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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年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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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崡告诉颜正阳,他其实有偷偷地吴佳写过一封信,具体内容没说得很清楚,只说吴佳回信给他,让他现在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上学,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这算是拒绝么?”张崡问。
正阳想说是,对着纠结的伙伴没敢说这是委婉的拒绝,他说:“这小妞想得挺远的哈,居然就这么直指将来了!她是想你们能一起上大学哩!”说完,觉得心口有些堵,心想,兄弟啊,这媳妇哥哥交给你了——他决定彻底告别这段算不上初恋的单恋。
其实,颜同学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想吴佳了,自从那个美好却“亵渎”了她的梦之后。
那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成为众人口中热议的话题。二班的两个学生,因口舌之争引发了极其恶劣的斗殴,而其中一人拿在手里的钥匙扣上的小刀意外戳进另一人的动脉——意外,真的只是意外。
受伤的那人,正阳认识,当他满面鲜血无意识的被人搀扶去抢救的时候,正好跟他打了照面,后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这个人。只是听说,抢救时人都休克了,他妈因为这根独苗哭得死去活来,差点儿也跟着去了——另一个人,正阳也知道,一起玩过球,看着脾气挺好的,据说被送去了派出所,过了几天又回到了学校,再过一个月就转学了——
在这些消息背后还萦绕着一些传闻,比如当事者有很深的过节啊,因为某某或某某某,版本很多种,听得颜正阳都觉得没劲儿。
夕阳光透过光洁的玻璃,在略显苍白的墙上留下斑驳的剪影,两个人影,一个坐着,一个立着,立着的那个影子慢慢靠近,靠近,像恋人般用怀抱将坐着的那人包裹。
少年望着墙上的影子出了神,遗忘了时间。
正阳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剧烈过,好像一张口就从嗓里飞出,他近乎狼狈地往校门口去,甚至没有听见张天佑的呼喊——
街市人声喧哗,车辆穿梭,他瞅着这高楼林立的繁华,一股无力的恐惧窜上脑门,很想大声宣泄,可是又喊不出来,像是忽然失了声——不在乎旁人各色各样的眼光,继续沿着街道奋力地奔跑,奔跑,直到人声渐止,远离了城市——
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爷爷还在,爷爷经常带着他到婀姆河捉鱼,小小的他很喜欢背着小人差不多高的竹篓,爷爷的眼神极好,手脚也极好,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阳崽儿,那小洼水那么清,不会有多少鱼的。”
正阳不信,握着篓子等半天也没见着鱼影儿,懊恼得嘟起嘴。
爷爷笑道:“娃娃,你还没听说‘水至清则无鱼’啊!”
正阳跑到婀姆河畔,冷不丁忆起这段往事,那大概是爷爷大半辈子说得最有文化的一句话了。
他就这么直直地在南浦桥头站着,许久,没再往前,深出了一口气,回身,往学校慢慢踱去。
对着跟前的少年,子瑞的态度是觉得挺稀罕的,平时唯恐避之不及的家伙突然找上你,怎么不让人稀罕,更让人稀罕的是他的态度,怎么说呢?像是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苏子瑞,你——你是个变态!”
少年的瞳孔缩了缩,一时间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有些虚,而在正阳听来,正是心虚,于是他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一遍:“苏子瑞,你是个变态!”
少年的脸色瞬间惨白,低了头,又抬起:“我做什么得罪你了?”
他的双眸有些茫然,一瞬让正阳不忍心:“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你对对——柯老师——”见少年瘦削的身体晃了晃,终究是没说出来,对方已然明白,何须再说了呢?
少年虚弱地笑笑:“原来,原来——”原来什么,他不知道,原来昨天依稀看到的人影是他,原来自己这般爱恋是这么得不堪——
“苏子瑞,你你们这样不对!”
“那颜正阳——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对,好不好?”少年又垂下眸子,有些懵懂地问。
“他是老师,是长辈,而且他是男人!你这样会害了他,也害了自己!”正阳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义正词严老气横秋的话会从自己嘴里蹦出来。
这么明显的问题还需要别人来解惑么?少年后退几步靠在树干上,仿佛不这样,身体随时能倒下,又问:“颜正阳,我们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么?”
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只听他继续说:“这是我最深的秘密,我连自己都欺骗着,你为什么说出来——说出来了,明白了,再也回不去了——”抬眉望着他又笑了,“信么,你现在才是在害我害柯——柯老师。”
少年的脑袋懵了,仿佛自己果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半饷,才抓住了清明:“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别这样继续下去了。”
倚着树身的少年缓缓摇摇头:“管得了人,管不了这里——”他指着一处,正阳的心猛地颤了颤,良久无语。
“瑞瑞!”
