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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华夏中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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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的色泽已经有了几分焦黄色,像无刃长剑在小院里斜斜扫过,剑尾渐渐隐进沙沙作响的竹林深处,竹子错落间光从细缝中流沙般缓缓流淌,和着边缘泛黄的细长叶子簌簌落到光滑的青石阶上。
埋没在竹林中的小院和以前一样平静,每天听同样的落叶声,每天看日升日落叶绿叶黄,院门口一个留着八岁辫的小男孩拿着树枝在土墙上画下今天的记号,立冬的日子近了,他秀气的眉毛紧紧皱成一团,看样子很困扰地叹了口气。
用来刻记号的石子滚到了墙角。
“阿婆——”他站起来,小小矮矮的身子刚到门前那个做工并不怎么精致的石狮子的绣球处,手脚并用地骑到石狮子背上,童音清亮地高声唤了一声,“还要等多久啊鲁。”
草草披着的白色外衣一直到膝盖,袖子也长的不像话,甚至说这句话时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袖子打了折连小手也瞧不见了,石狮子上的露水浸湿了外衣,属于深秋的寒气从青石慢慢蹭到皮肤深处。
门里阿婆抱怨地嘀咕一句便不做声,男孩竖起耳朵仔细听听,迷迷糊糊地眨巴了下眼睛,确定老人家嫌弃他碍事八成又在说“去去去”一类的话,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末了还小脸红红地吐了吐舌头,万分圆润地咕噜咕噜从石狮子上滑下来落到砖地上,木屐应声发出一声咯吱的脆响,迎面被从林子里吹来的还有竹香的风钻了透彻,他缩缩脖子,笑眯眯地拖着正躺在地上晒肚皮的熊猫:“滚滚,来嘛我们去玩阿鲁~”
笑容清冽,眼睛也眯成了月牙儿,耳旁的碎发偏向一旁,光斑随着风被绞碎一地,男孩拖着肥嘟嘟的滚滚,俨然是世外人家,清平喜乐的模样。
终是砍了小块的林地才建的小院,宽阔的地方十分稀缺,男孩踩着木屐咯吱咯吱不知把前院后院跑了多少遍才把风筝送上天空,他高扬着手,长袖耷在手肘露出稚嫩的胳膊,阳光把攥紧的汗津津的拳头,空中的细线都照的闪闪发光,因为仰头,汗水从额滑进眼睛,又顺着脸庞落到下巴。
沙沙的竹林像铺开的山水画,慢慢晕出一个墨点,浸染的墨绿一一退开,属于竹林的气韵随风流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为墨,墨迹走笔,仿佛用尽其中风骨勾勒出一个人颀长的身板轮廓。
男孩转头,眼睛恍然望着竹林,因为心里突然压上来的敬畏感屏住了呼吸。
阴影一抹抹褪去——
“哒”。
草鞋踩到被竹叶遮掩的半块青石,泥土草茎被碾过发出细响,来人迈出了竹林,随手挡了下突然大批落下的午后秋阳,歪头微微合眼。
血红的衣衫半披半穿,他放下手抄在袖子里,露出年轻而经过尘世打磨愈发内敛沉稳的面容,短发未经打理堪堪过额,挺直的背上背着一把古朴长剑,从沁凉如水的画卷中走出,明明身影越发清晰,但又好像漂淡了身形容颜,站在那只剩拥有的漫长时光与孤独。
他睁开眼,正巧瞅见在小院空地上发呆望着他的孩子,接着古井无波的眼睛泛起丝柔和,在暖融融的光里懒懒笑了起来:“嘿。”
笑容清浅,轻轻扯动了侧脸上几道年代久远的伤疤,虽是毁了这张俊逸的脸,却并不怎么吓人。
一阵风吹来,四周竹林如远古编钟般清唱,风筝挣扎几下便翩翩然从呆愣的男孩手中脱开,呼啦啦地飞走了……
“喂,你是我要等的人吗阿鲁?”等男孩反应过来身在何处,他已经偷偷给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碗清酒,并且被拎到瓦顶飞檐上去晒太阳去了,仰脸问着又想起飞走的风筝,顿时小脸皱成包子。
稳稳坐到屋脊上手搭着膝盖的男人偏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揉了把眼前毛绒绒的小脑袋。
“好好回答我啊鲁!”小脑袋猛地一缩,扁扁嘴,两个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男人哈哈笑了两声,喝了口酒,捏捏肉感的包子脸,一副煞费脑筋的样子咧咧嘴角:“等我的人太多了,总要先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小鬼。”
“我叫……我叫……”小男孩涨红了脸,在脑子里反复纠结阿婆交代不许相信陌生人的话,最后豁出去地抬头答道,“王耀,我叫王耀。”
男人喝酒的动作微微一停,转眸瞥了满目期待的小男孩,一手抚过孩童柔软的黑发,满口清酒香醇地喃喃:“王……?”
