而我,也拋不下大家。」
      嘆口氣,將照片放回盒內。
      「帶著無極走吧,她從小就喜歡你,會是你的良配。」
      收起餅乾盒,放回抽屜。
      「希望無極能成功得到你的心。」
      夜幕已降,公孫月收拾心情,重新整頓儀容,出了房門,又回復顛倒眾生的月公子。

      ※

      拉開流籠柵欄,談無慾上到五樓,看一眼左方的辦公廳,因著船入港,廳內尚有幾名職員還在加班。
      「大掌櫃,你指定的木箱已經搬進去了。」一名職員看到他,立刻向他報告。
      「知道了。」
      談無慾進入右方大掌櫃的專屬辦公室,長條型木箱已經擺在辦公室靠內牆的另一道門旁。確認半月形封條完好無損後,打開門,進入他的私人休息室。休息室擺著一座衣櫃,還有一張小床。坐上小床,伸手往床板後一摸,衣櫃喀地發出輕響,隨即從中間一分為二,向左右緩慢移開,露出金庫暗門。打開暗門,吃力地將木箱拖進金庫後,走向角落的小櫃,掀開櫃上的珠寶盒,看了眼裡面胡夫人留給公孫月的珠寶首飾,長長嘆口氣。
      「但願這些珠寶,妳有戴上的一天。」
      闔上珠寶盒,將衣櫃恢復原狀,鎖上休息室的門,出了辦公室,走樓梯上到頂樓。

      蝴蝶洋行新辦公大樓的頂樓是為爵士準備的住宅,除了必要的公共空間和一間佣人房外,其餘空間隔成四房。談無慾住其中一間,一間是為平日住在笑蓬萊的公孫月所準備的客房,另有一間書房。視野最佳陳設最豪華幾乎佔三分之一坪數的主臥室套房,爵士只回來住過一次。爵士過世後,這些年來談無慾並沒有進住主人房,或許內心深處亦相信蝴蝶總有一天會回來。
      走進一塵不染幾乎沒有使用過的廚房,談無慾打開從美國進口,在台灣非常稀有的電冰箱,心不在焉地拿出一壺冷茶。無力又無奈地捧著托盤茶水,還未走到主人房外,便聽得房內傳出蝴蝶一句驚呼,不由得苦笑。硬著頭皮走進,穿過雜亂堆積的各式行李箱,發現秋君正被蝴蝶壓在茶几上,搖搖頭,將托盤往床上一放,坐上床。

      「你再說一次!」蝴蝶抓著秋君的衣襟,將他壓在几上,額上青筋暴現。
      「你就算勒死他,也不能改變她不愛男人,只愛女人的事實。」羽仔坐在窗台上冷冷地開口。
      「我不信!女人天生就應該愛男人。」蝴蝶近乎咬牙切齒,
      「我還以為這種事在英國比在台灣還常見呢。怎麼?你不知道有這種事嗎?」秋君用力甩開蝴蝶施暴的手,摸著脖子爬起身。
      「我當然知道有這種事!但我就是不相信阿月仔會是蕾……」像是說出口就等於接受事實,蝴蝶硬生生將詞句吞回肚,氣得踢椅子出氣。
      「那張椅子是你父親生前最愛坐的,你要把它踢爛,我也沒意見。」坐在床上的談無慾帶著一絲嘲諷,從蝴蝶背後提醒。
      「很好!我正要找你算帳!」有氣無處發,蝴蝶蹬蹬蹬衝向談無慾。
      「夠了!真是一點長進也無!冷靜!」談無慾站起身大喝。
      「冷靜?你要我怎麼冷靜!我盼望了十五年!」
      蝴蝶一拳擊向談無慾,談無慾手一舉格了開,順勢站起身,端起托盤,放至茶几,冷靜地為眾人倒茶。

      「十五年足夠改變許多事。蝴蝶,你如何清楚你一心所愛的,是現今的阿月,而不是九歲的她。」平板緩慢的語調似斟酌措詞,又似自我說服。
      「同樣的,十五年足夠確認許多事。我沒有辦法解釋,但我清楚自己的感情。你不是我,別妄下斷言。」
      「那麼我倒要問你。你也不是阿月,怎能決定她的感情?只因為你愛她,她就必須接受?十五年來,她鬆過口嗎?給你承諾了嗎?」談無慾直指要害。

