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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断念(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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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那棵粗壮的连理树不知何时已经长到通顶,茂盛的枝丫,密匝的树叶像顶冠子遮住多半个庭院,每到日上中天的时候,那树下的阴影便成了我和冥銮嬉闹的场所,我和他躲在那多人合抱才能围过的树干的一侧,他手把手教我爬树,我不畏惧,将长长紫色绸衫忽的拉起塞进腰间用一条金丝腰带裹进,露出一双葱绿色的绸缎绣花锦鞋,又将手中白色鸳鸯锦帕掖到冥銮襟里,搓着手然后凑到嘴边呸呸两声,就学着冥銮的样子先将左脚踩在有一人大腿粗的藤上,双手紧紧抓住上面的粗藤,借一着力点能像冥銮一样一跃而上,可殊不知这爬树也是一门学问,我脚踏上去后并不是右脚跟上,也不是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结果却是一堆婢子奴才神情专注的在旁边小心翼翼的护着我,而我就在那脸红脖子粗的正在那跟自己较劲,嘴里喘着大气,这模样让已经坐在树枝上的冥銮笑的花枝乱颤像只白色的鸟儿一样随着树枝的摆动而上下摇晃!哼,有什么好笑!我大喊他一声鸟人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右腿使力身子竟然略微撑住勉强向上爬了两步,我一喜向高高在上注视我的冥銮大喊:“嘿,鸟人……”没想到一直憋着的这口气一松整个身子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重重朝地面摔去。我大脑僵顿,耳听旁边婢子奴才的叫喊声惊骇声,恍然间一个白色人影俯冲下来,待得我落地的时候竟然感觉像是躺在榻上一般柔软,再看身下,冥銮已经成为我的肉垫,脸上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重重出一口气:“哎呀,我的神啊……”,我赧笑一声,不好意思的搔搔头。他轻巧的一翻身,这次却是我紧紧覆在他身下,他黑亮的眸子,浅笑的嘴角,清透的肌肤,每一样都是让我如欲梦中,在这冥界有了冥銮,我也是没什么遗憾了!缓缓闭上眼,一阵熟悉的气息缓缓扑来,这呼吸弄得我脸上一痒,不由得上手阻隔,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口中呢喃道:“哎,冥銮,别闹,别……”
我手舞足蹈起来,意图赶走这个弄我痒痒的鸟人,却不想,一只手砰的打在窗棱上,一痛之下,我惊醒。看着窗外诱人的美景,林立的石山,荡漾的湖水,嬉戏的飞禽,争艳的娇花。唉,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倒让我觉得真真的回到銮殇殿一样。无奈的低垂着头双臂盘起慵懒的趴在窗台上,望着眼前这边虚幻无边的美景,它不属于我。无意间发现飘落在窗台的一片飘叶,哎,这是刚才把我弄醒的始作俑者吧!两指夹起仔细端详着,小小的叶,伸延的梗,透明的绿着实让人喜欢一番。唉,一片叶尚自可以自有飘零,我却要在这裳阳阁的屏月园待到何时?冥銮,绛儿想你……
銮殇殿寝殿。
却说冥銮在惩罚舞灵留着舞栖一人楞在寝殿,自己大踏步奔向正殿,他知道正殿现下必然已有一位不速之客等候,殿外的一群侍卫竟犹同虚设看了刚才三殿下的大发雷霆之下没一人敢上前阻拦,下场必然没有好的!看到三殿下出了院奔向大殿,才纷纷吐出一口气,灾难总算过去一大半了。再回首看看殿内犹自愣怔的舞栖,却不知下一步要怎么办,是把她扶出殿还是关进无量阁?三殿下没有明示,必然没一人敢擅自作主。
