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5.紫日海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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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为止，我一点也不觉得“长大”会是一个多么光荣而高贵的字眼。
对于皇室的孩子来说，“长大”包含的所有鲜活而复杂的意味像一副与生俱来的枷锁，我们都是可怜的囚徒。而就算我再怎样在心底里拒绝它的降临，当母亲递给我那张天朝表章的时候，成长仍如残酷的铁幕般落下，那一片持久的阴霾遮蔽了我的天空。
我久久地立在清澜殿中，近乎茫然地环顾四周：架上的奇珍异玩，古籍孤本甚至母亲赐给我的爱物，还有这高堂明窗、锦衣华服、玉食珍馐，突然全都无法构成我不能离开的借口。它们的力量如此微薄，竟不能挽留和它们朝夕相处的主人。难道我真的要离开了吗？离开我生长的建平城，离开这个凛冽的北国，离开母亲和昊儿。
终身不再履故土。
一声“皇上驾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昊儿穿着明黄色的骑装匆匆走来，头上束着紫金嵌珠冠，俨然一个翩翩少年。他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带了焦急，“皇姐，朕在绿柳营巡视，听说你要。。。就急忙赶了回来。那件事，是真的吗？”
我看着他，掏出手帕，细细地为他擦去额上沁出的汗珠，“天气还很凉，不要跑得那么快，当心着凉。”他的眉心里拧起一个川字，“皇姐，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朕的问题。”
我放下手中的帕子，为他理好零星的碎发，轻声道，“好弟弟，让姐姐最后再为你擦一次汗吧。”
他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惊讶和疑惑，我拉住他的手，强笑道，“你的手好热，给姐姐暖暖吧。”他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声音颤抖着，“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我深深地看着他，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爽直的女孩，成长的镌刻如此清晰而深重，那一凿一斧中都穿刺着内心，带着淋漓的血肉。我轻声道，“如今，我还有留下的理由吗？这一刻我名义上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公主，下一刻就将是派往另一个陌生国家的人质，两个国家之间，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辖制对方的手段。”他张口欲言，我打断他的疑问，接着道，“现在我有些理解母亲当年独自嫁到这里来的心境了，也正是因为和天朝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母亲能有什么更好的借口去阻止我的远离吗？而我的哭诉和埋怨只会让她心乱如麻、痛苦悲伤，我不想让母亲再为了我的任性伤心难过了，所以，昊儿，”我的口气不知不觉地郑重起来，“姐姐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让母后过于操劳，要认真学习帝王之术，将来亲政以后，也要代替姐姐好好侍奉母后，记得了吗？”
他的眸子中浮起一层淡淡的雾气，随即郑重地点点头，哽咽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的脆弱，“皇姐，。。。。。。你走了朕会很想念你的。”
我的心中如翻倒了江海百味，痛楚和悲伤交织成一片网，仿佛涸中的鱼，却无人与我相濡以沫。我只是微笑着，拉着他的手走出殿外。渐渐沉没的夕阳在天边发出血红的光。
“昊儿，你看那太阳。”我仍然笑着，泪水却簌簌地落了下来，“马上要沉没的太阳，他的光是紫色的。这是我从母亲写的书上读到的。你看，我不是故意流泪的，这阳光实在。。。太刺眼了。”
祖母仍然坐在佛堂中，看着我向她跪拜辞行。她眼中的光不再凌厉，面容上刀刻般的痕迹仿佛更加深了。
“蓉儿，到祖母这儿来。”
她依然像我初次懵懂而好奇地闯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招呼我坐在她的身边，将我揽在怀中。
“蓉儿，你长大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慈祥的感觉，我倚在她的怀中，故意孩子气地道，“祖母，蓉儿不想离开您，不想离开母亲和昊儿。。。。。蓉儿不走了，陪在您身边一辈子侍奉您好吗？”
祖母抚摩着我的头发，轻声道，“蓉儿，马上就要十五岁了。祖母给你梳一次头发吧。”
她拿过梳子，散开我的发辫，在我的脑后盘起一个乌亮的发髻，递给我一面镜子，慈爱的说，“好了，自己看看吧。”
