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井病钗》酒太99

2、先生（改）

　　第二章
　　夏日里，到处都是那聒噪的蛐蛐儿声。
　　甚至午夜，也总有那么几只烦人的小东西，伏在黑夜里叫唤。
　　父王觉得烦心，于是便让下人们拿粘竿去黏蛐蛐，原本吵闹的王府顿时变得安静起来，我却觉得如此少了一分生气。不过幸好，总有那么几只漏网之鱼。无趣的日子里，我喜欢支着下巴，静静地听它们此起彼伏地叫唤着。
　　但此时，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乐趣，却令我有些烦躁。
　　我怒瞪着眼前的男子，他不回我的话，只是用他那双极好看的眸子笑盈盈的望着我。
　　我便生气了，王府上下还从没有人敢不回我话，却这样看着我。但生气之余，我更多的是震惊：不止为他的挺拔身姿与剑眉星目，更为他那股生在骨子里的傲气。与他对视仿若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人不自觉地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可竟又不让人生厌......
　　“你叫什么名字？”思绪飘远间那个男子已经走近，他面容冷峻却带着笑意，轻佻地问我。
　　我这时才缓过神来，见他用这般轻浮的语气问我的名字，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我竟一时答不上话来。
　　但转念一想，明明是我先问的他，他凭什么不答反问。我用双手支着腰，气不打一出来，我问他：“暂抛开我郡主的身份不说，也分明是我先问的你，你不答反问，实在是不懂礼数。再者，对诗时你就分明知道我是承靖郡主，之后问我的姓名，又是何居心？”
　　他笑了，是那种几乎可以随清风一同散去的浅笑。
　　他重新仔细打量着我，脸上一直浮着笑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是我方才无礼了。早闻驰骋沙场的王爷有颗掌上明珠，四岁时便被当今圣上亲封承靖郡主。坊间民间都流传着郡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今日我因差事而有幸与郡主有一面之缘，当真是绝世倾城。”
　　“那流传的便是我妹妹罢！”我一甩袖，顺势背过脸去，因为我感觉脸像是被灼伤了似的火烧火燎。
　　虽然从前也有很多人夸过我好看，却从未被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男子称赞过，我觉得夏日的骄阳有些烧。
　　“我见过二小姐，虽然也是确确实实的美人，却不如郡主。若将二小姐比作那池中的清秀碧莲，那郡主便是寒梅，娇柔醉人中又有股子英气与刚烈美。”
　　我有些诧异，倒不是因为他对我的夸赞与巧舌如簧，而是纳闷他竟见过婉迎。婉迎除却皇家宴饮，是极少出闺房门的。他既能如此详尽地描述她，想必不仅仅是面缘了。见他的谈吐也不像是常卧在沙场挥矛征战的军士，应该是有身份地位的，估计是来找我父王有要事，于是我的语气尊敬了不少。
　　我说：“多谢阁下夸赞。看阁下是有要事在身，我就不便打扰了。汝烟，扶我回房吧，陈娘估计已经从管事出来了，回去又是一通责备。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郡主，”我已经走出几步远来，他突然叫住我，我猛然回头，发梢拂过脸上痒痒的，我不自觉地蹙了下眉。“请教郡主芳名。”
　　他还站在那里，衣冠楚楚，像是要融到身后那个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
　　“你就是经常这样同姑娘调情的吗？”不知为何，我的脸又烧了起来。
　　于是我没好气地说，想要装作凶巴巴的模样回应他，却又发现自己声音心虚的厉害。
　　我记得之前的先生有教过我一个词，叫欲盖弥彰，我不知道为何会在此情此景中想起来。“有缘再会吧。”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有些莫名的恼火，于是加紧了脚步，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了有好一段路，我才想起，最后我也没有问他究竟是谁，姓甚名谁。

