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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最近几日, 流川上街,经常碰见一人。外形、侧影都分外熟悉,唯独面孔,每每正视,像脑子生锈了一般,怎么也记不起来。
      大街上熙熙攘攘,在人群里穿梭,那影子一直出现在左右,满眼混沌中唯一清晰的亮点,再细看时,又模糊了,混在人群里,无从辨认。
      接连有这种状况发生:混沌,猛地蹦出什么,再仔细寻找,未果。
      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这种似是而非,不再执著。

      拿着钥匙,在幽黑的细孔里捣鼓了半天,门终于妥协,放开了紧钩的铁锁,给流川让出一条缝来。他比了比,觉得太窄,紧皱着眉头使劲撑了一下。门终于大大敞开,一屋子尘埃迎面扑来,抬手挡掉,眉毛狠狠地跳了几下。

      腋下不知几时乏力了,橙色的家伙毫不留恋,急速落地,又干脆地弹起,随即在涂满昏暗灯光的地板上,肆意印下一长串影子,大小深浅不一,断续继而连贯,直至在窗下的墙沿边停顿,寂静困乏地睡去。

      撇一眼白天的掌上明珠,动了动脖子,转身带上门。

      运动过量,食欲不振。
      流川从冰箱里拿出三明治,就着可乐,沉沉地窝在黑暗里沙发一角,缓缓咀嚼着,眼睛不曾合死。
      黑暗是永存的,他想。夜晚永远没有阳光,但光天化日之下,总有黑暗的角落不曾消失。
      他本以为在黑暗里,睁眼和闭眼没有什么不同,都没有光,什么也看不见。
      但看来他错了。
      时间一久,他睁着眼,慢慢就能看见电视机的轮廓,茶几和橱柜,上面的杯子,墙壁上抬头的灯。都不甚清晰,但依稀可辨,好像烧热了慢慢突起的塑胶模子,尽管看不见内容,倒也有棱有角。
      他来了兴趣。
      凭着日间的观察,外加常识,他试图在脑海里重现那些轮廓的原貌:什么样的金属外壳,什么样的荧光屏,什么样的木头和玻璃,什么样的灯罩和开关。
      费尽脑汁地想了大半天,猛然间门厅窗外的路灯息了。流川眨眨眼,连依稀可变的轮廓也一并消失。
      他甚至看不见茶几上的可乐瓶子。黑暗吞噬掉了一切影子。
      还没喝完呢,他想。伸出手去,摸了两下。
      咚地一声,瓶子倒在了茶几上,咕噜咕噜地滚。
      咚地又一声,碰到了桌角,掉在地板上,继续咕噜噜地滚,不一会儿停下了。
      和那只掌上明珠一样。

      对流川来说,沉默若不是睡眠的前奏,便是爆发的导火线。
      他本无睡意,被那噪音吵得怒火蹿升,一个挺身站起来,握紧了拳头。愣了半天,无法进行下个动作。对着黑暗,触摸不到空气,拳头挥出去,应该落在什么地方才好?

      怅然了半天,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再没动坦。

      整晚睡在沙发上,早晨起来,腰酸背痛。歪头打量地板,茶几旁边一条细长的褐色水渍,一直拖到电视机下,罪魁祸首的瓶子躺在那里,喝醉了一般。

      爬起来,冲澡洗刷,一番清理。

      待擦净发上水滴,抬眼看表,不过清晨5点多,罕见的一夜,只睡四个钟。
      低头,掌上明珠寂寞地蹲在墙角,度过一夜,回视流川的目光,有些哀怨楚楚。
      流川的怒气没了,笑着走过去,弯腰一抓,把它拾起来,紧紧地夹在腋下。
      不消一会儿,这圆咕隆咚的家伙就会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燃烧,拖着闪亮尾巴,在众人的手掌中来回穿梭,以此找回它的生命,继而赋予别人生命。
      流川不知道,是他给予篮球生命,还是篮球将生命赋予他。
      他一直一直也没想清楚。从国中三年,到高中三年,篮球是唯一贯穿始末的线索,他一路沿着它的足迹走,碰上了别的人事变化,并没有离开半步。
      一直走到了大学,走到了出国。
      一晃十年。

      转动了把手,拉开一条宽大的缝隙,转身又将门带上,看不见尘埃在门的另一边纷纷落下。

      下楼便踏上寂静的街道,无人无声,路旁的建筑被晨雾半掩着,有些荒芜。
      再走几十米,转个弯,通向车站的主要街道会自动连上,到那时人就多了,车也多了,周围一定会嘈杂起来。流川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方向改变,他就皱起眉头,动作一定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

