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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病人(下) ...

  •   来许宅的第一次晚餐,尹芝被堂姐拉下楼来。已摆好几套餐具,统统青瓷碗,象牙筷。厨娘一道道端出菜来,是精致的八菜两汤。卖相一流,香味扑鼻。
      本以为许家仍保有旧式习俗,家主上座用餐,一众人在一旁服侍。至于他们这些佣人何时吃,绝无人问津。怕是一只凳子也舍不得给,深更半夜站在厨房胡乱吃些残羹冷炙。乃娟笑她,又不是三十年代的地主公。
      厨娘娘家是上海人,烧得一手地道的本帮菜。尹芝许久未吃过如此珍馔,胃口奇佳,频频下箸。厨娘在水池前洗了手,退去围裙冲尹芝笑道,“尹小姐刚来,不知你的口味,改日你告诉我,烧些你爱吃的。”说罢这位中年妇人面上堆笑,眼睛弯做两条缝,面相十分和蔼。
      尹芝连连道谢。又问,“不等先生?”
      管家开口,“我们先用,先生说不急。”
      尹芝夹过一味烧河鳗,实在不知为何竟美味至此。不由记起读书那会,一下课便要扎进食堂,去晚了恐要没位子。玻璃窗内放百只大铁盘,要么油乎乎一团团,要么清汤寡水。要哪一道须隔玻璃窗大声报上菜名,对面套一条满是黄色油渍围裙的大婶抄起菜勺猛挖一勺,朝饭盒内一掷,那一刻尹芝常觉自己是猪。想吃盘热饭是至大的奢侈,不论去得多早,永远都是半冷不热的一盘。吃饭并非享受,填的满肚子便好。茉莉尚能偶尔出去开些小灶改善上火,她只得终日混在饭堂里。
      吃到一半,许先生下楼来。管家第一个站起身来,家主虽无等级观念,但这是规矩,不可破坏。
      许先生忙道:“不必客气,大家坐。”
      厨娘忙给他添碗筷。他却径自取来一只盘,“帮我夹两只生煎,我去楼上吃一口就好。”
      这样随意,毫无讲究。
      “喻然不爱吃热过的菜,待会我再给他烧。”
      许先生接过生煎,“还在睡,醒了怕也不会吃,待会麻烦您煲个汤给他。”厨娘连连点头。
      尹芝偷望许伟棠的背影,这男人十分英伟,肩膀宽宽,五官都似刀削般,很有几分威严。说起话来反而谦逊有礼,毫无架子,一举一动叫人起敬。这样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为他倾倒,而他却独独钟情一个男子。
      老实巴交的厨娘冲尹芝道,“先生为人是极好的。”

      许伟棠在家,沈喻然需要别人照应的时候便少。不到七点钟,已经工作结束,十分悠闲。
      尹芝被堂姐唤去自己睡房,吃厨娘烘焙的饭后甜点,两姐妹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同我住一间屋可好,到时可在一头再添一张床,若你不嫌吵,我两做个伴。”乃娟问她。为了方便照看沈喻然,这间屋就在主卧隔壁。
      尹芝求之不得,住惯同人共处的宿舍,一个人反而耐不住寂寞。她欢欢喜喜地整理行李箱,将仅有的几件衣物挂进壁橱。
      “改日同我下山去添几身新衣。这么落魄怎么好?”
      是,都会中女郎大肆盛装的夏天她却只得几件棉短袖同几条洗得褪色的长裤。这会儿她仍旧推却,“薪水还未倒手,没有先预支的道理。”她的消费观亦十分保守。
      堂姐却笑,“不须由你付账,本市几间购物中心皆由许氏注资,你只管过去拿就是。”
      尹芝大惊,竟有这种事。少时常做这样的梦,走入一幢大厦,林林种种各色商品,丝绒裙,高跟鞋,珠宝皮具统统任选任拿。有人跟在她身后一一埋单。可那也终究是个梦。
      “这可算员工福利,于许先生来说实在九牛一毛。”
      这个世界,有人勉强度日,有人钱似纸片。
      尹芝玩笑,“此刻我恨不能为东家做小。”
      乃娟嗔骂,“胡说!”转而又问他,“怎样?方才可有惊为天人?”她自然指沈喻然。
      “那样好的底子,生给女孩子多好。”
      “上帝从不讲究合理分配。”
      “可也不须厚此薄彼至此。”
      尹芝认真起来,多好福气,有如斯容貌,受如斯宠爱。一间大宅,三五佣人,不须为生活低头,每时每刻,都有尊严。
      想到这她脑中一闪,忽然掠过方才为他诊病的情形来。她当时吓一跳,那块洁白光洁的肌肤上,出去紫色的跌痕,还额外印着几道细长狰狞的伤疤。医科出身的她十分明白,那是极重的鞭伤留下的永不会愈合肌肤记忆。谁竟舍得这样对他。
      “他被谁人毒打?”她忍不住问起来。
      “什么?”
      “他臀上的疤痕。”
      堂姐拨一拨手指,隔会才说,“你不看好他们的爱情,世人当然也一样,更何况是父母?几年前他同家里摊牌,被父亲毒打,逃到许家时简直狼狈不堪。那夜下了雨,他一身血痕站在门前,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许先生心疼得额上青筋都蹦起来。”
      “生身父母怎会如此狠心?”虽离经叛道,但罪不至此。
      “书香门第,名声胜过一切,他是独子,何况又血统高贵。”
      什么来头,竟用上血统这样的词。“名门望族?”
      堂姐耸耸肩,“说来竟有些传奇了,他母亲是日本人,听说本家同皇室沾亲带故。在一次意外中结识在日本留学的穷学生沈思翰,两人不但迅速坠入爱河,甚至偷食禁果。”
      “结局呢?”
      “结局可想而知,当时日本人极度排外,更何况是日本贵族?喻然的母亲因此被家里禁足,幽闭时诞下一名男婴,自己却因难产殒命。”
      “你从哪部三流小说里偷师来的桥段。”
      “若当真是故事还好,一切有始有终。可到这里结局,也算凄美。”
      “那现实的后来呢?”
      “日本人自然不承认这个孩子,但到底是一脉骨血,有不忍起流落民间。沈思翰费尽周折,好歹也讨回了自己的儿子带回国内,养育成人。”
      “这样说来,沈喻然确实不成器。”尹芝意指如今,他全然是只有钱人饲养的金丝雀。
      “他十二岁便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17岁已修完商科博士全部课程。哪里不成器?”
      尹芝不由得张大嘴巴。堂姐笑,拍她肩膀,“人岂可貌相。”
      可她十分不懂,以这样的资历,何不出去闯荡社会,一定赢得一番成绩。好歹是堂堂男子汉,何苦委身另一男子,做人笼中的一只金丝雀。
      这背后或有段往事,她想继续追问,忽然床头叮叮当当响起铃声来,乃娟站起身,“先生叫了,我过去看看什么事。”说罢站起身来,揉揉堂妹的头发,“今晚想必不会有事,早些休息。”
      尹芝点头,看她以干练利落的姿态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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