      一句話問得蝴蝶詞窮,瞪著談無慾一會,沮喪地坐倒椅上,抓起杯子猛灌茶水,看得秋君、羽仔既同情又心虛。

      「是啊,是我一廂情願。十五年來她的確只回了我一封信。但是談叔……」蝴蝶神色轉趨溫和,第一次當著談無慾的面以敬語稱呼他。
      「關於公孫月,放棄遠比堅持困難,因為她是我今生唯一的夢想。四年前,爹地最後一次從台灣回英國時告訴我,當他問阿月仔想不想我,希不希望我回來時,她紅著臉回答,她在我素描簿上寫的字就是她的希望。爹地再問,如果我回來,她願不願意嫁給我?她沒有回答,但爹地說,那時,她的手上還帶著我送她的戒指。當時她二十歲。阿月仔從小就是這麼彆扭,做任何事絕不明說,總是要人猜,對任何問題,從來不直接回答,要繞好幾個彎。」蝴蝶溫柔地訴說這段過往,神色癡癡迷迷,令三人動容。
      「我媽說過,六歲看一生。九歲也好,二十歲也好,基本個性不是說變就變的,我是如此,秋君和羽仔也沒有多大改變。談叔,一個人不會突然改變性向。如果她天生如此,四年前絕對瞞不過爹地的眼睛。」
      這回卻換成談無慾無言以對,以喝茶掩飾動搖。

      「遊歷過歐美各國,交往過無數權貴,經歷過死亡與戰爭,我不再是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剛才阿月仔的態度太刻意了,我與她畢竟是童年玩伴,沒有愛情也有友情,她就算不表露懷念的態度,至少也不會急於打擊我,讓我認清事實放棄她。照理說,如此違反世俗之事,大可私下告訴我,或讓我自己發現不是嗎?有必要在重聚的當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公開?這完全不像她迂迴的個性。我不是沒有接觸過同性戀者,這樣的舉動,不僅不像他們低調隱諱的習性,更不像一件心事打三個結的阿月仔會做的事。你們有事隱瞞我對不對?」
      蝴蝶來回看著默然無語的三人,冷冷一笑。
      「不說沒關係,我會自己查出來。」
      「我只能說,對的答案不見得合理,合理的答案不見得對。時間不早了,我先去準備車子,你們等會下來。」無能回答,談無慾模稜兩可,悻悻然藉故離開。

      室內一片靜默,羽仔和秋君尷尬地陪坐,在不能說出真相的壓力之下,竟連敘舊的言語也一併吞落。
      蝴蝶突然又站起身,又出拳又出腳,擊打四處堆放的行李箱。
      「你們看看!這些全都是我買給她的嫁妝!」談無慾不在場,蝴蝶故態復萌。
      「這叫聘金吧?」翻個白眼,羽仔再度嘲諷。
      「看,我連新娘禮服都準備好了。」蝴蝶拿出白紗禮服,披在自己身上,一臉苦笑。
      「哈!乾脆你嫁給她算了。」秋君大笑。

      不知想到什麼,蝴蝶收起禮服,倒了杯茶水灌下,重新在椅上坐好,若有所思。
      「喂,她到底寫了什麼字?」秋君再掩飾不住好奇。
      「如果是你,你會寫什麼臨別贈言給情人?」蝴蝶笑著反問。
      「我會永遠等妳。」秋君生性浪漫。
      「邏輯不通!她當時才九歲。什麼情人,頂多把你當朋友看!」羽仔天生沒情調,一句話得罪兩個人。
      「你真是一點夢想都沒有!我看你還是答應泊寒波的作媒,娶西風好了,也免得孤寡一生。」朝羽仔翻個白眼,秋君搖著頭,一副很同情的樣子。