镜子里的女子盘着双燕髻，上面插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削尖的面庞上有一对秋水般盈澈的大眼，竟有几分母亲的样子！我转过头，祖母微笑着说，“蓉儿，鲜卑女子到了十六岁的那天，都要由家中长辈把发辫盘成发髻，插上簪子，作为成人的仪式，然后就可以谈嫁娶之事了。你就要离开这里了，祖母想看看疼爱的蓉儿成人式的模样。很漂亮，不愧是我们鲜卑第一公主啊，和你的母亲越来越像了。”
“蓉儿真的和母亲很像吗？”
“不，祖母的蓉儿是最美、最聪明灵秀的女子，就算到了天朝，在那群娇娇弱弱的小蹄子中间，也是最漂亮的，有我们北国女子的豪爽大气。”
我忍不住一把抱住祖母，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祖母，蓉儿走了。您要保重。”
我把母亲写下的故事书用锦缎包起来放在箱子的角落里，又收拾了几件轻薄的衣衫，望着渐满的箱子，仿佛见到它再一次被打开的模样。到那时也许我正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辗转，过一个质子屈辱而卑微的生活。母亲的书里讲过，人在沙漠中极度疲惫的时候，会看到梦想中的城市，会看到自己所渴求希望的一切，可到那时也是一个人生命走到衰竭的时刻。海市蜃楼，也许我现在却更希望看到他的出现，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母亲走进来，将我揽在怀中，不发一言。
我抬起头，勉强笑道，“母亲，我以为你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对我讲过的所有故事中最真实的一个，故事结束的时候，我就可以不用离开这里，离开你们。原来，是我错了。”母亲冰冷的手微微颤抖，我伏在她的怀中，感到脸上有凉凉的水滴滑下。不等她答话，我抢道，“母亲，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会让自己成为和您一样出色的女子。我可是鲜卑的第一公主啊，怎么能甘居人后呢。。。将来，您见到我的时候，一定会为我的改变惊讶的，我保证。”
母亲拉着我的手走进内堂，饱含温暖的话语和神情恍惚间还是从前的母亲，那个美丽温柔与世无争的皇后，“蓉儿，你从来都是娇养惯了的孩子，母亲没想到你能这么坚强，比母亲和亲的时候勇敢大气得多，不愧是鲜卑的公主啊。母亲今天来，是想在你临走之前，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
我安静地坐在她的脚边，看她手里拨弄着琵琶琴弦，娓娓的声音随着零落的丝弦声音流泻，摇曳在夕阳透过窗子洒下的淡淡余晖中，面孔上泛着冥思的柔和光晕:
“我来自一个完全不同于鲜卑和天朝的国家，却似乎是命中注定要在这里度过我全部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我生长在天朝的衡州，一个山清水秀如诗如画的小城。十四岁之前的生活现在想来全是一片模糊，也许是我更愿意去记住更加铭心刻骨的事情，却淡忘了现在才真正怀念的生活。那时候，处于那种境遇，我时常幻想着一场场不切实际的冒险，厌恶所有的平淡和波澜不兴，可能老天洞察了我的心境，才让我有了这样离奇而曲折的经历。
我的表哥，现在的天朝丞相姚煜，我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个喜欢乱发脾气的臭小子。还有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我的妹妹，后来成为了姚煜妻子的湄儿。。。。。。。。”她突然定定地看着我，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苦笑，“蓉儿，看来我是真的老了，总是在回忆这些过去的事情。他们的音容笑貌总是徘徊在我的眼前，在我倦怠得想要抛开一切的时候。当然还有你的父皇，他的样子，他那总是出现在唇角的温暖笑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摇摇头，伸手拿开琵琶，头枕在她的膝上，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温顺而乖巧的女儿依偎在母亲的旁边，“母亲，您一点都不老。只要是您讲的故事，蓉儿都好喜欢。蓉儿就要走了，您不会连这最后一个故事都不讲给蓉儿听吧？”
她笑了，抚摩着我的头发，轻声道，“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你要记好。将来在天朝，有什么不妙一定要去找他们，姚煜叔父和湄儿姨母，他们是母亲在这个世界最要好的朋友。”她顿了顿，接着刚才的话茬讲下去，让一个少女的人生如一副图画般在我面前展开，美丽而哀戚。
光汗皇朝永泰二年，荣盛长公主以省亲为名归于天朝。
史载，端华太后、明帝亲率文武百官至建平城外，目送公主的车辇渐渐远去。城中士卒皆为这位皇朝第一尊贵美丽的公主的离去扼腕叹息，可见当时状况之浩大。天帝玄澈走了一着令人拍案叫绝的棋，可惜他却没有能力窥见未来的全局。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5.紫日海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