呼喊声猛地惊醒怔愣的少年,才发现跟前的少年止不住地颤抖:“你你怎么了,苏子瑞?”
柯昇抢在他之前扶住少年:“瑞瑞,怎么突然犯病了?”翻着少年的书包,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白色药品,倒出两颗药丸给他吞下,焦急地等待少年的气息平稳下来。
“怎么回事?颜正阳,你跟瑞瑞说什么了?”
柯昇在学生中挺受欢迎的,正阳也喜欢这个老师,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照本宣科地照着书本上课,他讲的内容很能抓住人的注意力。
经历了刚才这一幕,少年已经手足无措了,此刻面对老师的质问,他更是不能言语。
“跟他没关系,我没事——”
袖子被少年拽了拽,柯昇也意识到自己对那位学生的态度算得上恶劣了,有些后悔:“苏子瑞有哮喘,老师一时情急,你别往心里去,我带他去医务室看看,你回去吧。”
颜正阳想跟上,愣是移不开脚步,望着他们远离了视线。
颜正阳感觉有些好笑,对自己说“正阳,你变了”的人不是张崡不是张天佑更不是李旭金立洋,是吴佳。
少女眼睛水汪汪的,很好看,眉毛弯弯的,也好看,像极了古诗中的“水横波”、“柳叶眉”,笑着的时候神彩飞扬,就算此刻蹙着眉头的略微羞涩模样也别有一番意态风流,摸着良心,正阳觉得配张崡有点可惜了。
“正阳,听说你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望着少女关切的眼神,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正阳有些无所谓地甩甩头,反问:“我能有什么心事,你听谁胡扯八扯的呢?”
“那为什么前两次考试都那么失常?”
“怎么失常了,你没听他们都说我之前都是靠作弊的啊?”
言语间有些痞气,跟少时捉弄她时一个模样,少女气结,却还是循循善诱:“我们都高三了,马上就高考了,很快的!要趁现在好好把握学习的机会,才能考上大学,将来才能有好工作——”
少年听她提到的未来,有些虚无缥缈。
女孩见他好一会儿不理自己,有些心冷,跺跺脚离开了。
少年啐了一口:“谁他妈说的‘回不去’了?”
少年正阳安静了,沉默了,偶尔的贫嘴滑舌也变得不像颜正阳了,谁都这么说。
陈娇娥抱怨丈夫:“你说儿子现在跟你似的成闷葫芦了,半天整不出一个屁来,怎么办呀?”
颜守田没好气地白了妻子一眼:“从前你嫌他闹腾,现在你又嫌,你到底想怎样,跟儿子说去!”噎得妻子无话可说,然后安慰:“不都升高三了么,可能是学习上有压力了——”
陈娇娥赞同地点点头:“我去整些好吃的,给儿子补补!”
柯昇找颜正阳谈话,在少年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正阳——”年轻的教师为学生倒了杯水,似乎斟酌着该怎么用词。
“老师,您有什么就直说吧!”
青年教师颔首:“这么说吧,你和苏子瑞是不是有过矛盾?”
学生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有,算不上,我跟他不熟。”
老师却不信:“你还记得高二上学期作弊的事么?”
尘封的不令人愉悦的往事无端被提起,不免有些郁闷,更多的是茫然。
“你知道为什么后来陈老师没找你做处理吗?”陈老师就是当场“逮到”他“作弊”的教导处主任。
少年当然不知,那时候为此庆幸了许久。
“因为子瑞去跟主任说,他看到纸团是从哪里丢出来的,只要找出那边几个人的试卷,对照下笔迹及内容,就可以找出这个人——正好那片区域坐的都是1班的人,跟你都没什么往来,而且找出来的那人是主任亲戚的孩子,后来也坦承你没参与作弊,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顿了顿,接着说,“可能你觉得这事儿很不公平,老师跟你说这些,如果让你对学校对社会产生不满怨怼,就是我的过错了,我的本意只是跟你叙述一件事的真相,你明白么?”
少年的神色缓了缓,片刻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子瑞很少有朋友,我不希望你们因为这样的误会而丧失友谊。”
“老师,我跟他真的不熟。”
学生的强调让青年教师愣了愣,又好笑地说:“瑞瑞可从来没为谁强出头过,还把他姥爷搬出来,你可是头一个!”收起笑容,真诚地说,“我希望你们能成为好朋友,他——太孤单了——”末句不乏感叹。
少年没回答,他的沉默让教师有些微烦乱,然后挥挥手,故作轻松:“好了,回去吧!”