      已近转弯处,篮球在腋下滑了几寸,流川有所察觉,微垂下颈首,伸出另一只手掌,向上一拖,宝贝便乖乖地退回原位。
      “老实呆着。”他沉声说,仿佛那掌上明珠听得明白。
      人声渐渐涌了过来,流川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转身,前后左右人潮汹涌,短街的寂静瞬间在这里蒸发了,那拐角仿若一堵隔音墙。流川紧了紧夹着篮球的手臂,努力在拥挤中前行。

      不多时,眉头一皱,几乎拧成一团。
      那个影子,熟悉的侧影陌生的面孔,又在人群里出没。他停在路中间,目光犀利地巡视周围,半天觉得哪个人都不像。他有点恼,那人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怎么就找不出来呢。
      车也快晚了,他抱紧篮球,继续向前移动。

      教练人不错,只是脾气大些,流川进门晚了,他便像头发怒的狮子,任何不堪的字眼统统吼出来。流川只当听了一阵清唱的rock,没什么反应。事实上,这比那种鬼叫好多了。

      眼一闭,带上护腕,睁开来时,已然满眼是球场,脑海中再容不下其他。
      未等别的队友打完哈哈,流川带着他的宝贝冲到了篮框底下,跃起,一个反身扣篮,宝贝飞快落地,篮架剧烈地晃了好久。脚跟着地,便有人吹口哨,大嚷大叫“好样的,rukawa!”,也有嘘声夹杂其中。但流川都没听见。热身而已,自己的事,别人的评论,好的坏的,自不入耳。

      流川在大学篮球队中名声很响,并非因为技术上上乘,而是花边新闻之少,叫人跌破眼镜。球迷和队员看到的流川,除了篮球,没别的。不喝酒抽烟,不染指女色,不多嘴多舌,不惹事生非,最后一条,若碰上篮球相关的特殊情况,则自动忽略。
      流川亲卫队的标语横幅总结的很好:RUKAWA:BORN TO PLAY BASKETBALL,ONLY。

      训练结束,独自留下,继续战术练习。一切结束时,更衣室的时钟指向八点半。
      流川站在淋浴下冲凉,汗水和着温水,汩汩流进下水道。以这种方式解除疲劳,并以这种方式浇灭燃烧的细胞,否则流川停不下来。

      当晚,拖着疲劳过度的身体上了车。
      车内,白光刺眼,隧道愈发黑暗,又黑又快地奔跑着,呼啸中连影子或轮廓都看不清。
      这才是真正的黑暗,流川靠在扶手上想。低头闭上眼,和着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睡得不知今夕是和夕

      进站,车停。人因了惯性向左倒去,一个跌咧,流川自己醒了,幸好未曾祸及他人。

      下了车,人潮尚未褪去。
      美国夜间的城市虽热闹,满眼却都是怪人,在大街上横行霸道,行为举止莫不打出“离我远点”的标牌。流川并不理会,夹着篮球径自走着,困意又翻上来,没几步便撞上了障碍物。

      张开视线,缓缓纳进模糊的影子,看着,不觉陌生。流川怔了怔,莫非又是那人。
      于是死命地揉着眼睛,慢慢睁开,一下子便见到那张脸。
      用余光看,无限熟悉,打眼正看,反而线索全无。

      “流川君,你好。”是个女生,抬手捋一下耳畔的发丝,腼腆道。
      “你是谁?”流川的扑克脸千年不变。
      “我叫,赤木晴子。”

      赤木晴子。这名字有几分熟悉。再翻箱倒柜地搜索,依然无功而返。

      赤木晴子。赤木晴子。赤木晴子。流川反复念了几遍。

      结果,神了。

      这名字,每念一次,熟悉便增加一分,直到后来,在那个女孩缓缓带上棒球帽的动作里,流川居然看见了一个人的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曾经出现在球馆门口,天台顶楼,二层的观众席上,甚至在某处房子里。
      最后出现在比赛的休息区里。
      他几乎记得那影子出没的所有地点,所有时间,直到他来美国之前。

      都只是个影子而已。

      “你不记得我了,流川君?”

      流川困惑地皱着眉。
      他很困,很想睡,如果可以,哪怕当场倒地而眠都行。
      但他也知道,有些事,不弄清楚,只怕往后每晚都只能睡四个钟。

      女孩冲流川点点头,得体地恳求:“可否去你住的地方一坐?”