      「哈!別談這個了。我問你們,你們看過阿月仔……」莫名紅臉,蝴蝶欲言又止。
      「什麼?」羽仔莫名所以。
      「就是……」蝴蝶搔搔頭,表情尷尬。「就是……啊!囉嗦!就是跟女人做那件事啦!」突然又大起嗓門,還喘幾口氣。
      「怎麼可能會看見!蠢!」秋君大罵。
      「那……親親呢?」蝴蝶再問。
      「今天第一次看見。」羽仔老實地。
      「那你們怎麼知道真假?」
      「她自己說的。」羽仔、秋君異口同聲。
      「她說,你們就相信?哈!」蝴蝶看著兩人,露出詭異的笑容。
      「我們沒有不相信的理由,這又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她喜歡無極。」秋君急忙辯解,語氣幾分心虛。
      「嘖嘖嘖,無極是嗎?嗯嗯……就是因為她,才更加令人起疑。如果對象是君憐或無豔,也許我就信了。」蝴蝶改換高深莫測的表情。
      「君憐是我情人。」秋君趕忙切割。
      「無豔不是那種人。」羽仔也替無豔撇清。
      「哈!你們兩個真的不會說謊。阿月仔偏偏喜歡無極,這點就不尋常。」
      「日久生情,有什麼好奇怪。」秋君理所當然地。
      「先不管無極對我的態度,君憐不夠機靈,無豔嘴巴笨,如果這是一場戲,無極確實是最佳人選。」蝴蝶再度露出神秘的笑容,站起身。
      「算了,我也不為難你們。反正我有辦法查出她在瞞我什麼。別忘了,我才是笑蓬萊真正的頭家喔。」蝴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別亂來!」羽仔急口警告。
      「我向你們發誓,就算阿月仔當真愛女人,我也要把她轉性!」蝴蝶紳士地彎腰一禮,戲作十足。
      「你別亂來!」換秋君慌張警告。
      「我會讓她知道何謂真正的男人!嗯嗯……讓她嚐嚐男人的滋味……」
      「你別亂來!」這回是兩人同時大聲警告。
      「哈,你們緊張什麼!吃飯去。」
      蝴蝶腳踏旋轉舞步出了房,邊跳邊即興唱起歌來。
      「噜噜噜……天頂的月娘啊,妳兩頭尖尖,是在等待阮當來……團圓……」

      ※

      帶著燕歸人繞到泊宅後門前,盤算的腳步變得幾分遲疑,西風輕推開門後,躲在門板外探頭探腦地往內望。
      「怎麼了?剛才好像有看到茶行的招牌。」燕歸人心下幾分了然,壓下笑意,故意詢問。
      「正門是店面嘛,有工人在做事,不方便。」西風隨口敷衍,依然向內張望。
      「我是妳新請的工人,不是應該先看工作環境嗎?」燕歸人著實感到好笑。
      「跟我來,別發出聲音。」
      見後院無人,屋內也似乎平靜,西風回頭向燕歸人叮嚀後,左閃右躲地衝進後院樹下,又探出頭往屋子內張望。
      燕歸人正要跨步進院,忽覺背後有人,正要回頭,身後一聲噓,一人輕拍上他的肩。
      「別說話,看她要做什麼?」
      燕歸人回過頭,只一眼便確認眼前的中年男子必是西風口中的大哥,那雙圓眼和圓臉非常相似。
      燕歸人毫無被發現的窘迫,微微一笑,跨進院子,來到西風身後,泊寒波則躲進涼亭柱後。
      「妳到底在怕什麼?這不是妳家嗎?」燕歸人忍住笑意再問。

      『這小子倒是沉著。』泊寒波看著燕歸人背影,幾分佩服他處變不驚的自若。

      「誰說我怕!我只是……唉呀,你不知道啦。」西風說不清楚,只好撒起潑來。
      「妳是怕妳哥罵妳帶個陌生男人回家?」
      「又不是頭一次,我才不怕他罵。」受不得激,西風出了樹。「總之,等一下見到我哥,你什麼話都不要說,我會說服他。」
      「喔?不怕我罵?」泊寒波也走出涼亭,出聲嚇得西風一聲尖叫。
      「大哥!你幹嘛躲在那裡嚇人。」西風拍著胸口,惡人先告狀。
      「哈!妳帶著陌生男人鬼鬼祟祟地進門,我還沒問妳,妳倒比我還大聲。」泊寒波故作生氣。
      「大哥,他叫燕歸人,今天在廟前就是他救了我呢。」西風抓住泊寒波的手臂,撒嬌地搖晃。