　　“有缘再会？”纪冢含笑目送婉茕的匆匆奔走，直到她单薄的背影在与天际交接处模糊成一个点......才轻叹一口气，不自觉地上扬起沉重的嘴角，步履轻松地离开。

　　又过了好一段时日，父王请的新的先生终于来了。
　　上次被我赶跑的那个先生姓贺，留一撮花白的长须。他的性子极耐，说话也总是很慢，次次都把急性子的我给噎死。
　　他教我背书的时候总是摇头晃脑，我便以为记书的时候像先生那样便可以记得更多，因为贺先生的学识渊博是全京城闻名的。父王特地将他请来教我识字、读书。
　　我一开始很听先生的话，但自从我发现摇头晃脑并记不了更多的书，反而让我翌日头痛欲裂脖颈酸涩，我就不似从前般信任先生的话了。
　　有一次先生让我背《孟子》，摇头晃脑地读了一通后，又让我背书，自己却靠在椅子后背上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
　　我见他睡得沉，还打起了鼾。我偷偷地溜出学堂，和汝烟扮作男装翻墙逃出王府，到街上耍子去了。
　　等我从街上回来后，已经夜幕降临，一抹澄月被勾勒在漆黑的夜空中。我估摸着父王已经回府了，于是干脆直接溜回学堂，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可能先生还没醒呢！
　　黑暗中，只有学堂还亮着微弱的烛光。我悄悄地推开门，见屋内明亮整洁，我便放心了不少，蹑手蹑脚地溜进里屋......“先，先生？”
　　先生背手立在一幅《昭君出塞图》前，默不作声，我看见他孱弱的背影在烛光单影间微微颤抖，有些于心不忍。
　　我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又把先生气坏了，于是扭捏着，用和蚊子叫差不多大小的声音，说：“先生，是我的不好，是我的错。今日是我被鬼迷了心窍，不好好背书却偷跑出去玩。先生，我下次便不这样了，我定好好识字，好好地背书......”
　　都是老套路了，也不知道都认错多少次了。先生缓缓地点了点头，抬手冲我无耐地摆了摆，此时我多庆幸先生如此耐性的性子。
　　接下来应该又是罚我抄书吧，我的心情五味陈杂。
　　喜，是因为按照先生的好脾气是只会用古书里的话来教育我，不会告诉父王，那母妃便也不会知道，我就不用跪一夜的祠堂。悲，是为又要抄那些实在无趣的古书而郁闷。记得上次被罚抄是在两个月前，先生罚我在三天之内抄了十遍《春秋》，抄的我半个月内使不了筷子。
　　我束手站在那里，低头犯瞌睡，等待先生教训我。我记得那天先生啧啧叹气了好久，说了很多我并听不懂的话。
　　只记得在我快要合上眼睡着的时候，先生转过身，看见我的一身男装后特别惊讶的模样，与母妃头一次见我扮作男子偷跑上街的时候，神情相仿，都是双眼瞪得如同鸡蛋一般溜圆。
　　“你，你你你......”说实话，我是头一次见到先生记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我很想笑，却又被先生涨得赤红的脸给吓着了。
　　一下子，瞌睡全醒了。随后先生又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与先前不同的是，音量拔高了许多。我有些害怕父亲听到，可又实在没办法辩驳什么，自己理亏在先。只好在心里默默暗祷，千万不要让父王和母妃知道。不然又是一顿责备，还待在深夜的凉风嗖嗖中被母妃罚跪祠堂！抄女戒！
　　他那天说了好多，我在那里一动不动站着，腿都酸了。只朦胧之间听见他好像说了什么“孺子不可教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王爷一世英名征战沙场......当今圣上亲封的南阳王，没想到郡主你却......唉！”
　　最后，他估计是见我顽劣、完全没有悔改的意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奋然甩袖离去。我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一下子懈怠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地上，后背脊重重的一击。我却顾不上疼，狠命地敲打酸痛麻木的双腿，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有负罪的愧疚感，只感觉看着先生气得颤抖离去的背影，心口就像是被狠狠地撞击了一般堵得慌。
　　候在门外的汝烟闻声冲进来，看见我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打湿了一整片衣襟。她俯下身一直蹲在我身旁，用心疼的口气说：“郡主，夜里寒，当心别凉着。起来吧，奴婢扶你回去。”
　　我甩开她缠住我胳膊，继续泄愤似地狠命捶打着我衣裙下那双酸涩的腿。汝烟也不说话，搂过我，我便感觉有了归属有了依靠，一耸一耸地趴在她肩头痛哭......
　　那日的月牙如勾，就像先生被我的言行逗笑时，那双笑没了影的眉眼。虽是夏日，夜晚却寒风瑟瑟，风在寂静中呼啸，好似亡者悲伤的哭泣。
　　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什么叫难过，比我看见从前养的黄雀孤独地死在牢笼中还要伤心百倍。我好像能明白，姨娘抱着他才出生不足月便夭折的孩子时，为何痛哭流涕、伤心地不能自己。
　　至于先生，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因为是头一次见新的先生，陈娘将我推搡到铜镜前跪坐下。
　　她很熟练地将我脑后的一束长发撩起，高高地盘作一个髻，其余的散落，用蘸了水的木梳为我理顺长发。
　　她将饰盒里的发簪捣鼓来捣鼓去，最后挑了一个素色的玉簪替我戴上。
　　陈娘知道我不愿意画眉点唇，倒也不强迫我，她为我挑了件素底青色纹的衣裙。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的确有了些儒家弟子的风范，只是眉宇间还透着几分为褪去的稚气与野性。
　　陈娘倒是很满意我如此的扮相，望着我倒映在铜镜里的影像，啧啧赞叹。“奴婢早就同郡主说过，郡主本生就是个美人胚子，稍稍装扮下不知京城里的多少公子哥为汝倾倒。郡主便再听奴婢一次劝，别再心思浮躁的日日想着溜去外头野了。便多多学学你妹妹婉迎，少给王爷王妃添烦心事了......”
　　听着他喋喋不休的唠叨，说实话经过方才她的这么一番折腾，我本来就闹心，尤其是听到她提及婉迎，我便更头疼了。
　　为何总有人拿我与婉迎相比较，府中上上下下是，外头的流言皆是。我是在不知道婉迎那样整天闷在闺阁里、活得没有生气，究竟有什么好。
　　我倒挺满意自己现在的样子，活得随性自在。不像妹妹，不像我从前养的黄雀，被死死地束缚在牢笼里，无法去外头的大千世界看一看。除了经常给父王添乱子以外，我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还是过得挺有滋有味的，每天清晨在被褥中醒来，都充斥着新鲜感与愉悦。
　　不过陈娘夸我好看，倒是让我想起......他。
　　脸不禁又一烧，我用袖子搓搓自己的双颊，扑在脸上的粉被我这么一折腾之后有点脱落。
　　陈娘赶紧制止我，命两个新来的小丫头搀着我，引我去学堂见新的教书先生。我点点头，难得乖顺的任丫头一边一个扶着我。
　　陈娘冲我离去的背影福了福身，也没再多说什么，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