学生在转角处回头,透过门缝见到教师握着笔杆眉头纠结着,他的眼神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极致的悲哀——当然,这些是青年教师无从得知的。
没过多久,柯昇的婚讯就传出来了,学生们都是很喜欢议论老师们的八卦的。正阳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思沉了沉又隐隐松了口气,然后加快步伐跑到小型图书室。虽然一直形同陌路着,正阳还是忍不住挂念那个少年,这个时间段,他一定在那儿。
果不其然,少年坐在最角落处,支着脑袋,极其认真地盯着书本,正阳却知道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因为他站了十几来分钟,他都没翻一页——
上次被这人拽着,他是一脸的愤怒,这回却是满脸的笑意,他说:“苏子瑞,我带你去个地方!”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乖乖地跟着去了。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得让少年觉得要开始犯病了。
“哪里难受?”阻住了他的步伐,不由怪自己忽略了他的病,“我们休息下!”
“不用了——”深吐了两口气,“没事,我没那么虚弱!”
“不行!休息会儿再走,不然我们回去!”
面对他的固执,少年无奈妥协了,两人休息了半刻又启程,其实目的地是何处,少年已经了然。
他还是认真地听身边这人做介绍:“这里就是婀姆河的源头了,我幼时的乐园!跟一帮朋友们上山下水,到处蹦跶——”
正阳讲了很多儿时的琐事,少年听得无比认真,眼神偶尔会流露出些许羡慕。
“那年,我还在这儿遇上了一个小孩——”说到一半,才发现身边的少年将脑袋闷在臂弯处,发出“咯咯咯”的闷笑,“喂,你笑什么呢?我说的都是真的!”
半饷,少年抬起头,看着他:“也听我说件小时候的事吧!”嘴边笑意不减。
正阳求之不得,想着总算没白费自己半天的唇舌。
“我小时候来过这儿,也碰到过一个小孩,比我大点,站在一伙小孩中间有点拽,那时,我就在这头,他在河的那头——”
颜正阳同学的嘴巴足可以塞下一个鸭蛋了:“你你你——”半天憋不出其他字。
“没错。”不等他说完就回答。
片刻后,正阳“哈哈”笑出声来:“缘分啊缘分——”忽然,又想起什么,硬生生刹住了笑:“你——你现在——”
少年似知道他要说什么,截到:“都这么些年了,总会过去的。”躺下,枕着一块大石头,低声补充了句:“都会过去的——”
正阳也躺下,见沉默了许久,偏过脑袋,见到少年阖着眼,眼角有些晶莹的液体偷偷滑落——犹疑地伸出手,将他拉过来,环进怀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反正小时候已经借过一回,再借你一次好了。”
“嘿——你早认出我了怎么还对我这样?!”想到这茬,心里难免不忿。
只见少年偏过首,一脸坦诚:“我也是刚刚才敢确定你就是当年那小孩。”
“鬼才信哩!”正阳心道,阿母说他除了个子窜高了点,模样都没怎么变化,霍又想到自己不也没认出人来麽,怎么非得人家认出你不可?当时天那么黑,他又那么小,记不大清楚倒是情有可原。
“再者,我对你又‘怎么样’了么?”顿了顿,“事实上,咱们并不认识不是么?”
冷不丁被自己的气噎着,正阳瞪着少年,重重“哼哧”了一声,加快步伐,把他甩在了后头。
却不知这般稚气的举动让身后的人又好气又好笑,他并没有说错啊,无论是十年前,还是而今的相遇,他们从没相互介绍,连名字都是从旁人处得知,确实算不得“认识”。
“喂,我是颜正阳,家住浦城市沿芗镇张家村平安路99号,现在就读于——”正阳回身,大声地说,模样无比认真。
少年顿住脚步,专注地听,直到他把家里人头数了一个遍才算完。“嗯!”清了清嗓子,“我是苏子瑞,很高兴认识你——”
颜同学瞪瞪眼,又瞪了瞪眼,愣是没听到他继续,觉得不公平,很不公平,自己差点连祖宗八代都介绍了,完了,人家只淡淡一个“嗯”,报个名字了事——片刻,撇了撇嘴角,不跟他计较。
苏子瑞望着他挺直依稀有些颤抖的背脊,渐渐跟上了步伐,没多久,一串猖狂的笑声打破了空旷中的宁静,久久不止——
分手的时候,苏子瑞对他说:“谢谢。”
颜正阳从不会怀疑这句道谢的真诚度,只是觉得,这声道谢,拉远了彼此的距离,他有些自嘲地笑笑:“不客气!”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谁也没再提起那日的相识相伴,似乎也没有了之前的冲撞——你是你,我是我,只是偶尔看到彼此的身影,神情会变得温软,还有些——莫可言明的感觉。
这很不符合颜正阳一贯的处世风格,而他却自觉地这么做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正阳也在想,自己于苏子瑞算是朋友么?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