      泊寒波上下左右打量燕歸人,燕歸人迎向他的視線,笑了笑,神態依然輕鬆自若。
      「所以呢?」泊寒波盯著西風,臉色鐵青。
      「有恩報恩啊。」西風愛嬌地眨了眨眼。
      「我們家的工人已經多到可以拿來晾乾了,都是托妳的福。」
      「反正我們家多個長工也吃不垮你呀。哥,他功夫可好了,我想向他學呢。」
      「好吧。」泊寒波走到燕歸人面前。「從今天起,你當她的跟班,不論她去哪裡,你都得緊緊跟著,如果讓我知道她再惹事生非,我就開除你。如果你沒跟好讓她溜了,我也會開除你。」
      「哥!這哪是跟班,根本是監視。」西風花容失色。
      「哈哈哈!小妹,妳有了一個這麼厲害的保鑣,從此打遍天下無敵手,成為人人敬仰的武林幫主,大哥恭喜妳啊。」強撐的臭臉鬆垮,泊寒波開懷大笑。
      「對了!你的第一件任務就是滅了西風幫!」泊寒波大笑著拍了拍燕歸人的肩膀,朝屋子行去。
      「哥!那我不要收留他了!」西風急得打消收留燕歸人的主意。
      「恩將仇報,豈是俠義之道。」泊寒波再次大笑,向西風揮手。「快去更衣吧,晚宴要遲了。」

      「你為什麼都不說話!」西風氣得跺腳,氣往燕歸人身上發洩。
      「是妳叫我不要說話的啊!」燕歸人無辜地聳肩,表情卻是明顯的故意。
      「你!」自作自受,西風懊惱地衝向自己房間,燕歸人提腳便跟。
      「我要回房更衣,你也要跟來嗎?」西風氣得完全忘了帶燕歸人回家的目的。
      「妳還沒告訴我,我的房間在哪裡?還有,衣服。」燕歸人拿出口袋內的斷袖。
      「你是我哥請的,去找他!」西風衝進自己房間,關上門,來個相應不理。

      搖頭苦笑,燕歸人站在西風房門口,正不知如何是好,泊寒波從房內出來,向他招了招手。燕歸人進入泊寒波臥室,泊寒波正從衣櫃內挑選衣褲。
      「你就睡她隔壁的房間。」
      「這套是全新的,我胖你壯,外套、襯衫尺寸應是差不多,但袖長、褲長可能短了些,我請佣人把褲腳放了再燙平應該就可以了,袖長就先將就。我帶你認識一下環境。」泊寒波將白襯衫、外套遞給燕歸人,拿著灰色西裝褲,率先出了房。

      「廚房、餐廳、澡間、廁所在右棟,左棟是佣人房,剛才那裡是後棟廂房,穿過這個中井便是前棟的茶行店面。今天在廟前的事我看到了,謝謝你救了西風。這丫頭從小被我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強出頭,惹事……」泊寒波邊介紹環境邊數落西風。
      「她很善良、勇敢。」燕歸人打斷泊寒波的發洩。
      「哈!」泊寒波回頭一笑。「才剛認識,你就看穿西風僅有的優點,看來她還真是易懂。她出嫁前,勞你看緊她。」
      「出嫁?」燕歸人好奇地。
      「是啊,她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夫,比我還寵她呢。」泊寒波眉開眼笑,說了多年的謊言,如今順口得彷若真實。

      燕歸人不禁好奇地想著,西風的未婚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子。
      『能應付得了她,倒也不平凡。』