正自斟酌间,婢子中一个无名的黄衫婢子微微起身,足不履地的奔向里殿,一把扶起脸色苍白软在地上的舞栖,口中急唤:“姐姐,姐姐可好?”但见舞栖眼中惊疑未定,一时难过的也跟着流下泪来。就在这时,一群黄衫婢子纷纷冲进内殿,也跟着急急唤着,各个眼中怜惜之色仍在,原来她们都是舞栖手下的婢子,都着了黄衫。
銮殇殿自三殿下冥銮长至12岁便离开冥王所住冥尚宫自立门户住下以后,冥王自赐下一批婢子奴才侍卫以保证三殿下的起居教育学艺和安全等问题。而这些奴才们均是些到了冥界却不能投胎做人等魂魄自愿留在三界为奴,只待时间一到能解了前世的冤孽被主子下放转世。
可是这奴才也不是这么好当,多数的奴才只是生活在三界最底层,从来无缘靠近主子,那便得不到名讳,来生也只能做个穷困潦倒之人;而非近得主子便是一等一的美事,通常近得主子得了名讳之人手下必有自己教导出的一众奴仆用来伺候主子及后间事务,这些人均得统一服侍,万一哪个手下奴才做的不好不讨主子欢心,那受连累的第一人便是自身,保不齐命运会怎样。
那么眼下看来,这一众黄衫婢子均都是舞栖的手下才对。一群黄衫婢子眼看自己姐妹受得委屈,均愤愤然,欲扶起舞栖回到侍殿,不料,舞栖双臂一阵,闪开了众女的拥护,自顾颤巍巍站起身,由第一个冲进的黄衫婢子搀扶下走出内殿,余下之人只好眼巴巴看着热脸贴了冷屁股,讪讪的打扫着殿内青花地砖上兀自还在的鲜血。打眼望去,一群粉衫婢子仍颤抖着跪在殿中,想必是舞灵手下的,一个个面露惧色。
銮殇殿正殿。
一人身着白色柔锻绸衫外套一件青锻薄丝长披,阳光斜斜的照进来可是却照不到他的全身,只能留下一小片光芒在他的衣摆处。晦暗处此人发髻高挽,髻上插着一根即使在昏暗处也闪闪发光的夜明雕龙白玉钗。他自顾优哉的坐在上席抿着手中的茶,青花白瓷荷叶茶碗,碗边一圈波浪型的设计让人爱不释手,碗中一朵曼沙珠华毫无忌惮的盛开着再配上那原本清醇诱人的君山银针,一种怪异却令人振奋的清香散开来,他微闭上眼,嘴边覆上一抹得意的笑,口中不禁喃喃:“绛儿真是好享受呢!”
“不知二哥何已唤内子乳名?”殿外冥銮一摆衫角,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黑亮的头发用银冠高高束起。自顾闪进正殿,只是手中拽着的衣角微微起皱。
“呵呵,三弟姗姗来迟,不知昨夜睡的可好?”那青衫男子微闻声起身,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脸上得意的笑已经完全不见。他向前走了两步待到阳光下,才发现那究竟也是个身威面秀之人,只是比较冥銮来看,终究脸上还是多了一分邪魅的神色。
冥銮摆手让冥昙坐在正首,自己则坐在偏座,立时有奴才上前为他上茶,銮殇殿的茶早已统一只有这曼沙君山茶而已。对于这味道冥銮想必早已习惯,只是端起杯暗自神伤起来。
冥銮微一皱眉,脸上一片冷峻的表情,悠悠道:“二哥前来,不知是否有事相告!”不如开门见山,此时没有精神跟他绕弯子。
“呵呵,三弟还是那么急性子,我听姿华说弟媳的娴熟温德已经把你变了个样,如今我看,并非如此啊!”说罢,端起那杯品到一半的茶水,竟不去看冥銮一眼。
冥銮似急红了眼,只是仍旧压抑着心底的怒气,端起茶慢慢啜了一小口待心情平静了些才抬眼正视眼前的二哥。“内子去了孟婆庄想必是二哥的功劳吧!”
“哈哈哈哈”,冥昙开怀大笑,“三弟此言差矣,弟媳乃是看透人生疾苦想自己忘却前世顺便给三弟一个交代才去的孟婆庄,跟为兄实在没有多大的关联啊!”冥昙说着双手一摊,表示他跟这桩阴谋确实挨不上边。
“没有关联吗?”冥銮气得青筋迸出,一丝杀意从眼底一闪而过。“那二哥在殿里久坐难道不是看我笑话来的?”他终究是面带微笑说出这些话。
“没有关联?那内子为何突然见了嫂嫂后便决定去孟婆庄?”