这个很久远的姓氏让他想了很多种可能,一时间有些愣神。
“嗯!你是来带我走的吗阿鲁?”
“……你还太小,”男人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仰头一饮而尽,把空碗放在屋脊上,温柔道,“要好好听家里人的话啊。”
“骗人阿鲁……”小王耀撅嘴,深深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背身赌气不理这个坏人。
男人自顾自地仰身躺下,枕着胳膊也不再作声。
小孩子从没尝试爬这么高,虽说扭过头去,但这会儿坐在房顶上,看向哪都是延绵的竹林和远处的山。
蓝绿灰相接,他所看不见的,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触及的宽广天地。
“喂,我说,”王耀忍不住转过来,别扭问道,“你从哪里来?”
秋高气爽,满天风起云走,一如源源不断的时间岁月从竹林屋檐上漂过,他闭着眼微笑答道:“很远。”
“比山那边还远吗?”
“比山那边还远。”
“哦,”时间缓慢安静,王耀看着男人平淡的表情,连带他裸露的皮肤上一道道伤疤——胳膊上的烙印,横断手背的刀疤,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那,走了多久呢?”
“好多好多年,”男人没有睁开眼,毫不在意地补充道,“我已经不记得走了多久了,总觉得……自己生来就在走。”
见过大山大川,江河湖海,见过盛世繁华,见过屈辱衰败,不知流过多少血,也再也数不清走过了多少年岁。
王耀皱了皱眉,显然不太能理解,歪歪脑袋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走这么久阿鲁?”
“因为……”男人睁了一只眼看他,墨黑的瞳仁深不见底,“有太多人等我。”
“曾经想过停下来,那时候我快要死了,”他暖暖一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俯身在王耀身上投下阴影,“他们流尽鲜血,从刀剑血肉里扒出我……是他们扶着我,望着我,等着我,所以我必须走下去,自信骄傲,不老不死。”
起风了,热浪夹着潮湿从层层起伏的山上袭来,使秋日的山林略略有些闷。
男人望着听愣的王耀,风把他几缕较长的头发起,草鞋踩着瓦片缓缓站直身子,侧身看了眼在远山处聚集的云,垂下眼帘沉思片刻。
即将有暴雨。
他一手撑着屋檐,一手拎着王耀灵巧地跳到院内,正在倒茶的阿婆稍稍瞥过来硬是吓掉了茶杯,苍老的脸上的老皮微微颤抖着,她睁大半盲的眼,从一片阴影的屋里踉踉跄跄走出,在她眼里狭小的院子被阳光照得透亮,尤其正中间红衣似火的人最耀眼。
“大人。”阿婆把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拢了拢被簪子挽起的银发。
男人停顿一下,缓缓转头询问地看过来。
“今夜山间有雨,留下住一宿吧。”
“好。”
王耀不知道阿婆和那个男人谈了什么,那晚他蜷缩在床铺靠墙的位置,半睁眼看外屋温暖又模糊的烛光,半醒半睡间耳边碾压来愈来愈近的雷声,他打了个激灵,不由抱紧被子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正是山风呼啸吹得窗纸呼呼作响的时候,那人拿着一盏油灯慢慢走来,一路的土坯墙接连反射着格外祥和的光,他里衣半开,露出伤痕满布的胸膛。
“……雷停了吗。”王耀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嗡声问道。
男人把油灯放在床头,诧异地望着被子团,问:“你怕雷?”