      「會開車嗎?」泊寒波突然問。
      「會。」
      「車在正門口。」泊寒波神秘一笑。「你不簡單。」

      汽車尚是稀有品,絕大多數的人別說駕駛,連乘坐的機會也沒有,一般的流浪漢更不可能會駕駛。燕歸人依然只是微笑不多話。

      「褲子改好就出發。」從口袋掏出車鑰匙遞給燕歸人。
      適才在廟前的狀況,燕歸人已約略得知為蝴蝶號船主所舉辦的晚宴參加者中必有談無慾與公孫月,不禁面有難色。
      「送你們過去後,把車開回來嗎?」
      泊寒波再次打量燕歸人,神情轉為嚴肅。
      「不,你也去。」
      「你不懷疑我的來歷?」
      泊寒波手一揚,阻斷燕歸人的話語。
      「不管你認不認識賈康,就憑你剛才不怕事的氣魄,我相信不會看錯人。你不像一般的流浪漢,如果不是你願意,西風是拉不動你的。不過我不追問你從哪裡來,基於什麼目的進泊家,我相信沒有惡意。一起用餐吧,我並沒有把你當工人看待。所謂出外靠朋友,我介紹幾個年輕人給你認識。」

      「放褲腳不消幾分鐘,你先去房裡等著吧。我會叫人幫你準備日常用品。」見燕歸人沉默,泊寒波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往廚房方向行去。

      『真是意外的發展。只想隱身在此,再找機會與談叔見面,這下子全被他打亂了。也罷,聯絡來之前,走一步算一步。』」
      原路走回自己房間,燕歸人放開心結。

      ※

      對歐式建築一點也不稀奇的蝴蝶,看也不看笑蓬萊的外觀和內設,在圍觀群眾的好奇注目兼竊竊私語中,大搖大擺地上步上台階,走進笑蓬萊。

      蝴蝶洋行是最大也最具影響力的外商公司,蝴蝶君以新老闆的身份第一次來台,在北台灣商界引起不小騷動。加上他台英混血及小時住過台灣的特殊背景,其大名大稻埕人人耳聞,莫不想瞧一瞧是長得怎生模樣。
      舞小姐們早就知道談無慾今晚將在笑蓬萊宴請蝴蝶君,為了一睹蝴蝶風采,個個打扮得嬌艷萬分,期待餐後能有幸與蝴蝶一舞。
      蝴蝶一跨進玄關,小姐們全擠到門邊看,光那身英國貴族的打扮,便讓舞小姐們幾乎忘了廳內的舞客,七嘴八舌地品頭論足一番。

      小至貴族名流的聚會,大至皇室宴會,頂著貴族頭銜和英國最大貿易商繼承人的雙重身份,蝴蝶是倫敦社交圈最受歡迎的人物。英俊的臉孔上混血特徵雖不明顯,卻足夠為他的氣質增添幾分東方神秘,不論到哪裡都是女人注目的焦點。已經很習慣受注目禮的蝴蝶,對這群鶯鶯燕燕毫不放在眼裡,皮靴蹬蹬有聲,像陣旋風似地,穿過迴廊,直接跨上樓梯。
      小姐們望著蝴蝶背影長噓短嘆,莫不失望,但仍有不少人直說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帥的男人。有人低聲詢問蝴蝶尚未成婚是真是假,更有人打趣說,平日覺得羽仔和秋君長得不錯,今天和蝴蝶站在一起,就像進口蘋果旁邊擺一顆鳳梨叢。

      晚宴設在笑蓬萊的二樓,擺滿一整桌的台灣料理,正等待蝴蝶品嚐。
      慕少艾和金八珍等人已先行就座,氣氛透著緊張,誰也沒有說話。談無慾帶著蝴蝶進入餐廳,身後跟著羽仔和秋君。蝴蝶一一與眾人行擁抱禮,眾人皆緊張他擁抱公孫月時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阿月仔,好久不見,妳變了很多。」蝴蝶平靜地擁抱問候,與對其他人並無不同,但言語中的譏諷,人人聽得出來。
      「你倒是一點也沒變。」公孫月也毫不相讓。
      「也許改變的時候到了。」蝴蝶淡淡一笑。

      「這小子在打什麼主意?」秋君在羽仔耳旁低聲發問
      「不知道。」
      「剛剛才說要讓阿月知道男人的滋味,害我提心吊膽,怎麼到了這裡變這麼冷淡?」
      「靜觀其變。」

