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上想

1、节一

　　大山苍茫，时有白烟袅袅而上。
　　老一辈的人说，这是山神炊烟，讲这话的时候他们表情虔诚，语气亲切而敬畏。
　　我唯独不信。传言无非是谣言，年代久远，扰乱人心。何况，每逢晴日，村外群山隐约可见流光浮动，围绕如薄纱闪烁，黑夜里更是清晰，熔金般曜曜光辉仿佛大河汹涌，冲刷山峦暗影，瑰丽而庄严异常。那时我因毒打逃到乱坟岗上，鬼火磷磷，映得衣下肌肤一片幽碧，乌鸦飘落的羽毛轻柔拂过，四周白骨累累，而远方金光流转辉煌如在天际，终生难忘。
　　然而，自从我讲述这一情景后，家中再无打骂，路上村人见到也惊讶地避开，不敢对面而行。我于是在心中暗下誓言，终有一日，踏入那座千百年来无人敢涉足的大山，看清白雾蒸腾下，是如何神秘的山林。

　　古木参天，粗大的藤葛倒挂在枝叶间，散发出腐败气味的土地上杂草疯也似的长着，淹没头顶，树根盘纡生有鲜艳的蘑菇和隐蔽的蛇穴，崎岖，无路，经年累月的密林白气弥漫，拒绝任何的闯入者。
　　我坐在斑驳的树桠上，身侧是茂盛的寄生草丛，碧绿欲滴，细细的青蔓垂落如流苏，随风飘扬。披覆于肩颈的幽黑长发流水一般倾泻而去，盘旋空中，宛如传说中山鬼挂在树上招魂的绸帜，却非殷红若血，而是一味的暗沉。抚摩着栖息在臂上的黑色怪鸟，我衣袂飞动，心中全然沉静。
　　“哑”地一声，乌鸦疾冲而上，久久在天空来回飞翔。我抬手轻招，顿时手臂微微刺痛，利爪熟练地攀在上面。
　　“呵呵呵呵……走罢，去看看那处水潭，传闻中吃人的妖是怎生模样。”
　　时值春日，山林苍郁和暖。年年此时这座山腰间绯云掩映，诱人前往，然村里的人相互告诫，去不得，那片桃花害了多少人哩。而我亦是乖乖听话，从不曾到那桃林近处，只因年纪幼小，无力远行。如今，能够独自翻越山岭的我，距离遥远，也不再是天堑鸿沟。
　　转过最后一块嶙峋怪石，我扶着峭壁，精致而丰厚的苔藓有如翡翠色镶染栀黄花瓣的织锦，在指尖下茸茸触感，细腻异常，然而呼吸早已停顿，为这猜想万次却不料奢艳如斯的宜人丽景。
　　乱石堆砌，碧树丛生，一泓深潭幽若玉髓，柔润纯青，徐徐散出危险却惑人心志的森森气息。明明清澈澄净，不染尘埃，却望不见底，彻彻底底的岑寂。岸边桃花开得正好，日光下，灼灼其华，鲜明冶艳如同夕阳下最耀眼的嫣红流霞，飞舞翩跹。枝头一簇一簇地粉嫩着，有时压弯了细枝的，蘸了水，越发舒展明媚，太绚烂，竟如烟火般癫狂激烈，似要拼尽一生华美。
　　我屏住呼吸，足步轻盈地绕过漫路碎红，空气馥郁，熏人至醉。随意找了处干净的巨石，拂去微尘，坐下便是一天一地的清静绝俗。林中昏晦，独独这里阳光照耀，就连乌鸦徘徊在暖日下也是说不出的散漫自在。
　　自此以后，我时常上山，爹娘似乎知道了什么，却一句也没提过。
　　既然不说话，我权当他们是默认了，愈发不避人眼目。每每拾了一篮子的落花，用井水沥净，放窗台上待风晾干，于是幽香渐渐，花瓣柔韧如纸，细细儿切成浅红的丝，嵌入面食，蒸好了便是一方桃朵大小的糕点，提到山上，咬一口，唇齿留香。
　　然后在醉人的桃香下沉沉睡去，有时，醒来看见漫天繁星，索性不走了，抱着乌鸦仰望天空璀璨的银河。
　　也时常俯望一潭绿水，倒影深深，映出万里清空山林郁郁，繁花似锦，以及一张小小的面孔。我微笑时，那双细长的眼睛便会微微浃起，眸子不动声色地游移着，水波粼粼，光纹摇动，桃花开极盛时，簌簌落在发上，水上，于是涟漪乍起，倒影碎成一片。
　　如此，我时常想，如此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未尝不是幸事。
　　然而长久在山林中的我，并不是毫无察觉。来到这里时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一觉醒来，附近花枝无风晃动，抖落好些花瓣；偶尔忘在怪石间，还有几块桃花糕的篮子总会变得空空荡荡。甚至有一次，沉浸在春意融融中昏沉欲眠时，手中抚过的乌鸦突然冲上半空，哑哑厉声叫唤，然后就见到远处桃树一阵乱晃，那时我笑得前俯后仰，声音拖得极长，“呵呵呵……乌鸦哪，你但只在这里作客赏花，别的事，却又管它作甚？”
　　此后似乎与这片山林达成默契，我时不时会多做份小吃，搁在潭边，翌日杳无踪迹，而外出集市买了些新奇玩意儿，也往往放一份在常坐的石上，不用问，过后自然再看不到，又引得我好一阵笑。
　　但是，在山上，我亦有两个禁忌，一是不可擅自触动那里的潭水，一是不可擅自攀折那里的桃花。水太幽深，太纯粹，却又鲜活艳丽，于诡异中藏着迷惑人的鬼气，令我欲掬一捧，又怕损了那份危险的美，伤了自家性命。花太灿烂，太妖媚，却又枯寂沉冷，于激昂中泻露漠然旁观的孤傲，令我欲折一枝，又怕坏了满满一林自成景致的妖娆，害了自家心神。
　　时光一点一滴，流淌若沙，奇异的是山间桃花长久不衰，直到盛夏，才有了逐渐开败的痕迹。
　　我于是遗憾地想，等过了秋季，鲜果满枝的时候，大雪覆盖，此地怕是要沉寂整整一个冬天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两个禁忌所封印的到底是什么，倘若早一点知晓，会不会，会不会早一点打破，抑或永不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