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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姻 ...

  •   他们都叫我窦娥,其实,窦娥才不是我的名字呢!女儿家的闺名理应是留予最亲近的人分享的私密,又岂能随意告知外人?可是,好怀念啊!那个曾经终日被挂在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嘴边的名字,娘亲、爹爹、郎君……有多久了?身边再也没有人唤我一声——端云。
      是的,端云才是我生命中最初的名字。孩提的记忆里,残留着爹爹为人父的喜悦:端云,知道吗,你的名字是一句诗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爹爹是一介儒生,又穷又酸的那种,只懂得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风雅,而管不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俗事。读书破万卷又如何,还不是百无一用,倒落下满股子读书人的痴呆气。
      但是,我却好喜欢这般傻傻的爹爹,喜欢他在床头屋漏无干处的陋室里微笑着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洒脱;喜欢他流落至穷乡僻壤仍然微笑着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逸;更喜欢他处身于逆境里依然微笑着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达观。
      然而,记忆中比微笑更为深刻的,却还是爹爹哭泣的时候,清明也好、冬至也好、上元也好、中秋也好……忘记了究竟有多少个或快乐或悲伤的日子,爹爹总是饮着苦冷的浊酒、抚着古旧的瑶琴、和着伤心的词阙,直至风干了泪,醉倒在冰凉的音色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听久了,总在一旁陪着爹爹抹泪的我也会背了,虽则,对一个懵懂的孩子来说,那字里行间的情深意重是怎么也理会不了的,唯一知晓的是,此时此刻,爹爹定然是在思念我那死去的娘亲了。
      已然淡忘了娘亲的模样,毕竟,失去她的时候,我才三岁而已。然对娘亲绝不会有丁点儿的陌生感,因为爹爹无时无刻不在提及娘亲的种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细致的都可以描绘出来。我晓得在爹爹心里再也没有人能够取代娘亲了。
      年轻鳏居的爹爹自是招徕了不少的爱慕,邻家那些个大姐姐总是借故亲近我,为的只是引起爹爹的注意罢了,可是爹爹从来都不曾正眼瞧过她们,对于所有大胆的表白,爹爹向来都是以元微之的《离思》作答——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当然,也非所有女人都是冲着如意郎君来的,往来之中,有些只是单纯的欣赏着爹爹的才华,象是山阳县城内的寡妇——蔡婆婆,一个半老徐娘,当家的早几年过逝了,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幸而家底颇殷,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最初,她经人介绍来找爹爹代她写幅寿联,爹爹自未让她失望,后来,逢年过节她就请爹爹去作些个楹联书画什么的,我呢,总跟在爹爹后头上她家门玩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蔡郎。
      蔡郎长我一岁,虽是男孩,生得却比我这女娃还要娇弱。因他是蔡家的命根,一家子都小心伺候着,捧在手上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平儿个大门都不准他出一步,加之又是独子,自然没个人玩耍,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如此,一见我来,他就特别高兴,而我呢,亦很喜欢这个即漂亮又温柔的小哥。也难怪,平日里接触的全都是些又臭又脏又顽劣的野小子,怎得他这般干净秀气。
      他没了爹、我没了娘,同命相连的我们甚是投缘。每每临别,他都抱着我不让走,蔡婆婆看在眼里,便半开玩笑的说要留下我给他当媳妇——那时侯,谁都当它是句戏言,一笑了之作罢,岂料到……
      自打娘亲死后,我家的生活越来越清贫,到后来,竟是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走投无路的爹爹厚着脸皮去求蔡家赊点银两,蔡婆婆倒是好说话得很,有借必给,一年下来,连本带利欠了她四十两之多。
      隔春,她来催讨了,依旧一贫如洗的爹爹又哪里还得出来。她倒也不恼,只说不如把我许了她儿子,所有钱债就一笔勾销。爹爹考虑了很久,终还是应了。
      往后几日,爹爹特别的宠溺我,兴许是因愧疚而想补偿我些什么吧!不明就里的我,单纯的快乐着,直至某一个春雪满空来的清晨,在门缝窗隙间袭来的寒冷中冻醒的我,得知——自己被抛弃了。
      送我往蔡家去的路上,爹爹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他说他要上京赶考、他说他要光耀门楣、他说他要为天下百姓做主,他还说,还说了他的无奈、他的不舍、他的歉意……一字一句说得我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心里面只希望这路永远都走不完,可是,蔡家的朱门分明已在眼前。