      流川实在困乏的厉害,一个不小心点了头,他记不起来的熟人便名正言顺地跟在了他后面。

      一阵鼓捣,细孔里的金属挂钩松脱了。
      门敞开,又一阵粉尘扑来,穿过窗外投进来的昏黄色,四处回旋。
      赤木晴子掩着嘴,穿过帽檐,看见那些小小的颗粒在黑暗中飞舞。
      篮球被流川弹进了墙角,闷哼了两声静下来,准备寂寞地度过一夜。
      说到底,它只不过是白天的宠儿,漆黑的夜里,流川已疲惫的无暇顾及它的情绪。

      他没开灯,走去冰箱,摸出三明治。折回来的时候,看见站在窗下的赤木晴子。
      光影的分界线印在她脸上,清晰通透,从左边鬓角拉到右脸下方,呈一条直线,刚好遮住了一又二分之一的眼睛。

      只有侧影和轮廓。又开始了。
      流川又觉得她很熟悉,模样、名字几乎滑到了眼角唇边,却迟迟不肯出来。

      “流川,在这里过的还好吧。”

      流川并没有回答,而是绕过她,走到茶几前,沉沉坐进黑暗里的沙发上,四肢摊成一个“大”字。

      “不好的话,回来吧,”那女生聒噪地说,“回神奈川吧。”

      慢慢嚼着三明治,慢慢闭眼,猛地一下突然睁开,那尚未嚼碎的面包火腿哽在他的喉咙间。

      回过头来,看着女生:眼眸明亮。

      “你到底是谁?”

      “湘北高中第二任篮球部经理,赤木晴子。”女生摘下了棒球帽。

      流川眨了眨眼,时间回到许久以前的神奈川。

      那时天空无云,蔚蓝干净,阳光炽烈。
      十五六岁的流川,正夹着他的篮球,朝学校的体育馆跑去。
      到了,站在那里,把门拉开,一时间十几道目光刷刷投过来。

      “晚了啊,流川!”影子一。
      “大狐狸偷懒!”影子二。
      “王牌也不能这样拽!”影子三。
      “废话少说,过来排队!”影子四。
      “。。。“
      “。。。“
      “。。。“
      影子四五六七X。

      啪地一声被什么东西敲中了后脑,回头看,一把巨扇,挡着一张模糊的笑脸。“可不能骄傲啊,流川!”

      “你的目标是,日本第一。”那是坐在门边的安西教练,这么多影子里他唯一记得起面孔的那一个。

      “流川同学,”身后有人,“我是新晋经理,赤木晴子。

      请多指教。“

      流川回过头去,他本以为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却没想到,他看见了那女生摘下帽子,露出完整的容貌。

      和现在立于昏暗光线中的,是同一人。

      没错,叫赤木晴子的经理,六年前的湘北,神奈川。

      流川的潜意识里一直存在着那些影子,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想起来,又少了细节,于是某些人和事,总也不完整。

      “要回去吗,流川君?”

      “理由?”

      “再不回去,”晴子垂下眼帘,鼻尖以上,埋入黑暗,“再不回去,就怕晚了。”

      “晚了?”流川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回不去了。”话毕,尾音消失于黑洞深处,晴子不再言语。

      流川静默地立于暗中。

      不一会儿,街灯灭了,和昨夜一样。

      已经看不见眼前的晴子。

      “你走吧。”流川回过头,闭上眼睛。

      片刻,有声响,门打开又关死,赤木晴子已经离开。可是屋子看起来没什么两样,这很正常,在黑暗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无从察觉。

      流川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忙着去看篮球,却见窗下黑作一团,和整个房间连成一片,看不见篮球的影子。

      怔了半天,在沙发上躺下,闭了眼,一夜未眠。

      。。。

      后来,流川回了一趟神奈川,没有明确目的,只是回去看看。
      海边,学校,露天的小球场,还有那时常常聚餐的面馆。
      一路走,一路看,并没有刻意去回忆。
      但记忆象是烟花一般,一点即燃,一朵接着一朵,沿着流川的足迹,开了整整一路。
      他从未见过那么璀璨多姿的烟花,因时间打磨而动人,因故人重逢而熟稔。
      可以用来融化黑暗的亮光,流川模糊地想,又不太明白所谓亮光和黑暗,到底指什么。

      他坐飞机回到美国。
      那条街上,没再出现似是而非的影子。
      门上细孔里的开关依然难以拨动,推门又是一室灰尘。
      篮球躺在窗下,看了看流川,又把头低下。
      街灯昏黄,从窗外照进来,给屋中摆设画出了轮廓。

      不能等,流川想,绝对不能等。
      等街灯熄灭,一片黑暗,便连轮廓都看不到了。
      黑暗可以吞噬一切。

      啪地一声,流川拨了开关,顿时灯火通明,亮光洒了满屋满地。
      这样才对。
      他笑了笑。这样,才对。

      满足地关了灯,走进卧室,扑到在床上,香甜地睡去。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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