虽然很害羞但王耀还是从在被子里钻出一点,怯怯点点头。
烛光照着男人的皮肤,使坚韧的轮廓更加清晰,王耀揉着眼睛,隐约看见了那具匀称身躯上附着的墨黑鳞片样的花纹。
没等他再细细看,只听“锵”的一声,男人把那把古剑压在床头,力道让剑身震动发出龙啸般的嗡鸣。
“睡吧。”男人如是说。
黑夜里古剑还闪着暗蓝的光,雷声一瞬间被隔绝在居室外,风雨声也跟着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火炉里柴火的噼啪噼啪声渐渐清晰起来。
王耀因此睡得特别香,记不清做了什么无趣冗长的梦,恍惚醒来却是五更天,他慵懒地揉揉眼,窗纸上刚刚有些光亮,带着凉意的山风潮湿腻人,吸到身体里都感到冷。
男人正在收拾行装,晨光熹微,这次王耀看清了。
那张赤裸的背上纹着栩栩如生的升龙,只可惜刀斩断了龙的脚爪,割断了龙身,留下年代漫长而又丑陋的疤痕,而这一切伤痛俱都遮在红衣之下,他伸手抓起古剑,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
“多谢款待啊。”他轻轻说。
“等,等等……”王耀强挺着睡意坐起,堪堪从震撼中回神,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你是谁……”
男人停下脚步,挥舞了下手,唇几经开合,最后扬起了个干净的笑脸。
——“他们一直叫我,中华。”
他已经走了五千年甚至更久,他走过的路都埋着厚重的年轮,他曾登顶天下也曾深陷浅滩,征途漫长,期间脚底磨穿、错筋断骨,每一步都吸饱了血雨腥风,他已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符号所能言尽,因为他身后还有与他血脉相承生死与共的亿万族人。
【我被太多人等。】
千秋万代。
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以其在四方之中,因称之,中华。
青竹般的身影渐渐走远,伴着竹林中弥漫的晨雾和露水,在王耀的眼中消失不见。
而后王耀不知等了那人多久,尽管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回头。
冬至那天,王耀被阿婆换上了红马褂白裤布鞋,纤长的手指挨个系好斜扣,被一个叫秀和的人牵着走出了竹林,这里的记忆便如过往云烟般消散……
他终是看见了更广阔的天地,却踏上了截然不同的路途。
……
2014年冬。
王耀从剧组回来的路上,东京已经下起了茫茫大雪,他沿着街道慢慢走,把脖子缩进羽绒服里默默等红绿灯,车来车往间雪越下越大,渐渐白了他的辫子,在肩头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花。
绿灯亮了,迎面跑过来一群国小的孩子,他们围着围巾戴着手套撒欢跑,讨论不知哪个时段播出的动画片,就伴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叫声,他走过熙熙攘攘的马路,抬头望着不停向下飘雪的灰白天空,天气太冷,连像放下重担般呼出一口气,都渐渐凝成雾扑上冻僵的脸颊。
他习惯地刷了卡打开在市中心的28层的公寓,在玄关处脱了鞋子,明明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但还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声音不大,回答他的只有浑浊的空气和寂静,室内没有开灯,一眼望去可以从门口看见客厅宽阔的玻璃拉门,阳台里挤挤挨挨的花草正把压扁的枝叶贴在玻璃上,隔着门还能听见雪争先恐后扑打着阳台窗户的声响。
他慢吞吞地脱下羽绒服,连同为了对付突降大雪而从剧组穿回来的中式马褂,只穿着单薄的衬衣踩着拖鞋走进和室,披上明显舒服多了的宽松浴衣。
上午还在录影棚里欢脱呆萌的少年此时显得无比寡言,更不复和搭档欢闹的脾性。
他跪坐在矮桌前,看着电视上正在播出的《黑塔利亚》,叫嚷打诨的声音让他皱紧眉,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荧屏上的自己,晃着窄口高筒圆肚的清酒瓶,关了电视在昏暗的光线中极缓慢地点了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至他刚刚降生完全不通世故的年岁,在绿蓝灰交接,模糊了空间和时间的世界尽头,半睡半醒间邂逅的那个人。
淡了容貌身影年龄,只剩烈烈的血染红衣,一身不屈风骨,那个人气势吞山河,敢于蔑视一切艰难险阻,甚至笑对岁月和沧桑。
不知现在他又走到哪里去了,前方的路,肯定很精彩吧。
磕了磕明明灭灭的烟,他疲惫地咧嘴自嘲。
其实他一直都懂。
他始终,不是他。
风雨打尽红墙和绿瓦,丹青留下明日的黄花
盛衰荣辱斑驳了脸颊,千载过后洗净了铅华
此身不屈不死,一路打拼牵挂,你可懂了吗?
FIN