“没有关联?那为何内子的婢子舞灵魂魄竟被人所降?”
“没有关联?那为何我送内子的珠华玉竟会在假的舞灵身上?”
“难道二哥这些均不知?”这么一连串的疑问的提出后,冥昙微微一怔随后便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近乎发狂的弟弟,在他心里该是十分在意绛儿吧!所以他这么多年不娶他人,这么多年从不为自己的子嗣着想,这么多年只是一个人承受巨大的痛苦只为将那个女人留在身边,但是……一丝得意的笑容重新盈满他的眼底,他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
冥昙自顾品茶,用碗盖轻轻撇着里面的茶叶和花叶。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眼前端坐的冥昙和气极败坏怒发冲冠的冥銮竟好像两座雕像,谁也不继续下面的话语,只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这么无限期的对峙下去。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所以为兄的自己前来,向兄弟负荆请罪!”说罢,冥昙轻缓站起,脸上仍旧带着一抹高贵的笑,不怒自威,双手一抱拳对着面前已经濒临崩溃却仍硬挺的冥銮,“你只要记得为兄从未害过你就可,一切的后果都由为兄来承担!”冥昙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庞,他从不相信在这冥界中竟有让冥銮如此伤心的人,他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小时候的冥銮很胆小,很脆弱也很内向。
他儿时没有一丝童趣,每天面对的只是一片荒凉的草地。他的唯一乐趣便是在这片草地上发呆冥想。
他不会笑,因为从来没有人跟他笑。
他不会哭,因为在冥界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挺过去,眼泪是万万解决不了问题的。
因为那会受罚,那会受到周遭小神的耻笑。
他不愿意,所以他不哭,他不笑。
突然有一天,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瞬间。
二哥冥昙从外归来。
他威武的坐在那匹白色神骏宽厚的背上,双手拉着缰绳,口中召唤着他:“三弟,二哥回来啦!”
他在对他笑!
虽然没有阳光,但是那笑容却比阳光更加温暖;
虽然没有繁星,但是那笑容却比繁星更加灿烂。
从那时起,冥銮知道,这便是他一辈子的二哥,因为他是第一个对他笑的人,他是第一个教会他笑的人!
“二哥,你在干吗?”小冥銮自从二哥回来后便一直住在昙松殿,每天屁颠屁颠的跟着他。
冥昙喜欢这个弟弟,他见到他就会笑,开心的,温暖的,宠爱的笑。
“这个嘛,这个是品凡星!”他说罢,温柔的冲冥銮笑然后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然后轻轻吹灭烛火,屋中顿时黑暗一片。突然那个品凡星如夜明珠一般亮了起来,冥銮呆呆的忘着眼前的会发光的圆球和正在做法的二哥,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生生咽下一口唾沫,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切,嘴巴张的呈O字型。因为他还小,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是一个仙人,而仙人要做的是什么他也从不探究。
一炷香的时间,冥昙终于做法完毕,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再看眼前檀木桌上的这个球,突然,冥銮惊呆了,那个球竟然……竟然……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睛睁的更大,嘴巴张的更圆,他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看,好像看到什么宝贝。
“呵呵,这个就是凡间,等你以后长大了二哥自会教你其中的法门,让你学会掌握这个球好不好?!”冥昙轻轻抚上那张白嫩秀气的小脸,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么珍惜这个弟弟,也许他只是觉得他太寂寞而已。他轻轻叹口气,又摸了摸弟弟的头,宠爱般的。
冥銮听罢也没说话,只是低头认真专注的盯着眼前的这个圆球看,后来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脸色越来越舒缓,身体也微微颤抖。
正是这个圆球改变了冥銮以后的一切,直到现在。
冥銮呆呆的看着二哥,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庇护他左右从不让他受到伤害的二哥,他宁愿相信他与绛儿的事毫无关联,只要他坚持,就一定会相信!任凭眼水在眼眶中打转,任凭将拳头攥的发白,任凭怒气已经像条巨龙冲出牢笼,任凭他多想让眼前的人永远消失……
但是,冥銮终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怒吼一声将自己的拳头捣进了厚厚的殿墙,未等他呼吸匀称,院中高大的树木已经齐刷刷折断,茂密的枝丫葱叶犹如乱麻一般散落在院中。
而冥昙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冥銮终究还是下不了手,他大笑一声,转身步出正殿,这时的冥昙眉心渐渐爬上一丝忧愁和杀意,他一定要把这个伤害三弟的人斩草除根!