      正當注目焦點集中在蝶月之時,泊寒波帶著西風進入,燕歸人站在兩人身後。

      「有點事耽擱,來遲了。我為大家介紹。他叫燕歸人,是西風新交的朋友。」
      燕歸人從兩人背後走出,向眾人點頭為禮,眾人皆認出燕歸人是今日解救西風的大漢,除了當時躲在金八珍身後的公孫月。談無慾雖然對燕歸人的突然出現感到驚訝,但只聽泊寒波一句介紹,便猜出必與西風有關。

      談無慾是唯一知道情報局利用蝴蝶號運送木箱來台的人,但他並不知道木箱內的物品是什麼,也不知道任務內容。雙方聯絡過程中,對方只告知情報員的名字和密語,而他負責決定接應地點,並利用洋行大掌櫃接船的特權,安全運出木箱。選在笑蓬萊是因為此地是公共場合,龍蛇混雜,任何人來此都不會引起太大注意。至於之後要如何安排,只有專諸知道。
      只是萬萬想不到,專諸竟是故人,還陰錯陽差救了西風。在廟前兩人以眼神示意,從燕歸人鎮定的神色,談無慾明白燕歸人一開始就知道接應他的人是自己。既已提早碰了面,彼此確認了身份,而他又在廟前消失,談無慾心知燕歸人必找機會暗中碰面,沒想到短短時間內又被泊寒波帶到笑蓬萊。

      「燕歸人?你是……燕子?」公孫月站起身,又驚又喜,激動得眼眶泛紅。
      「妳是……阿月?」燕歸人隨機應變,假裝這時才認出公孫月。

      『這層關係並不礙事。無妨。』
      談無慾從表情已知道她認出了童年玩伴,眼見關係隱藏不住,只能順勢而為。

      「你就是燕子?」談無慾上前,隨燕歸人做戲。
      「談叔!我找了你們很多年,原來你們真的在台灣。」燕歸人伸出雙臂,擁抱談無慾。
      蝴蝶瞇著雙眼,盯著公孫月的一舉一動。
      「阿月姐,你們認識啊?」西風問出在場所有人的疑問。
      談無慾介紹在場人士給燕歸人認識,並簡短說明從前在上海與他的一段因緣。
      「那你為什麼來台灣?」西風再問,全然不知問的問題正中核心。
      「偶然聽說談叔到台灣的消息,且上海謀生不易,便打算來台試試運氣。」燕歸人早有準備如何應答。
      「原來如此,可真是巧。」泊寒波樂呵呵地。
      「哥,既然是談叔的舊識,那怎麼好意思請他當我們家的長工呢?」西風高興終於找到擺脫的好理由。
      「他身手好,有他撐腰,妳才不會吃虧。想必你不會反對。」已知道泊寒波企圖的金八珍用眼神向談無慾暗示。
      「那當然。西風是大家的寶貝,半點也不能出差錯,而且也該讓阿狗仔退休了。燕子,你可是責任重大啊。」談無慾順水推舟。
      「我會以生命保護。」燕歸人聽出談無慾贊同自己棲身泊家的暗示,誇張地接受託付。
      「你們都只會欺負我。羽仔,你怎麼也不幫我說話。」西風氣得嘟起嘴。
      羽仔微微一笑,正要回答,泊寒波一句話,又讓他扳起臉。
      「對啊,羽仔,有這麼一個比你英俊又比你耐打耐操的跟班,你不怕兩人日久生情,到時候老婆變成大嫂?怎麼樣?你現在點頭還來得及。」泊寒波開起玩笑,但逼婚的企圖明顯。

      『原來他就是西風的未婚夫。』
      燕歸人不由得多看羽仔兩眼。

      「我哥又在囉嗦我們的事了,別理他。」西風安慰生氣的羽仔。
      「哈!羽仔是鳥不是狗,逼急了不會跳牆,只會越飛越遠。」慕少艾替羽仔出氣。
      「喂!他們的婚事可是打從西風一出生就訂下的,你可別反悔。」泊寒波反駁。
      「我憑什麼反悔?我又不是孤獨缺。」慕少艾槓上。
      「夠了。今天是蝴蝶的洗塵宴。」金八珍打斷兩人的抬槓。
      「原來還有人記得我。」蝴蝶酸味十足地調侃。

