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柏舟之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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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躺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瞅着阴暗的屋顶，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我坐在她跟前，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这个汤药的难喝我深有体会，若不是看着母亲现在的这副样子，是绝不会把药端给她的。
“母亲，喝药了。”看着她的样子，我有些害怕，声音里也不由自主地带了哭腔。“妈妈，求求您醒过来看蓉儿一眼吧。”
整整三天了，我一闭上眼还是会想起那天悲惨的一幕：
父皇的灵柩被高高的木柴架起，静静地安放在神武门外，要遵行鲜卑的祖规，用熊熊烈火焚化残躯，再将骨殖和骨灰葬于帝陵。母亲站在队伍的前头，浑身的缟素更显得她身形的瘦弱。我穿着一身白衣，走在母亲身侧，泪水也不听使唤似的落了下来。自父皇驾崩的那天起，母亲就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在灵前长跪不起。
木柴上泼了油。火把燃起，像一团团张牙舞爪的妖精。
我看着火焰从木柴上轰然腾起，仿佛一头贪婪丑陋的野兽，迅速吞噬着它能够毁灭的一切，转眼之间面前已经矗立着一幢火塔，浓烈的黑烟升腾上空。
火焰预示了他的消亡。自此，天人相隔，已成永诀。
父皇，父皇，从今往后，女儿就再见不到您了，再不能撒娇耍赖也有您纵容，顽皮捣乱也有您原谅。父皇，女儿错了，怎么能因为您一时的暴躁发怒就怨怼您呢。可是，已经太晚了。您，会原谅我吗？
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痴痴地专注于对自己往日任性的责备和悔恨之中。却陡然听到一阵叫喊声，回过神来，母亲却已经扑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焰中！
“母亲！”
“皇后娘娘————”
另一个浑身缟素的人呼地冲出来，一把将母亲拖出火中，并用厚实的袍子裹紧她，熄灭她身上的火焰。我冲过去，七叔抱住已经昏过去的母亲，一叠连声地喊着御医。幸亏七叔救治迅速，母亲只是双臂烧伤，却自从醒来后便如一个木偶般躺在床上，毫无生气。
我正在无计可施，屋外突然响起的通报声让我更加地不知所措。“镇远候拓拔宏请求觐见！”
“七叔。”我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泪水便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走到我跟前，看了床上的母亲一眼，又伸手擦去我的泪水，温和地说，“公主是大姑娘了，不哭啊，你的母后会好起来的。太子殿下在哪儿？”
我抽抽鼻子，道，“昊儿在清澜殿里。我怕他再发生上次那种事情，就让我的奶娘去看顾他了。”
他摸摸我的头，神情严肃，“公主做得很对。七叔府上做了些点心，都是南边最新的花样。你拿去给太子殿下吧。”
我点点头，转身走出门去。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是想把我支开，然后。。。
我撒腿跑回去，远远就看见七叔的贴身侍卫刘全站在门口。到了跟前，他居然伸手阻拦，“公主殿下，大将军有令。。。”
“放肆！”我掀开他的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挡我的路！让开！”
我快步走上台阶，一把推开寝殿的门，眼前的情景不惊得我目瞪口呆：
七叔居然拉起母亲，劈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清脆的声音响彻殿内。七叔的怒吼更令人心悸，“柔芙！重光已经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让死去的人安息呢？”
母亲的目光慢慢澄明，她怔怔地看着七叔，面容渐渐颤动而扭曲起来,突然一把抓住七叔，嚎啕大哭。
七叔抚着她的脊背，声音温和中仿佛有一种历尽沧桑的疲惫，“好芙儿，不怕。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再也看不下去，索性伸手捂住耳朵，发狂似的奔出东宫，奔跑在高大的宫墙之间。
他们，难道真的像无数个隐秘的宫廷传闻中说的那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不，不会的，我怎么可以怀疑我最爱的母亲，怎么可以产生这种不敬的想法。可是，我刚刚看到、听到的一切难道都是创造出来的幻境吗？
谁能告诉我。。。
宫墙间忽然有一道窄而细的分岔。我对这片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像所有十几岁的孩子，带着探究和犹疑混杂的目光走进了深深的宫巷。