冥昙永远忘不了,当他第一次跟二哥看那品凡星的时候,他的脸色越来越温柔,这温柔当中似乎还有绝望。
“妈妈,妈妈……”一个粗布粗衣的小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两根斜斜的冲天辫用红丝线紧紧的绑着从村外开始跌跌撞撞的跑回家,因为跑的急了,快进家门的时候终于又摔了一跤,脸埋在软软的泥中,顿时瘫软不动,嘴角似乎还渗出了雪,看来摔的不轻。
这时从里屋忽然跑出一个女子,粗布衣服并不鲜亮还打了补丁,但是却洗的很干净。那女子,头上简单的绾了一个发髻,斜斜的插了一根木簪,看来家庭不甚宽裕只是勉强糊口而已。
那女子奔出,急急的扶起摔倒的女孩,那女孩到了妈妈怀中竟然不哭反笑,然后悠悠说了句:“妈妈,穆家哥哥的爸爸被官府的人带走了,说是要把他也带走,妈妈……你快去……救他!”说罢,便缓缓闭上眼睛。
那女子一惊,连忙伸手探她鼻息,又使劲按了她的人中,发觉她无碍便重重叹口气,一把抱起将她抱进里屋。大约一炷香时间,那女子忽的又奔出里屋,匆匆往村外赶去。
屋中,那个女孩犹自昏迷着,冥銮深深的凝望着她,不是因为别的,他从来就想不清为何一个昏迷的女孩嘴边还带着这般得意的满足的笑,就是那笑容,令冥銮深深的着迷,他不曾看见除了二哥之外第二个人的笑,而且还是个女孩的甜甜的笑!
不久,那女子便带了一个少年回来,那少年在床头,不哭不闹只是一眼不眨的看着沉睡中的女孩,他伸手去触碰女孩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冥銮有些生气,他也伸出手,可是永远触摸不到。
傍晚的时候女孩醒了,看着守在床边的男孩,竟高兴的哭了起来。男孩一喜也哭起来,但是却相当凄婉,身处背井离乡的他,如何能高兴的起来。女孩白嫩的小手挽着男孩的手,紧紧的,她反复擦拭着男孩脸颊上的泪水,然后坐起下地拉着他往屋外跑,那女子见状并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们一味的温柔的微笑。
女孩把男孩拉到了村边的海滩,傍晚的海滩,海风习习,波涛澎湃声仍在,但是两个孩子却不害怕,女孩拉着男孩在松软的沙滩上来回的跑着,两只小手从来都没有松开过。男孩似乎忘记了痛苦,跟着她一路跑一路笑,然后渐渐疲倦了。女孩看着蜷在沙滩上睡熟的男孩,轻轻背起他甜甜的道:“穆哥哥,你别难过,绛儿以后永远在你身边,”男孩伏在她的背上,女孩的脚步异常的坚定,顿了一顿,又道:“穆哥哥,你快乐的时候沙滩上有四行脚印;你伤悲的时候沙滩上有两行脚印。因为你快乐的时候我陪着你,你悲伤的时候我背着你,所以你要快乐,否则我会很累。”男孩仍旧紧闭双眼,但是两行泪水还是从他的眼角流出,只是他的嘴在动无声的说了两个字:“绛儿”。
冥銮看着黑暗中的女孩和男孩,身体越来越颤抖,手指也开始僵硬,冥昙一惊低头看向他时发现他早已默然无声的流泪,只是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肩膀也随着抽泣颤动。冥昙一笑,他终于会哭会笑了,看来这次受益匪浅,只是他没看见冥銮朦胧的眼眸中开始明亮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他在心中一遍一遍的默念这个名字,那个坚强而又善良的女孩:“绛儿。”
——2007.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