      『看來是泊寒波一廂情願。』
      燕歸人有趣地看著眼前複雜的人際關係。

      席間,蝴蝶除偶爾瞄一眼公孫月外,反常地不吵不鬧,與眾人聊天敘舊,喝了不少酒。但這樣的良好表現,尤其預期中糾纏公孫月的畫面沒有出現,不知他心裡打什麼主意,更讓人七上八下,一餐飯吃得提心吊膽。

      雖然在意蝴蝶的反常,但與燕歸人的重逢成了公孫月逃避的絕佳理由,興奮地問起這些年的生活,和孤兒院時期的往事。
      燕歸人表面平靜其實深感處境為難尷尬,原是為蝴蝶舉辦的洗塵宴,卻因為自己的出現,意外成了焦點,頗有喧賓奪主之嫌。
      船上的經歷讓燕歸人為蝴蝶對公孫月的深情感動,但此刻蝴蝶的表現與船上告白時判若兩人,雖不知原因,卻也感覺蝶月間不尋常的氣氛,並察覺公孫月將自己當成了擋箭牌。對於公孫月的諸多問題,身為情報員的他著實不方便回答,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部分。

      「可知道珠遺的下落?」
      公孫月關心地問起,燕歸人只是搖搖頭沒有回答,但一閃而過的哀傷表情,落入始終仔細聆聽兩人對話的西風眼中。

      飯後眾人陪同蝴蝶下樓到舞廳,蝴蝶輪番請蓬萊三美跳舞,讓舞小姐們的期望落空。
      今夜雖然不表演,但熟悉的客人在場,難免也要應付一番。無極送平日頗為捧場的富商至玄關,櫃台上的電話響起,無極見秋君不在櫃台,順手接起。
      「喂,笑蓬萊。」
      「妳是?」電話那頭是個嗓音低沉的男子,語氣帶著警戒。
      「我是色無極。」
      似乎沒有預料到會是無極接聽電話,男子倒吸一口氣。
      「喂?有什麼事嗎?」
      「鬼梁正前往笑蓬萊。」男子急口說完,立刻掛斷。

      『這聲音……怎地感覺耳熟?』
      掛上電話,不及細想,無極急返廳內通知談無慾。

      事件發生後,這已是鬼梁第三次突然造訪,也同樣有身份不明者來電通知。之前幾次接電話的人是秋君,雖然秋君聽不出是否為大島的聲音,但眾人幾乎已經認定大島必是吞佛無疑。

      無極帶來的訊息,立刻啟動因應機制。秋君回到玄關工作,泊寒波要燕歸人帶西風先返回泊宅,蓬萊三美則上樓避開,免得重蹈覆轍。談無慾等人則是躲進密室監視。
      「蝴蝶呢?」
      無極上樓前發現蝴蝶不見人影,一陣兵荒馬亂,誰也沒注意蝴蝶是何時離開座位。
      「也許是在廁所,我去找他,妳先上去。」羽仔急往男廁尋去。

      「阿月,是時候了。」接到秋君的暗號,金八珍提醒公孫月。
      正是月公子挑選當晚舞后的重頭戲上場。
      公孫月隨便挑選了某位名門千金,在鬼梁與大島進門的同時,瀟灑地擁著她跳起舞來。

      ※

      蝴蝶趁亂上了二樓,溜進公孫月的房間。

      ※

      西門町。
      一輛黑頭車停在賈府門外,在僕役的圍侍下一名青年跨出車外,直起身,一頭粗濃黑髮在門燈下隱隱發亮。領口一圈貂毛裝飾的大衣遮掩了半張臉,卻遮不住的高瘦身型。
      僕役搬運行李的雜沓中,青年大步跨上門廊,脫下大衣,黑色高領毛衣下一雙長腿,如希臘雕像般完美鑿刻的側臉線條透著一股冷峻。
      「老爺,二公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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