      对于我的到来,蔡家上下倒是异常的开心。好心的蔡婆婆又给了爹爹十两银子做盘缠,爹爹略带苦涩的收下来,叹了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便唏嘘着拂袖而去,任凭我多么凄切的哭唤,他都好狠心的头也不回一下。泪眼迷离之际,爹爹的背影一点点的消失在了这年春天最后一场风雪中……

      就这样,我成了蔡家的童养媳。起先,我情难自禁的想着爹爹,企盼他早日归来接我团聚,可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远行的人音讯杳无,思念的心情终随着滑走的时间淡薄下去,到头来却是连自己都弄不清,究竟是刻意还是真的将他给遗忘了。
      凭心而论,在蔡家的生活是我有生以来最舒适的,好住好睡,好吃好穿,既不用干粗重的活、也不必为生计而忧心,与以往七年相比,简直一在天一在地。蔡婆婆视我如己出,她从不骂我,甚至连重一点的话都不忍心加诸于我,有时候我甚至会将她和娘亲相提并论。我应该也很喜欢她啊!但又为什么无法敞开心扉对她?下意识里,与她横隔了一道屏障似的。
      也许是寄人篱下的自卑呵!在我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不忘提醒着我——你是人家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我知道无法释怀的只有我自己而已,然心结岂是说能解开就能解开的,唯有深埋起来。我以为我已经隐藏的很好很好,不想却还是有人察觉到了,那便是蔡郎——也只有他了,只有他时时刻刻的关注着我——他常说,端云的笑容有点哀伤。
      我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蔡郎更了解我的人了。反之,亦然。起自“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般两小无嫌猜的年光,我们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吃在同一张桌、睡在同一铺被,一起生活、一道玩耍,我晓得他的欢喜他的苦闷,他也懂得我的快乐我的忧伤,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到了懂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年纪,我们也跟别个热恋中的有情人一样山盟海誓——在七夕的银河下,我们指着牛郎织女星,约定——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中秋的清辉里,我们遥对团栾的满月,拜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我十七岁那年,蔡婆婆挑了个黄道吉日,让蔡郎和我正式拜过堂成了亲。犹记得洞房花烛之夜,蔡郎拥我入怀时,在我耳畔许下的诺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一刻,他的深情俘虏了我,依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我回答他的是同样古老的誓言:“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少年夫妻,新婚燕尔,自是百般恩爱、如胶似漆——风起的日子,我们把酒言欢,然后借着三分醉意,在梦魂萦绕般的月光下双双起舞弄清影;落花时节,我们执帚同扫满地残红,偶尔的我也会拈一朵花儿跟他撒娇:“花强妾貌强?”;飘雪的时候,我们偎依在温暖的火炉旁,啜着刚沏好的香茗,共赏着寒窗外的“千树万树梨花开”。
      蔡郎常说我是他的解语花,其实,时时被慰藉的人是我才是啊!我颦眉时,他会弹上一曲《凤求凰》来讨我欢喜——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我撇嘴时,他会篡改李太白的诗句来哄我开心——相看两不厌,唯有端云焉。对我们而言,彼此的存在才是笑着迎送下一个日出日落的理由。
      全然沉湎在幸福之中的我们,根本不曾想过幸福竟会有终结的一天,更不曾想过终结会来得如此之突兀——天哪!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怎么可以在最美满的时候夺走我的所有!
      蔡郎病倒了,就在婚后第二年的冬天。病榻上,他总是极力扯出一丝微笑来宽慰我,可那苍白的笑容却更添我的哀戚。心痛着他的消瘦而无能为力,惟有向神祗祈祷——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的——可是,神仙也好、佛祖也好,难道、难道就没有谁肯听一下我的乞灵吗?
      当每一位大夫都只会摇头叹气时,绝望的我彻底崩溃了。弥留之际,我紧握着蔡郎逐渐冰冷的手,紊乱的思绪里唯一清楚的是——绝对不要再和亲密的人分别——于是,我告诉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会离开他。然而,他却甩开了我,用最后一丝气力阻止到——端云,不要任性,你还年轻,还要找寻爹爹,还要照顾阿母,活下去,为了你自己,也请代我活下去……
      蔡郎落葬的那天,婆婆成了泪人。当悲伤过极点,我反倒不哭了。哭又何用?早在上一场诀别中,就已深知了“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的无奈。亲手为爱人的棺木上洒下第一抔黄土,从此,我的青春、我的爱情,统统的,随他一起埋入那阴冷潮暗的深穴,再也,拾不回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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