尽头的一扇大门，透着冷冰冰的感觉。
我推开门，院子里疯长的杂草和破落的房屋映入眼帘，内心的好奇却没有因为涌上的丝丝恐惧而减退。忽然，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传出木鱼的敲击声，我循声走过去，把屋门推开一条缝。
端坐在佛龛前的老妇人有一张饱经岁月镌刻的面庞，她的眼睛看向门口，脸上却是柔和了那些岁月痕迹的微笑。
“你是谁？”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乍然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后放下手中的佛珠，静静地说，“好孩子，你是光汗皇朝的嫡长公主荣盛公主吧。”
“你怎么知道？”
她向我伸出手，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我不但知道，还养过你一阵子。乖蓉儿，到祖母身边来。”
“你就是慕容太后？”
我的问话似乎让她有些恼怒，那骤然冰冷下来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那日神武门外偶然瞥见的一双满含着冰冷和讥诮的眼睛。
“原来是你！”我大叫，“那日在神武门外的人。你真的是我的祖母吗？”
她的脸上罩了一层冰霜，“你不相信？”我有些委屈地看着她，“父皇去世那天，我没见你到含元殿去。”她拉起我的手，让我坐在她的身旁，“我没有去是有原因的。你父皇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父皇留下的话吗。。。。。。我坐在她身边，忍不住讲起那日的情景，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对她感到厌恶。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很大，大得整个皇宫仿佛都浸泡在水中。殿外的朝臣候在廊下，披着油布，手里端着母亲赐的姜汤。我拉着昊儿的手，疾步走进殿内。母亲立在床榻旁，父亲正在与沐剑钊说着什么。
“十年前。。。你还是一个小令的时候，朕提拔你并且。。。重用了你，十多年了，你没有让我失望。今后，你要牢记这份责任，。。。尽心尽力辅佐我儿。还有，”他浑浊的目光转向母亲，一阵剧烈的咳嗽自胸腔中溢出，半晌，喘着粗气道，“把老七。。。放出来吧。让他来见朕。”
沐剑钊退下后，母亲跪在他面前，红肿的双眼让她的话语渐渐破碎不成句，“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了，不然你也不会。。。我明明向佛祖祈求保佑你和这个国家，为什么。。。”父亲抬起手，颤抖着想去抹到她的泪水，却又颓然倒下，“芙儿，是朕错了，以为。。。以为军队强盛才能。。。却弄得民怨沸腾。。。现在看来是错了。还迁怒于你和七弟，你能原谅我吗？”
“傻子。”母亲的痛苦仿佛感染了殿内的所有人，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睛，旁边的太监宫女都在轻声哭泣，“我知道你的本心是好的，从来没有真正怨过你。你答应过我，再和我一起到汤泉行宫去，做神仙眷侣。不能食言啊。”
父亲目光明亮了不少，面色潮红，招手把昊儿叫到了床边。
昊儿怯怯的看着憔悴衰弱的父皇，忍不住低声问，“父皇，您是不是要去了？”
母亲急道，“昊儿，不要乱说！”父亲却没有发怒，他示意母亲给他垫上靠枕，半坐着说，“昊儿，功课学的怎么样了？”看到昊儿点点头，又继续说，“你现在是太子，将来。。。还会是整个皇朝的君主，要记住父皇的话：吸取前朝的教训，不走弯路，不要。。。犯你的父亲和祖父犯过的错误。做一个好皇帝，要。。。知百姓疾苦，。。。体察民情。。。记住了吗？”昊儿点点头，小嘴抿得紧紧的。父亲满意地笑笑，声音又开始微弱，神情开始委顿下去。他看到我，冲我招招手。
我走到他跟前，他斜倚在床上，拉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干枯微凉，如一段枯木的枝桠。“蓉儿，这么多天没见到父皇，和父皇说说，。。。母后教了你什么？”他的神情平静得仿佛和平时检查我的功课没什么两样。我强忍住将流的泪水，“母后教蓉儿写字弹琴，可是我太笨了，总是学不好。”
“唱歌呢？。。。你母后的歌唱得很好听，。。。从前。。。她也经常唱给我听的。朕的蓉儿有。。。一副好嗓子，唱个歌给父皇听吧。”
我垂下眼睛，眼前浮现出母亲唱歌的时候，温柔甜美的笑靥：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
我看着父亲在我的歌声中慢慢阖上眼帘，安静得仿佛只是去继续一场没有完成的梦境。
大雨敲打着含元殿的琉璃瓦。在众人的号哭声中，母亲伏在父亲身上，贴着他渐渐冰冷的面庞，泪水终于簌簌地落了下来。
建元十四年，三十五岁的元帝拓拔寒崩于含元殿，带着无尽的壮志和悔恨，留下身后纷繁复杂的朝廷和褒贬不一的功绩，匆匆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2.柏舟之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